夜色如墨,郑南府邸在寂静中沉眠。唯有巡夜家丁偶尔提灯走过廊下,脚步轻缓,生怕惊扰了主人家和贵客的安寝。
白晔所住的厢房位于后院东侧,清静雅致。
安若来找白晔,在他怀中哭,然后睡去。
他轻轻将怀中哭累后沉沉睡去的安若安置在自己的床榻上,为她仔细掖好被角。
少女眼角犹有泪痕,但睡颜恬静,似乎终于找到了安心的港湾。
白晔在床边静静站了片刻,看着她,心中满是温暖与一丝说不清的歉疚。
他知道安若姐姐是真心待他好,那份毫无保留的关切,让他这个从小跟着曹爷爷长大的孩子,感受到了亲人般的温暖。
他悄声退出房间,轻轻掩上门,来到屋外的庭院中。
夜风微凉,拂过面颊,带着庭院中草木的清新气息,也稍稍吹散了他心头的纷乱思绪。
今日一连串的变故、激斗、重逢、还有皓曦姐姐那复杂的眼神与安若姐姐滚烫的泪水……都让这个心思单纯的少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茫然。
他抬头望着天边那弯清冷的弦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冰凉的气息平复内心的波澜。
《无妄红尘》内力在体内自行缓缓流转,如同涓涓细流,滋养着他身上的细微伤口,也带来一丝宁神静气的效果。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月光下,仿佛一尊精致的玉雕,与这静谧的夜色融为一体。
同一片夜色下,府邸另一处更为僻静的独立小院厢房内。
曹旭依旧保持着那种仿佛亘古不变的姿势,佝偻着身子,坐在一张硬木椅中,双眼微阖,如同老僧入定。
房间内没有点灯,只有窗棂透入的些许惨淡月光,勾勒出他模糊而沉默的轮廓。李田等人为求稳妥,经郑南首肯后,也将这位深不可测的“曹爷爷”暂时安置在了郑府。
他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包括白晔今日的冒险、江畔的激战、公主的来访,都未能让他有丝毫动容。
然而,若有人能靠近细察,或许能发现,他那如同古井般死寂的眼眸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幽光,仿佛在静静观看着、计算着某些常人无法理解的轨迹。
而与这两处的静谧截然不同,郑府后院那片开阔的练武场,此刻却正上演着另一番景象。
郑南是个武痴,数十年来,每夜必练武一个时辰,雷打不动,这是他保持巅峰状态、精研百兵的不二法门。
此刻,他赤裸着精悍的上身,只穿一条宽松的练功裤,正在场中演练一套极其刚猛霸道的“疯魔棍法”。
一根碗口粗细、长达九尺的熟铁长棍,在他手中仿佛没有了重量,化作一片翻滚呼啸的黑影!
棍风激荡,卷起地上的尘土,发出呜呜的破空厉啸。
或砸、或扫、或挑、或点,每一式都力贯千钧,蕴含着开山裂石的恐怖威能,却又在狂暴中透着严谨的法度。
问心境的磅礴内力灌注其中,使得那铁棍仿佛活了过来,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黑色怒龙!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武学世界里,心神合一,物我两忘。
汗水顺着虬结的肌肉纹理流淌而下,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然而,就在他一套棍法使到最酣畅淋漓之处,精气神攀升至顶点的刹那——
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某种至高存在无意间“瞥”了一下的感觉,如同冰水淋头,骤然袭遍全身!
那不是杀气,不是敌意,甚至不是刻意的窥探。就像你正在专注地观察一只蚂蚁的忙碌,而天空中翱翔的苍鹰,其视线无意中扫过了你所在的这片区域。
虽非针对,但那源自生命层次与力量本质的巨大差距所带来的、近乎本能的战栗与警觉,却让郑南这种身经百战的问心境强者瞬间寒毛倒竖!
“谁?!”
郑南暴喝一声,手中疯魔棍法最后一式“横扫六合”硬生生止住,铁棍由极动转为极静,悬停半空,棍身兀自嗡嗡震颤!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电光,猛地射向练武场西侧一处黑黢黢的屋顶檐角!
几乎在他目光锁定那处的同一时间,他左手如穿花蝴蝶般在腰间一抹——那里挂着他平日研究、打磨的各式小型暗器——三枚乌黑无光、形似柳叶、边缘带有细密锯齿的飞镖,已化为三道几乎肉眼难辨的虚影,呈品字形,带着刺耳的尖啸,撕裂空气,直取那处檐角!
没有试探,一出手便是他浸淫多年的独门暗器手法“三星追月”,快、准、狠,凝聚着他问心境的精纯内力与一丝凌厉的杀意!
他有七成把握,即便是同阶的问心境高手,在毫无防备被锁定的情况下,也绝难全身而退!
然而——
下一瞬,让郑南瞳孔骤缩的景象发生了。
那处檐角的阴影,仿佛只是微微波动了一下,如同水中的倒影被轻风拂过。
没有金铁交鸣,没有气劲爆裂,甚至没有听到任何格挡或闪避的声音。
那三枚足以洞穿铁甲、秒杀龙象境武者的追魂飞镖,在射入那片阴影范围的刹那,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又坚韧柔和到极致的墙壁,又像是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潭。
飞镖去势骤消,悬停在阴影前一尺处的空中,剧烈颤抖着,发出不甘的嗡鸣,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随即,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反弹之力悄然涌现。
“噗、噗、噗。”
三声轻响。
三枚飞镖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落,无力地掉在了屋顶的瓦片上,滚动了几下,便寂然不动,上面的内力与杀意已尽数消散,仿佛只是三片普通的铁片。
郑南的心猛地一沉!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而举重若轻的化解方式!
对方甚至没有现身,没有出手格挡,仅仅凭借……气息?或者说,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对周围天地元气与自身内力绝对掌控所形成的“域”?
“何方高人驾临?既来了,何不现身一见?藏头露尾,非英雄所为!”郑南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沉凝如铁,紧握铁棍,全身肌肉绷紧,气势提升到巅峰,警惕地注视着那片阴影。
他知道,来者的实力,恐怕远超他的预估!
短暂的寂静。
月光似乎更冷了些。
然后,那片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缓缓“流”下屋檐,无声无息地落在练武场坚硬的地面上,凝聚成一个佝偻、沉默、毫不起眼的身影。
正是曹旭。
他依旧穿着那身老旧的布衣,双手拢在袖中,微微低着头,仿佛只是一个误入此地的普通老仆。
但郑南却感觉,随着这个佝偻身影的出现,周围整个练武场,不,是整片空间,都仿佛变得“沉重”和“凝滞”了几分。
月光照在他身上,却仿佛被吸收,无法照亮他的面容,只有那双缓缓抬起、平静得如同万年寒潭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两点微光,看向郑南。
“阁下……究竟是谁?”郑南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他从未在南国,乃至整个天下,听说过有这样一号人物。
这种深不可测的感觉,他只在那几位传说中的问我境大佬身上隐约感受过,但眼前之人,气息却又更加晦涩内敛。
曹旭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出来走走。
郑南深吸一口气,知道言语已是无用。对方深夜悄然至此,实力又如此恐怖,绝非善意来访。
他眼中战意升腾,身为武者的尊严与面对强敌的兴奋压过了最初的惊骇。
他缓缓将手中熟铁长棍横于身前,沉声道:“既然阁下不愿通名,那便手底下见真章吧!郑某不才,愿以手中长枪,领教阁下高招!”
他虽使棍,但最擅长的兵器,乃是枪!话音未落,他手腕一震,那根熟铁长棍的一端,“咔嚓”一声轻响,竟弹出一截寒光闪闪、足有两尺长的三棱枪尖!
原来这长棍竟是子母结构,内藏枪锋!长枪在手,郑南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再变,少了几分棍法的狂暴,多了几分枪法的凌厉与穿透一切的锐意!
问心境内力毫无保留地灌注枪身,枪尖微微震颤,发出龙吟般的轻鸣,遥指曹旭!
面对郑南蓄势待发的凛然枪意,曹旭那平静无波的眼中,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他依旧没有开口,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始终拢在袖中的右手,对着练武场边缘兵器架的方向,轻轻一招。
“嗡——!”
一声清越的剑鸣响起!
兵器架上,一柄郑南平日用来练习剑法、品质只能算中上的精钢长剑,竟如同受到无形召唤,自动脱鞘而出,化作一道流光,稳稳地落入曹旭那干瘦的手掌之中。
剑很普通,甚至有些配不上即将开始的战斗。
但握在曹旭手中,那柄普通的长剑,却仿佛瞬间被赋予了灵魂,剑身流转着一层温润却内敛的光华,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定鼎乾坤、却又缥缈出尘的剑意,悄然弥漫开来,将郑南那凌厉的枪意稳稳抵住,甚至……隐隐包容。
曹旭终于抬眼,看向郑南,那眼神平静依旧,却仿佛在说:请。
郑南不再犹豫,暴喝一声,人随枪走!问心境内力轰然爆发,脚下青石炸裂,身形如炮弹般射出!
手中长枪化作一道撕裂夜色的惊鸿,带着一往无前、洞穿一切的决绝意志,直刺曹旭中宫!
枪未至,那凝练如实质的枪芒与恐怖的气压,已将曹旭周身数尺内的空气都挤压得发出爆鸣!
这是郑南的成名枪法——“裂海枪”的起手式,也是他凝聚精气神的巅峰一击!他有自信,这一枪,同境之中,罕有人能正面缨其锋芒!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枪,曹旭终于动了。
他握着那柄普通长剑的手腕,极其随意地一转。
剑身划过一道看似简单、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弧线,迎向了那惊天动地的枪芒。
没有巨响,没有气浪。
只有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水滴落入深潭的“叮”声。
月光下,枪与剑,第一次接触。
激斗,在无声中骤然展开。一方气势如虹,枪出如龙;一方风轻云淡,剑随意转。
两者之间的差距,似乎从一开始,便已注定。
但郑南眼中燃烧的,是武者不屈的战魂;而曹旭那平静眼眸深处,是否也隐藏着一丝对这场悬殊较量的……淡淡期许?无人知晓。
唯有清冷月光,默默注视着这场发生在深夜郑府练武场中的、不为外人所知的惊世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