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的谈话仍在继续,话题从凶险的野人转向了南边余国的局势。
余庆看似随意地向李田几人询问起他们路过余国时的见闻,毕竟他们刚从那边过来,或许有些新鲜的视角。
李田也未隐瞒,将沿途所见,尤其是黑水城中于家、余国小王爷余众等人的一些行事风格,以及感受到的当地贵族与平民之间的隔阂,以一种相对客观的江湖口吻描述了一番。
他刻意略去了与森家姐弟、梦无常等相关的核心机密,只谈风土人情和表面现象。
余庆听着,脸上露出一丝了然与毫不意外的淡漠。
他摆了摆手,那动作带着久居上位者对远方纷扰的疏离与一丝不屑:“那边那几个,眼界也就井口那么大,成日里只知道争权夺利,欺软怕硬,闹不出什么大格局。若非天国在上面镇着,他们哪能安稳至今?由他们折腾去吧,只要不越界,懒得理会。”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对北方邻居的认可:“倒是北边森家那几个,森严那老小子,手段硬朗,治军有方,有他们钉在西北荒原边上,余皇和于家那些人,就得时刻提着心,不敢太过放肆,够他们喝一壶的。”
他言语间,对森家的评价明显高于南边的本家。
余火盛深有同感地点头:“家主所言极是。森家确是劲敌,亦是屏障。”
这些涉及上层格局的讨论,白晔听得云里雾里,很快就哈欠连天。
安若见状,便轻声向主位上的余庆和余火盛告退,带着眼皮已经开始打架的白晔回房休息去了。
曹旭更是早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席,仿佛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必要的露面。
余庆似乎谈兴不错,又与李田、顾新聊了些江湖轶事和天下奇闻。
李田见识广博,言语风趣,顾新则引经据典,见解独到,倒是让余庆听得频频颔首,觉得这两个年轻人颇不简单。
辛云依旧沉默,如同背景。
酒宴的气氛,在谈论这些相对轻松的话题时,渐渐热络起来。
余火盛见家主难得有兴致,更是大声招呼侍从添酒,洪声道:“今日家主亲临,又有贵客在座,当浮一大白!来,今晚不醉不归!”
众人举杯相迎,烛火摇曳下,推杯换盏,看似宾主尽欢。
然而,在这片看似融洽的热闹之下,却有人的心思早已飘远。
余树虽然也陪着喝了几杯,但明显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厅外沉沉的夜色,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
他知道,父亲余庆虽然此刻看似随和,但绝不会只是来喝酒聊天的。
视察防务、检阅军队之后,接下来,必然是要考察他这个儿子的进境了。
这是惯例,也是他最为恐惧却又无法逃避的一关。
宴席最终在月上中天时散去。余庆被余火盛亲自引往早已准备好的、哨站内最安静舒适的院落休息。
李田、顾新等人也各自回房。
喧嚣退去,哨站逐渐陷入沉睡,唯有巡逻兵士的脚步声和远处山林隐约的兽吼,点缀着这边陲之夜的寂静。
而在火家演武场的方向,一道身影,却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正是余树。
他换上了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褪去了宴席上的不安与拘谨,脸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忐忑和杂念都挤压出去。
他知道,父亲明天一定会检查他的功课——不仅仅是言语间的考校,更是实打实的武功考较。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那种源自绝对实力带来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足以让他所有的侥幸和伪装无所遁形。
“不能再丢脸了……至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余树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演武场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
他想起李田的话——“你就是你,余树”、“做你自己就好”。
这些话给了他一些勇气,但面对父亲那座巍峨的高山,他更需要实实在在的、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
他缓缓抽出自己的佩刀。冰冷的刀身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闭上眼睛,回忆着家传的《破军刀法》的要诀,回忆着战场上生死搏杀时的感悟,回忆着父亲那看似简单却蕴含着崩山裂石之威的每一次挥击。
然后,他动了。
没有呼喝,没有炫目的光华,只有刀刃划破空气的沉闷呼啸。
他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最基础的劈、砍、撩、剁,将全身的力量、内息、精神,都凝聚在手中的刀上。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和后衫,在初冬的寒夜里蒸腾起淡淡的白气。
他不再去想那些繁复的招式变化,而是专注于力量的掌控,角度的精准,以及刀势的连贯与爆发。
他回想着白日里父亲检阅军队时,那三百铁骑沉默前行所带来的、凝练到极致的压迫感,试图将那种感觉,融入到自己的刀法之中。
月光如水,洒在他不断腾挪挥刀的身影上,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再凝聚。演武场周围寂静无声,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脚步踏地的声音,以及那一声声越来越凝练、越来越凌厉的刀风。
他练得很苦,很投入,甚至有些疯狂。胳膊早已酸痛难当,虎口被震得发麻,体内的内力也消耗巨大,但他依旧没有停下。
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肉体上的极致疲惫,才能暂时压制住内心的惶恐与不安,才能积累起一丝面对父亲的、微不足道的底气。
他不知道父亲会如何考较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临阵磨枪的苦练究竟能有多大效果。但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
这不仅是为了应付明天的检查,更是为了向父亲,也向自己证明——他余树,并非全然是个废物,他也在努力,也在试图追赶,哪怕那身影依旧遥不可及。
这个夜晚,对许多人来说是酣睡或沉醉,但对余树而言,却是一个用汗水、疲惫和决心交织而成的不眠之夜。
他在月光下,与自己内心的恐惧赛跑,与那座名为“父亲”的高山,进行着一场无声而艰难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