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黑水城在白日的喧嚣与激斗后,终于陷入了沉寂。
连绵的屋宇在月光下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唯有城中那供奉着太祖雕像的祠堂,还亮着长明灯,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
“水云居”客栈内,众人都已安歇。白晔睡得正沉,白日的惊险似乎并未在他纯净的心湖留下太多涟漪,只是怀里还抱着那柄用布包裹的黑剑。
安若在隔壁房间,辗转反侧,脑海里一会儿是白晔脸红躲到她身后的样子,一会儿又是森雨亲吻白晔脸颊的画面,心里乱糟糟的。
辛云盘膝坐在床上,运功疗伤,气息逐渐平稳,但警惕性未曾放松。李田则靠在窗边,看似假寐,实则灵觉早已覆盖四周。
客栈最高的屋顶飞檐之上,一道灰影不知何时悄然独立,正是梦无常。他负手而立,望着城中祠堂的方向,目光闪烁,不知在思索什么。
忽然,他身后夜风微动,一道清朗的声音随之响起,不带丝毫烟火气:
“梦君,好雅兴。”
梦无常身形未动,却已瞬间转身,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那沙哑的语调:“哦?黄相?你怎么会在此地?”
来人穿着一身青黑色的儒生长袍,衣料普通,却浆洗得一丝不苟。
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看起来像是个不得志的读书人,唯有一双眼睛,开阖之间仿佛有经义流转,智慧深邃。
此人,正是当今天国丞相,黄道宗!一个以读书入道,凭借胸中浩然气与无上智慧踏入问心境巅峰,甚至隐隐触摸到“问我”门槛的绝顶人物,天下高手榜位列第四!
黄道宗神色平静,仿佛只是月下偶遇故人:“梦君此话,黄某倒想反问。你不在皇城司值守,为何会出现在这南境边陲小城?”
梦无常干笑两声:“自然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办事。倒是黄相,日理万机,怎会有闲暇莅临这小小的黑水城?莫非也是陛下另有旨意?”
黄道宗淡淡看了他一眼,语气虽平缓,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吾行事,何须向你解释?你只需知道,吾所做一切,皆为陛下,为这天下苍生。”
梦无常眼中精光一闪,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收敛了些:“呵,好一个为陛下,为天下。”
他周身气息开始变得飘忽不定,周围的月光似乎都扭曲了起来,“既然在此相遇,黄相,亮出你的手段,让梦某领教一下,你这读书人的‘道理’,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硬!”
话音未落,梦无常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欺近,一指点出,指风凌厉,直取黄道宗眉心,正是他那令人防不胜防的“无梦指”!
黄道宗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神色不变,甚至未曾移动脚步。
他只是袖袍微微一拂,几枚看似普通的竹制书签从袖中滑出,悬浮在他身前。
书签上并无文字,却仿佛承载着某种无形的“道理”。
“铛!铛!铛!”
几声轻响,那几枚书签竟如同最坚韧的盾牌,精准地挡住了梦无常那变幻莫测的指风!
书签之上,隐隐有微光流转,那是凝聚到极致的文道正气与精神力量。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后退半步。梦无常脸色微凝,黄道宗依旧云淡风轻。
显然,这短暂的交手,双方都未尽全力,更像是一种试探。
“黄相好功夫,这‘书中自有乾坤’的手段,梦某领教了。”梦无常沙哑一笑,身形逐渐变得模糊,“既然黄相有要事在身,梦某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已如同青烟般消散在夜风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黄道宗并未追击,他目光转向另一侧的屋顶阴影处,拱手一礼,语气带着几分敬意:“曹公,来都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阴影蠕动,曹旭那佝偻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老农模样。
他对着黄道宗,微微回了一礼,并未开口。
黄道宗看着曹旭,神色郑重:“曹公所顾之人,吾已明了。此子确系天命所归,璞玉天成。日后若有机会,黄某定当在力所能及之处,助曹公一臂之力,护其周全,亦是护我天国气运,至于陛下,我自会周旋。”
曹旭浑浊的老眼看了黄道宗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平淡:“有劳黄相。”
黄道宗点了点头:“分内之事。吾先去拜谒太祖圣像,告慰英灵。”
说完,他对着曹旭再次拱手,身形一晃,便已出现在数十丈外,再一晃,便融入了通往祠堂方向的夜色中,身法飘逸,不似武人,更似谪仙临尘。
曹旭独自站在屋顶,望着黄道宗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梦无常离去的方位,最后目光扫过脚下客栈中某个房间,那里睡着尚且懵懂的白晔。
他佝偻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沉默如山,不知在思索什么。
与此同时,城中另一处僻静的院落里。
枪皇李西和西剑皇何侍对坐在石桌旁,并未入睡。
两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向方才梦无常、黄道宗、曹旭气息短暂交汇的方向。
李西灌了一口酒,叹道:“梦无常那鬼崽子,黄道宗那书呆子,还有曹老公公……嘿,这小小的黑水城,今晚还真是热闹啊。”
何侍擦拭着手中那柄普通长剑,语气依旧干涩:“气息已散。皆非易与之辈。”
李西放下酒葫芦,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看来这天下,是真的要不太平了。暗流汹涌,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我们这两个老家伙,要是还抱着这半废的修为混日子,别说护着森家那小崽子,怕是连自保都难喽。”
何侍停下擦拭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剑的光芒:“需尽快,恢复实力。”
两位曾经的绝顶强者,此刻都从这暗夜下的短暂交锋中,感受到了迫近的压力与危机。
而这一夜,黑水城祠堂那盏长明灯前,先后迎来了三位不速之客。
梦无常最先抵达,他在太祖白哲雕像前静立片刻,微微躬身,算是行过礼,随即消失,不知去往何处。
曹旭在与黄道宗分开后,也曾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祠堂外,他并未进去,只是隔着门窗,望着那朦胧的雕像轮廓,佝偻的身躯似乎挺直了一瞬。
眼中流露出极其复杂难明的神色,有追忆,有愧疚,有尊敬,更有一种深沉的决意,良久,他才悄然退去。
最后是黄道宗。他步入祠堂,整了整衣冠,对着太祖雕像,执的是最标准的弟子礼,三拜九叩,神色庄严肃穆。
他低声祷祝,声音清朗,似乎在向这位开国太祖陈述着自己的理念与抱负,也像是在坚定自己的道路。
做完这一切,他才飘然离去,返回下榻之处。
夜色依旧浓郁,黑水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这南境边城的风,已经吹动了天下大势的序幕。
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都已投向了这里,投向了那个尚且年幼,却已牵动无数人心的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