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手机屏幕亮起，幼儿园老师的群消息像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各位家长好，暑假临近，园内将于下周组织本学期期末考试。请提醒小朋友们在家适当复习，巩固所学知识。收到请回复，谢谢！”
消息一出，群里立刻被整齐划一的“收到”刷屏。我放下手机，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静静躺着doro和西西上周带回来的几份课堂练习卷。粉色的卷子属于doro，蓝色的属于西西。我随手拿起一张，目光扫过上面的分数——鲜红的数字刺眼地提醒着我现实：doro那张，一个歪歪扭扭的“58”旁边画着朵小花；西西那张，一个稍微工整些的“62”旁边贴了颗小星星。
这分数……简直是惨不忍睹。我揉了揉眉心，想起老师偶尔含蓄的提醒：“西西很安静，但做题时容易走神。”“doro很活泼，就是坐不住，计算题错得有点多。”
不行。暑假前的期末考试，总不能还考成这样。老师都发话了，得管管。我深吸一口气，决定亲自上阵。不就是幼儿园的加减法和认字吗？还能难倒我？我好歹也是经历过高考洗礼的！
信心满满地，我把两个刚洗完澡、脸蛋红扑扑、头发还带着湿气的小家伙叫到小书桌前。她们穿着柔软的卡通睡衣，doro的粉色发辫松散地垂着，西西抱着她的橘子娃娃，眼神懵懂又带着点被临时抓包的茫然。
“来，宝贝们，”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又充满鼓励，“老师说了，要考试了。墨来帮你们复习一下，把学过的知识再巩固巩固，争取考个好成绩，好不好？”
“好——” doro拖长了音调，有点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玩具小车。西西则温顺地点点头，把橘子娃娃小心地放在桌角，大眼睛看着我。
我拿出她们之前的卷子，指着错题。“看这里，doro，5 + 7 等于多少？”
doro歪着头，粉色的睫毛扑闪扑闪，掰着自己短短的手指头：“1, 2, 3… 5…再加…1,2…嗯…” 她的小眉头皱得紧紧的，手指头明显不够用了，“等于…等于…8？”
我耐着性子：“不对，再想想，5个苹果，再加7个苹果，一共多少个？”
“好多好多苹果！” doro的眼睛亮了，完全跑偏，“那可以榨果汁吗墨？”
“……先算数！”我差点噎住，强行把话题拉回来，“5加7，是12！记住，12！”
转向西西，指着她卷子上写反的“b”和“d”：“西西，你看这个字母，念‘b’，像个小肚子鼓起来。这个呢，是‘d’，像个小鼓槌。要分清楚哦。”
西西很认真地盯着字母卡，小手指点着：“b… d… b… d…” 她念了几遍，抬头看我，眼神纯净得像山泉水：“墨，为什么它叫‘b’不叫‘d’呢？谁给它取的名字呀？”
我：“……” 这触及到我的知识盲区了。
我拿出新的练习纸，准备实战。“来，我们做几道题试试。doro，3 + 4 = ？”
doro咬着铅笔头，在纸上画了三个圈，又画了四个圈，然后开始数：“1,2,3…4,5,6…7！等于7！”
“对了！很棒！”我赶紧鼓励。
“那8 - 2呢？”我趁热打铁。
doro信心满满：“8个圈圈，去掉2个…还剩…1,2,3,4,5,6！等于6！”
“……” 我指着题目，“8 - 2，是去掉2个，应该剩6个？对，是6。” 等等，好像没错？我被她绕了一下。
轮到西西认字。“西西，这个字念‘水’。”
西西：“水。”
“这个呢？念‘火’。”
西西：“火。”
“那‘水’和‘火’放一起念什么？”
西西看着卡片，很认真地思考，然后清晰地说：“水…火…打架？”
我扶额：“不是打架！是‘水火’！这是一个词！” 我试图解释，“就像水和火不能放在一起，会…会有冲突…”
“为什么不能放一起呀？”西西好奇地问，“水可以把火浇灭，火可以把水烧热呀？”
我：“……” 逻辑上好像也没毛病？但这跟认字有什么关系！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讲解进位加法，doro理解成“数字要搬家，搬过去还要带个小行李（进位1）”，结果“搬家”过程混乱不堪。我讲解“比大小”，西西执着地问“为什么5比3大？3看起来也很胖呀？”。我讲解简单的应用题：“小明有5颗糖，吃了2颗，还剩几颗？” doro关心的是“小明为什么只吃2颗？他是不是蛀牙了？” 西西则问“糖是什么颜色的？好吃吗？”
我的声音从最初的温柔耐心，逐渐变得干涩，语速加快，眉头越锁越紧。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到她们能理解的切入点，但感觉像是在用高级编程语言给两台运行着原始操作系统的机器下指令，完全不在一个频道。我指着题目，反复讲解，变换例子，口干舌燥。
“明白了吗？”我第N次问。
doro眨巴着大眼睛，粉色睫毛下是纯粹的迷茫，小嘴微张，里面是还没换完的乳牙。西西则微微歪着头，清澈的眼神里映着台灯的光，也映着我逐渐崩溃的脸，那眼神里没有狡黠，没有偷懒，只有最纯粹的、努力想理解却实在理解不了的“愚蠢”——一种让人无法责备、只能叹息的童稚的“愚蠢”。
我看着她们俩。一个像精力过剩、思维发散的小马达，一个像沉静却钻进了奇怪牛角尖的小哲学家。她们的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却清澈见底的湖水，映照出我此刻的焦躁和无力。我终于切身体会到我妈当年辅导我功课时，那种恨铁不成钢、血压飙升、怀疑人生又无处发泄的感觉了。她现在要是知道，肯定在电话那头笑得前仰后合。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快疯了！真的要疯了！这比写几万行代码还累！这比跟最难缠的客户谈判还崩溃！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辅导了快一个小时，效果约等于零。卷子上新画的圈圈和数字，比之前错的还要离谱。doro已经开始在草稿纸上画她想象中的“数字搬家卡车”了，西西则拿着橘子娃娃，对着它小声复述“水火打架”的故事。
不行，不能放弃。我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两个懵懂的小家伙说。这才刚开始。她们只是小，反应慢点，理解方式不一样。我重新坐直身体，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急不得，慢慢来。今晚时间还长，总能教会一点的……吧？
我放慢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像在教外星人说话：“doro，看，这里是5，”我指着数字，“加号，就是合起来的意思，这里是7。合起来是多少？我们不用画圈了，看手指头，5根手指，”我伸出左手，“再加7根，”我伸出右手，“不够了对不对？我们把5记在心里，再数7：6,7,8,9,10,11,12！所以是12！记住了吗？5+7=12！”
doro看着我的手，又看看纸，小嘴跟着无声地念：“6,7,8…12？哦，12。” 她点点头，眼神似乎亮了一下，但转瞬即逝，又陷入了对“为什么合起来要叫加号”的思考。
“西西，‘水’和‘火’放在一起，不打架的时候，就念‘水火’，表示它们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你看卡片，‘水’字旁边有三点水，‘火’字下面有火苗……” 我尽量用形象的方式解释。
西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指描摹着字的笔画，喃喃道：“三点水…火苗…”
房间里只剩下我低沉、重复的讲解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驶过的声音。台灯的光线在书桌上投下温暖的光圈，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拉长在墙壁上。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不知讲了多久，大概是把那些错题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遍之后，我忽然发现，身边变得异常安静。
我停下讲解，转头看去。
doro的小脑袋不知何时已经枕在了摊开的练习册上。粉色的发辫散开，遮住了半边脸蛋。她呼吸均匀，小嘴微微张着，嘴角似乎还有一丝亮晶晶的口水痕迹，正缓缓浸湿书页的一角。长长的粉色睫毛安静地覆盖下来，在台灯光下投下两弯柔和的阴影。她的一只小手还松松地握着铅笔。
另一边的西西，坐姿倒是还保持着端正，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打瞌睡的小鸡。她努力想睁大眼睛，但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终于，在一次幅度较大的点头之后，她的额头轻轻抵在了桌沿上。橘子娃娃被她无意识地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脸颊。她耳后那片青色的月牙胎记在灯光下清晰可见，随着她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她的小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着。
她们睡着了。在我絮絮叨叨、试图将知识塞进她们小脑袋的努力中，沉入了香甜的梦乡。刚才那些让人抓狂的“为什么”、“等于几”、“念什么”，此刻都被均匀的呼吸声取代。
看着她们毫无防备、睡得香甜的侧脸，我心中那点残存的焦躁和无奈，像阳光下的薄雾，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情绪，缓缓流淌开来，充满了整个胸腔。刚才觉得快要爆炸的脑袋，此刻也奇异地平静下来。
算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跟两个幼儿园的小娃娃较什么劲呢？她们的世界里，数字的“家”在哪里搬，“水火”为什么不能“打架”，或许比那个鲜红的分数重要得多。
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先轻轻抽出doro手里握着的铅笔，又将她摊在练习册上的小胳膊挪开。然后，我弯下腰，一手轻轻托住doro的后背和腿弯，一手护着她的头，将她柔软温热的小身子抱了起来。她像只慵懒的小猫，在我怀里蹭了蹭，发出模糊的呓语，又沉沉睡去。接着，我同样轻柔地抱起了西西。她的身体更轻一些，带着橘子娃娃身上淡淡的、外婆家的干茉莉香气。她的小脑袋自然地靠在我肩上，呼吸轻柔地拂过我的脖颈。
我把她们抱回她们的小房间，轻轻地、一个一个地放在铺着卡通床单的小床上。doro翻了个身，抱住了她的云朵抱枕。西西则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橘子娃娃。
我拉过印着小星星图案的薄被，仔细地给她们盖好，掖好被角，确保不会漏风。又将被角轻轻压在她们肩膀下。台灯柔和的光线笼罩着她们恬静的睡颜。doro的粉色发丝散落在枕头上，西西耳后的月牙胎记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
在床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们起伏的小小胸膛，听着她们均匀的呼吸声。刚才辅导功课时所有的抓狂和崩溃，此刻都化作了心底最深处的一声轻叹和一丝柔软的笑意。算了，期末考试什么的……明天再说吧。也许，她们梦里正在给数字搬家，或者正在调解“水”和“火”的纷争呢。
我最后看了一眼，确认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然后，轻轻地、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顺手关上了门，只留下门缝里透出的一线温暖的微光。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书桌上，那几张画满红叉和幼稚笔迹的卷子还摊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今晚的“战况”。我走过去，没有再看那些刺眼的分数，而是将它们轻轻收拢，叠好，放进了抽屉里。
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身体感到一阵疲惫，但心却异常平静。辅导功课的崩溃感还在肌肉记忆里，但此刻，更清晰的是她们睡着时那毫无防备的可爱模样，是抱着她们时那份沉甸甸的温热和依赖。
辅导小孩功课，真是一场修行。我算是领教了。也终于明白了当年我妈的不易。明天……还得继续。不过，看着她们那“清澈又愚蠢”的眼神时，除了抓狂，大概也只能选择——慢慢来。毕竟，这就是成长的过程，对她们是，对我这个“人”来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