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的炼狱时光,终于在一声悠长而沉重的收兵金鸣中,彻底划上了句号。
砺刃谷的校场之上,肃立着二百四十七道身影。相较于二十日前那两千名躁动不安的新锐,眼前这支队伍已然脱胎换骨。他们的人数不足最初的八分之一,但凝聚起的森然气势,却犹如百战雄师。古铜色的皮肤上烙印着风霜与日曝的痕迹,残存着未愈的擦伤与淤青,每一道都是坚持到最后的勋章。他们的眼神不再是好奇与轻狂,而是淬火后的沉静与锐利,如同收敛了羽翼的鹰隼,蛰伏着随时可爆发出的致命力量。身姿挺拔如枪,彼此间虽无声,却自有一种历经生死磨合后形成的默契与信任在无声流淌。
高台上,那抹始终令人望而生畏的玄色身影依旧挺立。但今日,有所不同。楚倾云缓缓抬手,指尖触碰到那副陪伴了她整整二十日、象征着绝对冷酷与隔绝的恶鬼面甲,轻轻将其摘下。
一张清丽却难掩疲惫的面容暴露在晨曦之下,肤色略显苍白,颧骨处甚至有一道不甚明显的新鲜印痕。然而,这一切都无损于她的威严,反而更添几分真实与凌厉。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扫过台下每一张坚毅的面孔,目光深处那惯有的冰霜似乎消融了些许,流露出一种近乎复杂的审视,其中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与…疲惫。
校场边缘,景象迥异往日。没有沉重的沙袋麻包,没有泥泞的坑洼障碍,取而代之的是一排临时拼凑的长木桌。桌上陈列的景象,对于这些二十日来仅以粗粮馍馍和少量肉沫果腹的士卒而言,不啻于天宫盛宴:大盆里是酱色油亮、堆叠如山的红烧肉块,肥瘦相间,香气扑鼻;整只烤得外焦里嫩、油脂滋滋作响的肥羊和乳猪;一摞摞雪白暄软、冒着热气的大蒸饼;甚至还有十几坛泥封严实、却已然能嗅到醇厚酒香的陈年佳酿。浓郁的食物香气与酒香混合,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疯狂撩拨着他们早已寡淡到极致的味蕾,腹中馋虫几乎要破体而出。然而,幽影卫的纪律已刻入骨髓,无人动弹,唯有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动,以及那骤然粗重了几分的呼吸声,泄露着他们内心的汹涌。
楚倾云的目光缓缓扫过这支已成形的利刃,清冷的声音响起,虽依旧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谷间的风,少了些许往日的刺骨寒意,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分量。
“二十日,‘砺刃’之期,终矣。”她开口,字句清晰,“尔等,二百四十七人,立于此处。这意味着,你们熬过了淘汰,坚持到了最后。”
“这二十日,尔等恨我、怨我、乃至心中咒我,我皆知。”
“我罚尔等,练尔等,往死里操练,碾碎尔等尊严,磨平尔等傲气,将尔等打碎重塑,变成只知服从与坚持之械。我亦知。”
台下依旧是一片死寂,但许多人的拳头下意识地攥紧,那二十日间地狱般的景象——沉重的负重、呛人的烟瘴、冰冷的泥沼、深夜的惊锣、资源的争夺——如同潮水般再次涌现,肌肉记忆般地泛起酸楚与战栗。
“然,尔等可知?”她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石交击的铿锵之力,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经此淬炼,尔等已然脱胎换骨!尔等熬过的每一次极限,流尽的每一滴汗,争抢过的每一口水,甚至流过的血与泪,皆已熔铸!尔等,不再是无名小卒!”
她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逐字逐句,声震山谷:
“自今日起,尔等有了新的名号——幽!影!卫!”
三字如惊雷,轰然炸响在每一个人心头。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自胸腔最深处奔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积压的疲惫与委屈,澎湃的骄傲、激荡的热血、以及一丝恍若隔世般的激动,席卷了全身。他们有了名字,一个属于他们集体的、象征着力量与隐秘的荣耀之名!
“幽影卫,饷银倍之,享最优供给,配最利之刃。然,”她话锋一转,声音带着冷酷的诱惑与不容置疑的沉重,“尔等将直面最危之局,最艰之任:深入敌后,千里奔袭,斩将夺旗,刺探军机,护卫要员……乃至,以寡击众,九死一生!告诉我,尔等,惧否?”
“不惧!不惧!不惧!”二百四十七人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爆发,声浪滚滚,震得山谷嗡鸣,每一双眼中都燃烧着被极限激发出的野性、渴望与无匹的斗志!
“解散!”楚倾云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二十日来的第一抹清晰的笑意,极淡,却如冰河解冻,足以令台下所有人为之动容。她手臂一挥,直指那香气四溢的宴席:“此乃,犒赏幽影卫之宴!肉,管够!酒,管饱!今日,此地无教习,唯有同袍。我,楚倾云,与诸君同饮!”
“吼——!”震天的欢呼终于冲破了最后的纪律束缚,这群钢铁般的汉子如同获得了特赦令,如狼似虎般扑向宴席。抓起大块肉骨狠狠撕咬,拍开酒坛泥封仰头痛饮,笑声、吼声、碗碟碰撞声瞬间将砺刃谷淹没。
楚倾云亦端起一碗烈酒,步下高台,融入这片沸腾的海洋。她与满身伤痕的士卒用力碰碗,一饮而尽;她会抬手捶打一下某个正狼吞虎咽的汉子结实的肩膀,笑骂其吃相难看;她会驻足聆听几个士卒激动地比划着训练中的糗事,眼中带着浅浅笑意。此刻,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令人望而生畏的冷酷总教习,而是与他们同甘共苦、共享荣耀的统帅。
楚风、戊十七、辛九五围坐一处,用力咀嚼着久违的丰腴肉块,碗中斟满了清澈烈酒。
楚倾云端碗走来,自然而然地坐在他们身旁的空地上。四人碗沿重重一碰,烈酒入喉,灼热之感一路烧进胃里,却畅快淋漓。
“阿姐……”楚风放下碗,忍不住开口,声音因激动和酒意有些沙哑。
“日后,人前需称职务。”楚倾云看向他,眼神中有不易察觉的柔和,“但私下,无妨。”她的目光掠过沉默如山的戊十七和眼神灵动的辛九五,“二十日观察,尔等三人,默契渐成。戊十七,勇力冠绝,性情沉稳,可为破阵先锋,攻坚之刃;辛九五,机敏善察,身法灵动,可为军中耳目,斥候首选;楚风……”
她略一停顿,看向自己的弟弟,“你大局观佳,临阵冷静,善协调整合,可尝试统领小队,独当一面。”
她竟是根据平日细致入微的观察,早已为他们规划好在幽影卫中的角色与未来。三人闻言,胸中热流更是汹涌澎湃,不仅仅是激动与骄傲,更是一种被彻底了解和认可的深深感激。这比任何奖赏都更令人心潮起伏。
这一夜,砺刃谷篝火熊熊,映照着一张张洋溢着自豪与畅快的脸庞,肉香酒气与豪迈的笑语声交织,直上云霄。二十日的煎熬与磨难,仿佛都在这大碗的烈酒、大块的肉食以及总教习那难得的笑容中,融化、发酵,最终化为浓得化不开的战友情谊与至死不渝的忠诚。
楚倾云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群被她亲手从璞玉淬炼成神兵的精锐,看着他们眼中那发自内心的敬畏、信服与感激,她知道,在这陌生的时代,她终于真正拥有了第一支完全属于自己、如臂使指、无坚不摧的暗影力量。
幽影卫,今日,正式初成!其锋刃所指,必将令世间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