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正缓缓覆盖整座城市。画室里只剩下苏软笔尖划过画布的沙沙声,混合着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构成独属于深夜赶工的静谧旋律。
画布上,一幅名为《破晓》的油画已初见雏形。天际线处晕染开淡淡的橘粉,却被厚重的深灰云层压得喘不过气,唯有左下角一簇小小的雏菊,倔强地顶着露珠,透着微弱的光。苏软握着画笔的手指泛白,指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有些僵硬,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她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视线重新聚焦在画布上,眉头微微蹙起——这片云层的层次感还是不够,得再叠加一层更深的蓝,才能凸显出破晓前的压抑与张力。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显示已经是晚上九点半。经纪人下午发来消息,明天一早就要把这幅画送到展览馆参展,留给她的时间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苏软深吸一口气,拧开新的颜料管,挤出一团浓稠的群青,用刮刀仔细调和着,鼻尖萦绕着松节油特有的刺鼻气味,这味道她早已习惯,甚至觉得是催她专注的良药。
画室的空间很大,四周靠墙的画架上摆满了她的习作,地上散落着几张揉皱的画纸,角落里堆着一沓厚厚的素描本。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小小的书桌,上面摊着颜料盒、调色盘和各种型号的画笔,台灯的光线聚焦在画布上,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阴影,将画室的另一半笼罩在朦胧的昏暗里。
苏软正全神贯注地用细笔勾勒云层的纹路,笔尖在画布上精准地游走,每一笔都带着她对光影的极致追求。突然,头顶的白炽灯毫无预兆地闪烁了两下,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整间画室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突如其来的黑暗像潮水般将她淹没,苏软浑身一僵,握着画笔的手猛地一抖,群青颜料在画布上划出一道突兀的长线。她下意识地尖叫出声,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她从小就怕黑,尤其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无边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让她瞬间失去了安全感。
画笔“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苏软蜷缩着身体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画架上,画架摇晃着发出“吱呀”的声响,吓得她心脏狂跳不止,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黑暗中,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空调的嗡鸣声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就在苏软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微弱的光线顺着门缝透了进来,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谁?”苏软警惕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
“是我。”熟悉的低沉嗓音传来,像一剂镇定剂,瞬间安抚了苏软慌乱的心绪。是陆时衍。
脚步声逐渐靠近,随后“咔哒”一声,一道柔和的光束在黑暗中亮起,照亮了陆时衍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手里拿着一支手电筒,光束缓缓移动,最终落在苏软苍白的脸上。“吓到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快步走到她身边。
苏软顺着光束看清他的模样,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眼眶微微发红,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发颤:“突然停电,我……我有点怕。”
陆时衍将手电筒的光线调高,照亮了画室的一角,避免强光直射她的眼睛。“别怕,应该是线路故障,我刚才在楼下问过保安,说是这片区域都停了,电力公司正在抢修。”他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地上掉落的画笔和画布上那道突兀的颜料痕迹上,“在赶画?”
“嗯,明天要交的参展作品,还差最后一点。”苏软吸了吸鼻子,弯腰想去捡画笔,却因为看不清而差点绊倒。陆时衍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力道轻柔却很稳:“小心点,我帮你。”
他用手电筒照着地面,捡起画笔递给她,又顺手扶稳了刚才被她撞得摇晃的画架。
“谢谢你,你怎么会来?”
苏软接过画笔,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心里微微一动,连忙移开目光,看向他手里的文件袋。
“给你送这个。”陆时衍举起手里的文件袋,“之前你要的那个画家的作品集复印件,我托朋友找到了,刚好路过,就顺便送过来了,没想到赶上停电。”他将文件袋放在桌上,然后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顺手把手电筒放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光束向上照在天花板上,形成一圈柔和的光晕,勉强能看清彼此的轮廓。
苏软也在他旁边的画凳上坐下,身体渐渐放松下来。黑暗中,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混合着窗外飘进来的青草味,驱散了画室里松节油的刺鼻气味。空调停了,空气里渐渐弥漫着一丝闷热,苏软抬手扇了扇风,耳边是两人均匀的呼吸声,气氛安静得有些微妙。
“你从小就怕黑?”
陆时衍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苏软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嗯,小时候爸妈经常加班,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只要一停电,就会躲在衣柜里哭,直到他们回来。”说起小时候的糗事,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没想到这么大了,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
“很正常,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陆时衍的声音很温和,“我小时候怕打雷,每次打雷都要抱着我妈的胳膊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
苏软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他,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到他嘴角浅浅的笑意。在她的印象里,陆时衍一直是沉稳冷静的,仿佛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没想到他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真的吗?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当然不是,”陆时衍摇摇头,“只是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就慢慢习惯了。其实有时候,害怕也不是坏事,至少能让我们知道自己在乎什么。”他顿了顿,看向苏软的方向,“就像你怕黑,却还是愿意一个人在画室待到这么晚,因为你在乎你的画,对吧?”
苏软心里一暖,轻轻“嗯”了一声。是啊,为了画画,她可以忍受孤独,可以熬夜赶工,甚至可以克服内心的恐惧。画画对她而言,早已不只是一种爱好,而是融入骨血的信仰。
“你为什么会喜欢画画?”陆时衍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奇。
这个问题,苏软被问过很多次,但每次回答,心境都不同。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颜料的手指,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小时候,我爸妈工作忙,没时间陪我,我就一个人拿着蜡笔在纸上画,画蓝天白云,画小花小草,画想象中的爸爸妈妈。那时候觉得,画笔就像有魔法一样,能把我心里想的东西都变出来,让我不再孤单。”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温度:“后来慢慢长大,发现画画不仅能治愈我,还能让我表达很多说不出来的情绪。开心的时候,我会画明亮的色彩;难过的时候,我会画厚重的笔触。我想把我看到的世界,感受到的情感,都通过画笔传递给别人。”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格外耀眼:“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家,不是那种昙花一现的网红画家,而是能留下真正有价值的作品,能被后人记住的画家。我想让我的画,在很多年以后,还能带给别人力量。”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坦诚地跟别人说起自己的梦想,没有丝毫掩饰,也没有丝毫犹豫。说完之后,她心里有些忐忑,担心会被嘲笑太过理想化,毕竟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坚持这样的梦想,似乎有些不切实际。
陆时衍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黑暗中,苏软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的不安渐渐放大。就在她想开口转移话题的时候,陆时衍忽然开口了,声音坚定而清晰:“我支持你。”
仅仅四个字,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苏软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她猛地看向他,眼眶瞬间就热了。从小到大,支持她画画的人很少,爸妈虽然不反对,但总希望她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身边的朋友也大多觉得,画画太难出头,劝她不要太执着。只有陆时衍,在她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梦想之后,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出了“我支持你”。
“为什么……”苏软的声音有些哽咽,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情绪,“我是说,你不用这么认真的,其实这个梦想,可能有点不切实际。”
“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陆时衍的语气很认真,“只要你真的热爱,并且愿意为之努力,就值得被支持。你的画里,有别人没有的灵气和力量,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见过很多坚持梦想的人,他们或许会经历很多挫折,但最终,都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如果你需要帮忙,随时可以跟我说,不管是资源还是人脉,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帮你。”
苏软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对着陆时衍的方向,用力地点了点头:“谢谢你,陆时衍。”
手电筒的光晕里,能看到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温和而耀眼。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尴尬,而是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黑暗仿佛不再那么可怕,反而成了隔绝外界纷扰的屏障,让他们能更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声。
苏软侧耳听着窗外的声音,远处的车鸣声渐渐稀疏,偶尔能听到几声蝉鸣,还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她能感觉到身边陆时衍的呼吸,平稳而有节奏,让她觉得格外安心。
就在这时,陆时衍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打破了画室的宁静。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的光映在他的脸上,苏软看到他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怎么了?”苏软忍不住问道。
陆时衍看了她一眼,收起手机,摇了摇头:“没什么,工作上的事。”他的语气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苏软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变了,刚才的温和里,多了一丝疏离。
她没有再追问,心里却泛起一丝疑惑。刚才那通消息,到底是什么内容?为什么他的表情会突然变得凝重?
就在这时,手电筒的光线忽然闪烁了一下,紧接着,周围的白炽灯接二连三地亮起,刺目的光线让两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来电了。
苏软缓了缓神,看向画布,那道突兀的群青线条依旧清晰可见,心里不由得有些懊恼。她站起身,想去补救,却被陆时衍叫住了:“我该走了,文件放在桌上了,你记得看。”
苏软回过头,看到他已经拿起了外套,正准备往外走。他的表情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刚才在黑暗中流露出的温和与关切,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不再坐一会儿吗?”她下意识地开口挽留。
陆时衍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却不达眼底:“不了,还有事要处理。你赶紧赶画吧,别耽误了明天的参展。”说完,他转身走出了画室,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苏软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门,心里空荡荡的。刚才在黑暗中那种亲密默契的感觉,随着灯光的亮起,似乎也消失不见了。她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文件袋,又看了看画布上的那道线条,心里五味杂陈。
陆时衍刚才收到的消息,到底是什么?他说的“有事要处理”,是真的工作上的事,还是别的什么?还有他临走时的眼神,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让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个文件袋,打开一看,里面是她一直想要的那位小众画家的作品集复印件,每一页都整理得整整齐齐,甚至在一些经典作品旁边,还标注着简短的赏析。看得出来,他很用心。
苏软握着那些复印件,指尖微微发凉。刚才他说的“我支持你”,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只是随口一说?为什么来电之后,他会突然变得这么冷淡?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画室里的灯光明亮刺眼,却照不进她心里的一丝疑惑。她看向画布上那道群青线条,忽然觉得,这道意外的痕迹,或许就像刚才那场意外的停电一样,在她原本平静的生活里,激起了一圈圈未知的涟漪。而陆时衍的出现,以及他那句坚定的“我支持你”,还有他临走时的反常,都让这场涟漪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画笔,目光落在画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