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甸街的黎明,带着一股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陈浩南提着那根丑陋的铁疙瘩,从废弃的船厂里走出来。他赤裸的上身布满了油污和汗渍,肌肉线条在晨光里像刻在石头上。一夜的捶打,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抽走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
他没有回家,而是回到了“好兄弟牛杂”的废墟前。
山鸡还坐在那里,怀里抱着那根扭曲的钢管,像抱着一个夭折的孩子。他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看到陈浩南,他猛地站起来,又在看清陈浩南手里那件“武器”时愣住了。那东西根本不能称之为刀,它更像一截从建筑工地上拆下来的,带着原始暴戾的刑具。
“南哥……”
陈浩南没说话,他把那根沉重的铁棍靠在墙上,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他把破碎的碗筷捡进垃圾袋,把翻倒的桌椅扶起来摆好,动作不快,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山鸡看着他,喉咙发干,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直到陈浩南从一个没被砸坏的柜子里,翻出几罐啤酒,和一包没开封的花生。他把啤酒放在一张还算稳当的小桌上,用牙咬开一罐,递给山鸡。
“喝点吧。”
山鸡接过啤酒,冰凉的罐身让他打了个哆嗦。
两人就这么坐在废墟里,没有说话,一口啤酒,几粒花生。太阳慢慢升高,街上开始有行人,但都绕着他们走,像在躲避一场看不见的瘟疫。
“南哥,我叫了车,送你去码头。”山鸡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我不走。”陈浩南看着手里的啤酒罐,“我跟你一起去。”
陈浩南没有看他,只是把手里的花生壳,一颗一颗,整齐地码在桌上。“我一个人去,是了断恩怨。你去了,是给我陪葬。”
“我他妈不怕!”山鸡把酒罐重重砸在桌上,啤酒沫溅了出来,“从十几岁跟你出来混,我就没想过能活到老!包皮那个王八蛋走了,我不能走!”
陈浩南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你走了,铜锣湾就还有人。你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密码是你的生日。带兄弟们去新界,买几亩地,盖个房子,或者开个修车厂。别再回来了。”
他拿起那根丑陋的铁棍,转身就走。
“南哥!”山鸡在他身后嘶吼,眼泪终于决堤,“你要是死了,我他妈就带人杀上蜂巢,炸了那个地方!我发誓!”
陈浩南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举起一只手,挥了挥。
消息像病毒一样,在港岛的地下世界飞速蔓延。
“听说了吗?铜锣湾陈浩南,今晚要单挑那个怪物靓坤!”
“在九龙城寨?那不是找死吗?我听说靓坤一个人就端了赤柱!”
“我叔公在警署有朋友,说靓坤根本不是人,是军方的生化兵器!”
“放屁!我澳门的朋友亲眼见的,靓坤能手撕汽车!”
九龙的每一个麻将馆,桑拿房,地下赌场,都在讨论这件事。有好事者甚至开出了盘口,靓坤一赔零点一,陈浩南一赔二十。所有人都把钱押在了靓坤身上,只有几个白了头发,还穿着旧式唐装的老家伙,颤巍巍地拿出私房钱,买了陈浩南赢。
“买的不是输赢,”一个老头对身边的人说,“是买一口气。这口气要是断了,以后就没人再讲‘义气’两个字了。”
刘建明的公寓里,白板上那张疯狂的蛛网中心,多了一行德文:projekt:ArcheNoah。
诺亚方舟计划。
他一夜没睡,反复研究着那张从黑客手里买来的蓝图。那不是武器,更像某种……生态系统的设计图。复杂的维生装置,基因序列库,还有他看不懂的生化符号。
天穹安保,蜂巢,阿乐,靓坤,诺亚方舟。
这些词在他脑子里盘旋,像一群盘旋的秃鹫。他忽然明白了,今晚在九龙城寨的,不是一场黑社会决斗。
这是一场公开处刑。
杨天要杀的不是陈浩南,而是陈浩南所代表的那个旧时代。他要把旧时代的“神”,拉下神坛,然后告诉所有人,新的神,或者说新的野兽,已经降临。
刘建明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铁轨上的孩子,眼睁睁看着一列失控的火车,即将撞向一座城市。
而他,连一块小石子都扔不出去。
蜂巢,顶层。
杨天正在看一场全息电影,是周星星连夜赶制出来的预告片。
激昂的交响乐中,靓坤空手夹断廓尔喀弯刀的画面,和陈浩南在船厂疯狂捶打铁块的画面,被快速交叉剪辑在一起。
“宿命的对决!”周星星的画外音充满了激情,“一个,是代表着绝对力量与后现代秩序的‘新神’!一个,是坚守着传统道义与古典浪漫主义的‘末路英雄’!”
画面一转,是靓坤用脚尖踢着陈浩南的脸,而陈浩南沉默着捡起断刃的特写。
“今夜,九龙城寨!见证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诞生!”
预告片结束,杨天鼓了鼓掌。
“不错。周导,今晚的直播,准备得怎么样了?”
“杨先生放心!”周星星的全息影像兴奋地搓着手,“三十六个机位,天上是最新款的静音无人机,地面是伪装成垃圾和野猫的微型摄像头!保证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全方位,多角度地捕捉这场史诗级对决的每一个细节!”
他调出一张城寨公园的俯瞰图,上面用红点标注了密密麻麻的机位。
“我已经设计好了!开场,一个大远景,突出陈浩南孤身赴死的悲壮感!然后无人机俯冲,跟拍他走进公园的背影!坤哥出场一定要有压迫感,我建议用逆光,只拍一个巨大的黑影!打斗过程,我会用高速摄影机捕捉每一个动作,后期配上骨头碎裂的音效!最后……”
“最后?”杨天饶有兴致地问。
“最后,当坤哥踩着陈浩南的尸体,宣布新时代的来临时,所有无人机同时升空,镜头拉远,俯瞰整个港岛夜景,配上《欢乐颂》!完美!”周星星打了个响指,脸上是艺术家般的狂热。
杨天笑了笑,没说话。他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的城市。今晚过后,这座城市里所有不听话的杂音,都该安静了。
和联胜总堂。
阿乐正在修剪一盆文竹。东星龙头骆驼,带着鼻青脸肿的乌鸦,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阿乐,犬子无知,给你添麻烦了。”骆驼递上一份厚厚的协议,“这是我们东星旗下所有场子的资料,从今天起,全部并入工商促进会,听从乐哥你的统一管理。”
阿乐放下剪刀,接过协议,看都没看,就递给了旁边的吉米。
“骆驼哥太客气了。”他扶了扶眼镜,脸上是温和的笑容,“大家都是为了港岛的繁荣稳定嘛。乌鸦哥年轻有为,以后是促进会的骨干,要多跟吉米学学,怎么用文明的方式做生意。”
乌鸦低着头,拳头攥得死紧,一言不发。他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屈辱。
送走了骆驼父子,吉米才开口:“乐哥,今晚城寨那场戏,我们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看什么?”阿乐拿起喷壶,给文竹喷了点水雾,“看一只病老虎,怎么被霸王龙吃掉吗?”
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九龙城寨的方向。
“杨先生是在帮我们打扫屋子。等他打扫干净了,我们进去,重新装修就好了。”他转过头,对吉米笑了笑,“通知下去,明天一早,我们促进会进驻铜锣湾,帮那里的商户,重建家园。”
夜幕降临。
九龙城寨像一只蛰伏在城市中心的巨兽,黑暗,破败,充满了被遗忘的气息。
陈浩南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他手里提着那根用铁丝捆绑着断刃的钢筋,一步一步,走向最深处的那个废弃公园。
他没有愤怒,没有恐惧,也没有悲壮。
他的心,像一块被炉火烧过,又被冰水浸过的铁,冷了,也硬了。
他不是来决斗的,也不是来送死的。
他是来,砸东西的。
如果这个时代一定要把他踩碎,那在被踩碎之前,他也要用手里这块最丑陋的废铁,把这个时代,砸出一个窟窿。
他走进了公园的入口,身影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