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触控屏上,那三个词像三块墓碑,安静地立着。
【义气】
【地盘】
【规矩】
穿着白大褂的陈浩南和穿着白大褂的马军,像两个被临时拉来解剖外星人的兽医,并肩站在这三块墓碑前。
“从哪个开始?”陈浩南问。
“规矩。”马军几乎没有犹豫。
对于一个当了十几年警察的人来说,“规矩”是他骨子里唯一熟悉,也唯一能被量化的东西。他伸出手,在屏幕上点了一下【规矩】那个方框。
屏幕切换,出现一个空白的,类似思维导图的界面。中心点,就是“规矩”二字。
“《警察通例》第二章,行为及纪律。”马军像在背书,声音干涩,“第一条,警务人员不得收受利益。违者,革职,入狱。”
他一边说,一边在屏幕上拖出一个分支,写下“禁止项”,又在下面写上“收受利益”。
陈浩南看着他,没说话,只是走到中岛台,从橱柜里拿了两个玻璃杯,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了那瓶已经被他们喝掉小半的,“火山味”红酒。
他倒了两杯,一杯递给马军。
马军接过来,喝了一口。
“我大佬靓坤,每个月给手下发薪水,叫‘安家费’。”陈浩南靠在中岛台,摇晃着手里的酒杯,“但他最喜欢的,是给那些不拿‘安家费’,只拿‘红包’的人。因为安家费是死的,红包是活的。红包给得越多,说明你为他办的‘私事’越多。这叫‘利益输送’。”
马军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着屏幕上自己写下的“收受利益”四个字,又看了看陈浩南。
“所以,‘规矩’的第一条,不是‘不能做什么’。”陈浩南走过来,拿起酒杯,用杯底在屏幕上敲了敲,“而是‘做了之后,归谁’。”
他伸出手,把马军写的那行字删掉,换上了他自己的版本。
【规矩(the code)v1.0模型】
【核心原则:定义资产(Asset)的最终所有权与解释权。】
马军看着那行字,感觉自己刚喝下去的酒,变成了一团冰冷的铁水,沉在胃里。他当了十几年警察,遵守了十几年的规矩,到头来,陈浩南用一句话,就把那本比砖头还厚的《警察通例》,扒得只剩下一条底裤。
他没有反驳。
他拖出第二个分支。
“第二条,服从上级命令。”马军说,“警队是纪律部队,必须无条件执行上级的合法指令。”
“我们叫‘拜山头’。”陈浩anan说,“跟哪个大佬,就听哪个大佬的。但如果两个大佬打起来,规矩就变了。谁赢,谁就是规矩。”
马军的眉头皱得死紧。“那是混乱,不是规矩。”
“不。”陈浩南摇了摇头,“这才是规矩的本质。规矩,是用来服务强者的。当强者不止一个时,规矩就会出现‘兼容性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不是去修改规矩,而是干掉一个强者。”
他再次伸出手,在屏幕上写下第二条核心原则。
【核心原则二:建立清晰的,单一指向的命令传导链(mand chain),并设立冲突解决机制(通常为暴力清除)。】
马军看着那行字,想起了西九龙警署内部,o记和反黑组为了抢案子,互相下绊子的那些破事。他忽然发现,穿着西装的警司,和穿着花衬衫的堂主,在解决“兼容性问题”时,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是一个用报告,一个用刀。
“我他妈……”马军低声骂了一句,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好像开始有点明白了。”
他抢在陈浩南之前,拖出了第三个分支。
“赏罚。”马军说,这一次,他没有再提什么《警察通例》,“有功就赏,有过就罚。这是所有规矩的基础。”
“说具体点。”陈浩南似乎很满意他这个“学生”的进步。
“抓一个贼,记一次嘉奖。丢一支枪,记一次大过。”马军说。
“砍一个人,分一条街。睡了大嫂,沉到海里喂鱼。”陈浩南补充。
“好。”马军的眼睛里,开始浮现出一种病态的,属于“首席科学家”的光芒,“我们来给它建个模。”
他扔掉酒杯,双手在屏幕上飞快地操作起来。他画了一个坐标系。x轴,是“行为贡献度”,从负到正。Y轴,是“奖惩力度”。
“你说的‘砍人’,属于正向贡献。‘睡大嫂’,属于负向贡献,而且是极值。”马军像一个真正的研究员,在跟他的同事讨论课题,“但这里有个变量。砍的是谁?条子?还是对家社团的红棍?这两种行为,贡献度显然不同。”
“当然不同。”陈浩南也来了兴趣,“砍条子,叫‘打品牌’,属于战略级贡献,能提升整个社团的威慑力。砍对家,叫‘抢市场’,属于战术级贡献,只能增加短期收入。”
“所以我们要引入一个‘目标价值系数’。”马军的手指在屏幕上点着,“警察的系数是10,对家红棍的系数是5,普通古惑仔是1。”
“那‘睡大嫂’呢?”陈浩南问,脸上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笑意,“这个的负向系数是多少?”
马军沉默了片刻。
“这个不是系数问题。”他看着陈浩南,用一种极其严肃的语气说,“这是一个‘系统bug’。一旦触发,整个模型就会崩溃。所以,处理方式不是扣分,是直接删除账号。”
两人对视了一眼,忽然都笑了。
那笑声在这间豪华的,冰冷的牢笼里,显得无比刺耳,又无比和谐。
就在这时,那个圆滚滚的清洁机器人,又一次滑了进来。
topt盘上,放着两支看起来就很高级的,装着绿色液体的针剂。
“检测到两位首席科学家大脑皮层活跃度超过阈值,肾上腺素水平异常。”那个毫无感情的合成音响起,“为确保研究的可持续性,建议立即注射‘G-7型神经镇定与认知增强液’,以平复情绪,进入深度专注状态。”
马军和陈浩南的笑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
他们看着那两支绿油油的针管,像在看两只毒蝎子。
“滚。”马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机器人顶部的蓝色指示灯,闪烁了两下,似乎在评估这个指令的“合理性”。
“指令收到。祝两位,研究愉快。”
它缓缓地,倒退着,滑走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但刚才那种诡异的“合作”氛围,已经被彻底打破。
陈浩南看着屏幕上那个被他们联手建立起来的,越来越复杂的,充满了血腥味和黑色幽默的“规矩模型”,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拿起酒瓶,给自己和马军又倒满了酒。
“我们好像,玩得太投入了。”陈浩南说。
“是啊。”马军看着自己的双手,刚才,这双手还在屏幕上兴奋地构建着公式,“差点忘了,我们是研究材料,不是研究员。”
他们亲手,把自己混迹了半辈子的,那个有血有肉,有哭有笑的江湖,变成了一堆可以计算,可以分析,可以被一个叫杨天的疯子随意操控的,冰冷的数据。
这是一种比直接杀了他们,更残忍的,凌迟。
马军端起酒杯,走到屏幕前。
他看着那个已经初具雏形的,所谓“规矩”的数学模型。
然后,他把杯中深红色的酒液,尽数泼在了屏幕上。
酒液顺着光滑的屏幕,像一道道鲜血,缓缓流下,将那些公式和线条,染得一片模糊。
“这才是规矩。”马军说,“写不出来的,才叫规矩。”
屏幕上的液体,触发了某种清洁机制。无数道蓝色的光束从屏幕边缘亮起,像细密的激光刷,瞬间将那些酒渍清理得一干二净。
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徒劳的反抗,从未发生过。
但这一次,屏幕的右下角,弹出了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提示框。
【系统日志:首席科学家马军,触发“非理性行为”一次。模型偏好已记录。正在进行“人性化”参数微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