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伪装成斐济水的红酒,像一枚深红色的,沉默的砝码,被放在了天平的另一端。
一边是那本写满了理性之恶的“商业计划书”。
另一边,是这瓶据说带着“腐殖质味道”的,准备敬给某人葬礼的酒。
陈浩南看着那瓶酒,又看了看马军。
他明白了。
马军不是在说气话。这个前警察,用他那套最朴素的,非黑即白的逻辑,第一个看穿了这份报告的本质。
投名状,是奴才递给主子的。
商业计划书,是合伙人递给投资人的。
前者,是跪着要饭。后者,是站着要钱。
虽然,他们连站直的资格都没有。
“好。”陈浩南说。他拿起那本厚重的笔记本,翻到封面,用那支万宝龙钢笔,在标题的上方,又加了一行字。
【致:天穹集团风险投资部】
写完,他把笔帽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像给一把手枪,上了膛。
他没有通过手环提交这份“计划书”。
他抱着笔记本,走到客厅中央,走到那块被精准切割后,留下的方形伤疤前。
他弯下腰,将笔记本,平平整整地,放在了那块冰冷的地板上。
就像当初,他们把那截排污管和那桶废油,当成祭品一样。
现在,他们把自己的灵魂,也摆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两人谁也没说话。
马军走回窗边,继续他那枯燥的,绘制活点地图的工作。
陈浩南则回到了书架前,他没有再碰那十二本《靓坤墓志铭》,而是抽出了一本全新的,还没拆封的《博弈论》。
撕开塑料膜,纸张的油墨味,闻起来像新钱。
时间,在一种心照不宣的,诡异的平静中流逝。
这个房间里,没有了愤怒的嘶吼,没有了徒劳的冲撞。只剩下两个男人,在用各自的方式,磨着自己的刀。
一个磨在眼睛里,一个磨在脑子里。
下午三点。
门,无声滑开。
阿Ann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的职业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一个刚刚结束了跨国并购谈判的律所高级合伙人。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地板中央,那本孤独的,像是在等待审阅的笔记本上。
她脸上那副标准化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
她走过去,弯下腰,用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捧起了那本笔记本。
她没有立刻翻开。
她只是站在那里,用指尖,轻轻拂过封面上,陈浩anan写下的那行字。
“风险投资部。”她轻声念了出来,像在品味一个有趣的,全新的词汇,“一个非常精准的部门定位。看来,两位已经完成了从‘创作者’到‘产品经理’的思维跃迁。”
她翻开了笔记本。
马军停下了观察,转过身,看着她。陈浩anan也放下了手里的书。
审判的时刻,到了。
阿Ann看得很快。
她的眼睛像一台最高速的扫描仪,一页一页地掠过那些冰冷的,浸透着血腥味的文字。
她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普通人该有的,厌恶、震惊或者恐惧的表情。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亮的,发现了新大陆般的,智性的光辉。
那是一种顶级的基金经理,看到一份完美的,足以颠覆整个行业生态的商业计划书时,才会有的,毫不掩饰的兴奋与贪婪。
“精彩。”
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她合上笔记本,由衷地赞叹道。
“这已经不是一份报告了。”她抱着那本笔记,像抱着一本圣经,“这是一套完整的,可落地的,关于‘高风险人力资产’的,全周期管理方案。”
她看着陈浩南和马军,眼神里充满了那种发现了宝藏的狂喜。
“‘忠诚的结构性服从’,‘价值锚点的转移’,‘不良资产的无痕化剥离’,‘品牌声誉的危机管理’……”她每念出一个词,脸上的光彩就更亮一分,“两位先生,你们没有在写报告。你们在建立一个模型,一个全新的,足以改写传统人力资源管理学的,革命性模型!”
她激动地来回走了两步,高跟鞋敲击着地板,发出清脆的,像在为某个伟大时刻倒计时的声音。
“我们过去,一直在尝试量化员工的价值。我们用KpI,用oKR,用360度评估。但这些,都只停留在‘行为’层面。而你们,第一次,深入到了‘人性’的底层代码!”
她高高举起那本笔记。
“你们把‘忠-奸’这个模糊的道德概念,成功转化为了‘优良资产-不良资产’这个清晰的商业概念!把‘背叛’这种感性的行为,解构成了理性的‘风险对冲’与‘资产重组’!这简直是……天才!”
马军看着她,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是打在了一团具有记忆功能的,还能反过来分析你出拳力道和角度的,高科技凝胶上。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嘲讽,所有的反抗,都被对方用一种更高级,也更变态的逻辑,吸收,转化,然后变成了对你的,最高赞美。
“杨先生已经看过了这份计划书的电子版。”阿Ann的语气,变得庄重而正式,像在宣布一笔巨额的A轮融资,“他认为,这是天穹集团今年收到的,最有价值的一份内部提案。其商业潜力,不可估量。”
她打开手里的平板,上面立刻跳出了一份制作精美的ppt。
ppt的标题是:【“深渊回响”计划——社会性资本量化与价值转化项目启动报告】
“基于两位卓越的开创性研究,”阿Ann划动着屏幕,上面出现了陈浩anan和马军的照片,照片下面,是他们新的头衔,“集团决定,即刻成立‘社会动力学实验室’。由陈浩南先生,与马军先生,共同担任首席科学家。”
“实验室的首个项目,就是将这份计划书,进行模型化,数据化,产品化。”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复杂的流程图。
流程图的起点,是一个方框,里面写着“样本采集(洪兴社团)”。
终点,是另一个方框,里面写着“可交易型金融衍生品”。
中间,连接着无数箭头和数据模型,比如“忠诚度衰变曲线”,“背叛行为触发阈值分析”,“情感负债剥离成本核算”。
“杨先生说,”阿Ann的脸上,露出了那种传达神谕时的,狂热的微笑,“任何东西,只要能被观察,就能被量化。只要能被量化,就能被定价。只要能被定价,就能被交易。”
“你们,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万亿级别的市场。”
她说完,关掉平板,对着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恭喜两位,首席科学家。你们的才华,终于找到了一个,配得上它的估值。”
她说完,抱着那本已经被重新定义的“商业计划书”,像抱着一个刚刚诞生的,价值连城的婴儿,优雅地转身,离开了。
门,在她身后合拢。
房间里,又只剩下陈浩anan和马军。
以及他们新的身份——首席科学家。
还有那个刚刚被批准的,要把整个洪兴社团,变成金融衍生品的,“深渊回响”计划。
过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马军走到那张岩板茶几前,拿起了那瓶被遗忘的,伪装成斐济水的红酒。
他看着瓶身上那个清澈透明的“FIJI”标志,又看了看玻璃底下,那抹无法被稀释的,固执的血色。
他忽然笑了。
笑得肩膀都在抖。
“首席科学家。”他把那瓶酒,递给陈浩南,像在递交一份最新的,荒谬绝伦的证物,“现在怎么办?”
陈浩南接过那瓶酒。
瓶身冰冷,像握着一块墓碑。
他看着马军,看着这个刚刚和他一起,把自己的过去,打包卖了个好价钱的“商业伙伴”。
“还能怎么办?”
陈浩南拧开了瓶盖。
他没有拿杯子。
他仰起头,对着瓶口,将那瓶来自火山的,带着火焰、尘埃和腐殖质味道的液体,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带着矿物腥气的酒液,像一道灼热的岩浆,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庆祝我们,”他把酒瓶递给马军,抹了一把嘴角溢出的酒渍,脸上是一种混杂了痛苦,疯狂与快意的,扭曲的笑容,“升职加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