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南看着马军。
马军也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烧过的,荒芜的平静。
“下次,再见那个姓杨的,你请他喝。”
这句话,不像是建议,更像是一份遗嘱的交接。
陈浩南没有回答。他端起自己那杯酒,走到窗边。深红色的酒液在玻璃杯里轻轻晃动,映出底下城市璀璨的,沉默的灯火。这杯酒,闻起来有火山灰的味道,尝起来,大概会有血的味道。
他没有喝,也没有倒。
他转身走进厨房,打开那个塞满了世界各地昂贵饮品的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还没开封的,玻璃瓶装的斐济水。他拧开瓶盖,将里面清澈的液体,一滴不剩地倒进了水槽。
然后,他拿起那杯酒,小心翼翼地,将深红色的酒液,沿着玻璃瓶的瓶口,缓缓倒了进去。整个过程,他的手稳得像一块石头。
他把瓶盖拧紧,死死地。
这瓶来自火山的,带着“腐殖质”味道的酒,从此有了一个新的,更卑微的身份。它不再是礼物,它成了一件证物,一个承诺。
做完这一切,他把那瓶装着红酒的矿泉水瓶,放进了冰箱最深处,藏在一排花花绿绿的有机蔬菜汁后面。它躺在那里,像一颗等待被引爆的心脏。
马军看着他做完这一切,一言不发。他走到那块被《基石》的底座,印上了一圈锈迹的白色地毯前,用脚尖,蹭了蹭那个无法被抹去的印记。
就在这时,室内终端上,那个代表门铃的图标,又柔和地跳动起来。
门无声滑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阿Ann,也不是送餐员。是四个穿着纯白色,从头到脚全密封防护服的人。他们脸上戴着透明的面罩,背上背着银色的金属箱,看起来不像是来搬运艺术品的,倒像是进入了核辐射区域。
为首那人手里拿着一个平板,对着客厅里的“作品”扫了一下,平板上立刻跳出一连串复杂的数据和三维模型。
“环境空气样本采集。”他用一种经过面罩过滤后,显得有些失真的声音下令。
一个队员立刻从背后的箱子里,取出一个带着长长探针的仪器,小心翼翼地伸向那截排污管。
“主体结构稳定性分析。”
另一个队员拿出一个激光扫描仪,红色的网格线瞬间覆盖了那截锈迹斑斑的铁管。
“核心内容物成分检测。”
第三个队员从一个冷藏箱里,取出一根细长的玻璃滴管,用一种对待绝世珍宝般的,无比审慎的姿态,从那片粘稠的废油里,吸取了不到一毫升的样本,立刻封存进一个标着生物危险符号的试管里。
陈浩南和马军站在一旁,像两个无关的观众,看着这场在自己家里上演的,荒诞的默剧。
他们看着这群人,用处理切尔诺贝利事故的严谨,来对待一截下水管和一桶炸鱼的废油。他们甚至给那些被油污侵染的菊花,拍了上百张不同角度的高清照片,并为每一朵花,都进行了独立的编号。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没有人说话,只有仪器发出的,细微的蜂鸣声。
最后,为首那人确认了所有数据。“装箱。”
一个巨大的,方形的,带有恒温恒湿系统的透明箱子被推了进来。四个白衣人合力,将那件被命名为《基石》的,巨大的垃圾,连同地毯上那块被污染的区域,一起切割下来,完整地,庄重地,移进了箱子里。
箱子被密封,上面亮起一排绿色的指示灯。
为首那人对着陈浩anan和马军,隔着面罩,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带着他的团队,推着那个装着“杰作”的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门,缓缓合上。
客厅里,那股浓烈的,堪比生化武器的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气净化系统喷出的,带着一丝柠檬香气的,冰冷的,无菌的空气。
一切都像没发生过。
除了那块被精准切割后,露出底下冰冷地板的,方形的空白。
那个空白,像一个被挖去的器官,让这个豪华的客厅,显得残缺,滑稽。
一个圆滚滚的清洁机器人滑了过来,试图用它的小刷子,去清理那个空白的边缘,但那只是地板,再也刷不干净了。
“我去洗澡。”马军说。他身上那股汗味,是这个房间里,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味道。
陈浩南点点头。
他走到那个巨大的书架前,那里摆满了从康德到尼采的哲学,从《国富论》到《资本论》的经济学。他看着那本杨天留下批注的《君主论》,没有再碰它。
他开始一本一本地,把书架上的书,全部取下来。
他不是在阅读。
他翻开每一本书的封面,扉页,版权页,甚至是封底。他检查书的装订线,触摸纸张的材质,对着灯光,看每一页上可能存在的水印。
像一个最偏执的,寻找伪钞的专家。
马军洗完澡出来,换上了一身公寓里提供的,灰色棉麻家居服。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像借来的。他看到陈浩南正坐在地毯上,周围堆满了小山一样的书。
他没有问,只是径直走进了健身房。
很快,里面就传来了重物撞击的,沉闷的巨响。一声,又一声,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用身体,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笼子的栏杆。
陈浩南没有理会。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些书,都太新了,太完美了。它们像是刚刚从印刷厂里出来,就被直接摆在了这里,没有人真正读过。除了那本《君主论》。
他把所有书都检查了一遍,一无所获。
他靠在书架上,听着隔壁健身房里,那富有节奏的,充满愤怒的撞击声,感觉有些疲惫。
杨天。
这个名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悬在他的头顶。这个人,用一种近乎于羞辱的方式,化解了他们所有的反抗。他把你吐的痰,裱起来,称之为艺术。他把你扔的垃圾,供起来,称之为哲学。
这种对手,比乌鸦,比靓坤,比他见过的所有社团大佬,都要可怕一万倍。
那些人,要的是你的命,你的钱。
而杨天,他要的是你的脑子,你的灵魂。他要把你变成一个和他一样,能从腐朽中看到神奇,能从垃圾里品出美学的,疯子。
不知过了多久,健身房的声音停了。
马军走了出来,浑身是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走到客厅,看着满地的书,又看了看陈浩南。
“找到了?”
“没有。”陈浩南拿起身边一本精装的《战争论》,“他很干净。”
马军走到中岛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口气喝完。
“干净的,才最脏。”他说。
陈浩南看着他,忽然笑了。他觉得马军这句话,比书架上任何一本哲学着作,都说得好。
“你说的对。”
就在这时,陈浩南的目光,落在了那套被他堆在角落的,《天穹集团企业文化与价值观演变史》上。一共十二本,按照年份,从第一版,到最新版。
他之前扫过一眼,觉得这是最没用的东西。
但现在,他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第一本。
很薄的一本小册子,封面是蓝色的,设计很粗糙,像是二十年前的产物。他翻开,里面是一些慷慨激昂的,充满创业初期画大饼风格的口号。
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最后一页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钢印。
是一个字母“L”。
他立刻拿起第二本,翻到最后一页。同样的位置,同样有一个钢印。
字母“i”。
他呼吸一滞,把十二本书,全部摊开,按照顺序,翻到最后一页。
L-i-a-n-g-K-u-n。
Liang Kun。
靓坤。
陈浩anan看着那十二个字母,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这些书,不是给他们看的。
这是杨天,写给靓坤的,一封长达十二年的,死亡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