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湾,天穹集团员工宿舍,地下车库。
鱼头标正拿着一块雪白的鹿皮巾,第三遍擦拭着一辆黑色丰田埃尔法的车头。车身被打磨得锃亮,能清晰地倒映出他那张严肃而专注的脸。车门上,那个翠绿的吊兰LoGo在灯光下,泛着一种圣洁的光泽。
这辆车,在公司的资产清单上,被命名为“企业文化宣传一号车”。
他身后,站着两个同样西装笔挺的男人。他们是鱼头标从几十个“新同事”里,经过三轮面试,精心挑选出来的。
第一轮,比谁的西装熨得最平。
第二轮,比谁擦拭月季花叶片上的露水,动作最轻柔。
第三轮,对着墙角的监控摄像头,微笑五分钟,看谁的表情最真诚,最具有“亲和力”。
这两个胜出者,一个叫“刀疤王”,曾经是荃湾最能打的双花红棍之一,现在负责开车。另一个叫“算盘张”,以前是管账的,心思缜密,现在负责……捧着吊兰。
“王哥,张哥,都记住了吗?”鱼头标放下鹿皮巾,转过身,表情严肃得像是在部署一场重要的并购谈判。
“记住了,标主管。”刀疤王挺直腰板,声音洪亮,“见到目标人物,先鞠躬,三十度,不多不少。然后齐声说:‘陈浩南先生,欢迎加入天穹集团,我们是您的人力资源部入职引导员’。”
“然后呢?”鱼头标的目光转向算盘张。
算盘张小心翼翼地捧着怀里那盆吊兰,像是捧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咽了口唾沫,紧张地背诵道:“然后,由我,将代表着‘企业生命力与人文关怀’的活体LoGo,赠送给陈先生。并说明,养护指南在《员工手册》的第七页,附录三。手册在王哥的上衣口袋里。”
“很好。”鱼头标满意地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喷壶,对着算盘张怀里的那盆吊兰,轻轻喷了几下水雾。
翠绿的叶片上,瞬间挂满了晶莹的水珠,显得愈发精神。
“记住,我们这次代表的,是公司的脸面。”鱼头标的语气,充满了神圣的使命感,“杨先生和坤哥,在办公室里看着我们。这次任务的完成度,直接关系到我们荃湾分部,第一个季度的整体绩效评级。这不仅关系到我们的奖金,更关系到我们的……荣誉。”
刀疤王和算盘张的脸上,同时露出了肃然起敬的表情。
“出发。”鱼头标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黑色的埃尔法,如同一头沉默的野兽,悄无声息地滑出了车库,汇入清晨的车流,朝着赤柱的方向驶去。
……
赤柱监狱,大门。
沉重的铁闸,发出“嘎吱”的声响,缓缓拉开。
陈浩南走了出来。
他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他习惯性地眯起眼,适应着外面自由的阳光。
他以为会看到山鸡,或者大天二他们,开着一辆破旧的本田,咋咋呼呼地冲他按喇叭。
他也做好了准备,或许会看到东星的,或者其他对头的人,带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在街对面等着他。
然而,门口空荡荡的。
没有兄弟,也没有敌人。
只有一辆黑色的,崭新得有些过分的保姆车,安静地停在不远处。
车身干净得像一面镜子,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一盆植物的LoGo,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车门拉开。
两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走了下来。
陈浩南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他认得其中一个,刀疤王,以前和联胜大d手下的金牌打手,在一次地盘冲突里,他亲手用啤酒瓶在对方的额头上,开过一道口子。
另一个他不认识,但那副精明的样子,一看就是江湖上的“白纸扇”。
这是什么阵仗?和联胜的人?不对,他听说和联胜荃湾堂口,已经被靓坤那个扑街给“公司化”了。
就在陈浩南准备开口,用最经典的江湖方式问候对方时。
刀疤王和那个精瘦男人,快步走到他面前,在一个精准的距离停下。
然后,他们齐刷刷地,弯下了腰。
一个标准的,三十度的鞠躬。
“陈浩南先生,欢迎加入天穹集团,我们是您的人力资源部入职引导员。”
声音整齐划一,充满了训练有素的……热情。
陈浩南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一颗子弹正面击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看着刀疤王额头上那道自己留下的疤痕,又看着对方脸上那副努力挤出来的,标准化的微笑。一种比在监狱里被人用牙刷捅后腰,还要荒谬和错乱的感觉,席卷了他的全身。
“你们……”他喉咙干涩,半天只吐出两个字。
这时,那个叫算盘张的男人,从车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盆……吊兰。
他将那盆叶片翠绿欲滴,还挂着水珠的植物,双手递到陈浩南的面前,脸上的笑容,比刀疤王还要虔诚。
“陈先生,这是公司赠予您的‘精神绿植’,它代表着我们企业生生不息的生命力与对每一位员工的人文关怀。请收好,它的健康状况,将是您未来工作绩效的重要参考指标之一。”
陈浩南看着那盆吊兰。
他彻底放弃了思考。
他觉得,金牙豹说的没错。
他可能,真的病了。
或者,是这个世界,病了。
……
黑色的埃尔法行驶在公路上,车厢里安静得可怕。
刀疤王专心致志地开着车,目不斜视,坐姿挺拔得像个第一次开飞机的飞行员。
算盘张坐在陈浩南的旁边,怀里捧着那盆被“拒收”的吊兰,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陈浩南靠在窗边,看着飞速倒退的风景,一言不发。
他上车了。
不是因为他怕了,也不是因为他信了。
而是因为,当他拒绝接收那盆吊兰的时候,刀疤王和算盘张脸上露出的,那种混杂着“你为什么不遵守流程”的困惑,和“你这样会害我们被扣奖金”的哀怨表情,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可以跟人讲义气,讲规矩,讲拳头。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讲“绩效”和“奖金”。
“咳。”副驾驶上,一直闭目养神的鱼头标,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陈浩南。
“陈先生,我知道,你可能对我们公司的‘入职流程’,还有一些不适应。”鱼头标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像是在宣读一份报告,“这很正常,我们称之为‘企业文化休克反应’。是每一个从‘旧模式’转向‘新模式’的优秀人才,都必须经历的阶段。”
“我不是你们的人。”陈浩南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从法律上讲,您的‘保外就医’担保方,是我们公司。从商业上讲,我们为您投入了大量的‘人才发掘成本’。”鱼头标的语气,不带一丝情绪,“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您现在,都是我们天穹集团的,‘资产’。”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当然,我们尊重您的个人意愿。在接下来的‘环境适应性疗养’阶段,您可以选择不合作。但是,根据《员工手册》第一百零八条,关于‘资产风险管控’的规定,任何可能导致公司资产流失或价值贬损的行为,都将触发公司的‘风险应对预案’。”
“什么预案?”陈浩南的眼神,冷了下来。
鱼头标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指了指旁边,正对着吊兰叶子,吹掉一粒灰尘的算盘张。
“张哥,以前是和联胜的账房。上个月,他因为做错了一笔账,差点被大d的人,剁掉三根手指。”
他又指了指开车的刀疤王。
“王哥,你应该认识。他以前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用刀,在别人脸上画画。”
鱼头s标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后视镜里,陈浩南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上。
“现在,他们一个负责捧花,一个负责开车。他们每天想的,不是下个月砍谁,而是下个月的‘优秀员工’流动红旗,能不能挂在我们荃湾分部的墙上。”
“这就是我们公司的,‘风险应对预案’。”
“我们不剁手指,也不在人脸上画画。”
“我们只是……提供一份,有五险一金,和晋升空间的工作。”
鱼头标说完,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车厢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但这一次,陈浩南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他看着刀疤王专注开车的侧脸,看着算盘张对那盆吊兰的悉心呵护,一种比被枪指着头,还要深刻的恐惧,从他的心底,缓缓升起。
他意识到,自己不是被绑架了。
他是被……“招聘”了。
用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反抗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