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庭州指尖的凉意顺着怀表的鎏金边缘蔓延开时,沈清辞正蹲在壁炉前,用银质火钳拨弄着余烬。午后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色块,那些镶嵌在玻璃上的圣经故事图案,此刻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雾,连天使的轮廓都显得模糊不清。
“有发现吗?”沈清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昨夜为了核对霍父留下的账目,她几乎一夜未眠。火钳碰到砖块发出轻响,惊起几粒尘埃,在光束中慌乱地打转。
霍庭州没有立刻回答。他正将怀表凑到窗边,借着明亮的光线仔细端详。这枚珐琅彩怀表是霍父的贴身之物,表盘内侧刻着的“庭州亲启”四个字,是父亲独有的瘦金体,笔锋凌厉却带着几分仓促。昨夜在书房的暗格中找到它时,表盖内侧除了这四个字,便只剩一片空白,可直觉告诉他,父亲绝不会只留下这简单的嘱托。
“表盘的珐琅层有裂纹。”霍庭州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笃定。他指尖拂过表盘边缘那道极细的裂痕,触感粗糙,不像是自然磨损,反倒像是被人刻意用利器划开的。沈清辞闻言立刻起身,快步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怀表上时,瞳孔微微收缩。
“会不会是……藏了东西?”她试探着问道,伸手想去触碰,却又怕破坏了可能存在的线索。
霍庭州摇头,将怀表翻转过来,背面的家族纹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珐琅层下面是空的,但没有撬动的痕迹。”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父亲曾说过,祖父当年参与过洋务运动,收藏过不少西洋巧技,其中就有利用化学药剂显影的法子。”
沈清辞眼睛一亮:“你是说,密信被藏在珐琅层下,需要特定的东西才能显影?”
“可能性极大。”霍庭州颔首,转身走向书房,“父亲的书架第三层,有一本《格致汇编》,里面夹着他的笔记,或许能找到线索。”
沈清辞紧随其后,看着霍庭州熟练地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泛黄的古籍。书页边缘已经卷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霍父的批注,蝇头小楷,字迹工整。霍庭州快速翻阅着,指尖在某一页停下,那里画着一个简单的装置图,旁边写着“硝石、松节油、日光”的字样。
“是这个。”霍庭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指着批注中的一行字:“透明药剂涂于密写处,日光下三刻,字迹自现。”
“可我们现在没有硝石和松节油。”沈清辞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霍家老宅地处城郊,附近并无药店,若是进城采购,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个时辰,她实在担心夜长梦多——自从霍父失踪的消息传开,那些平日里和霍家交好的商户突然变得疏远,甚至有流言说霍父卷款潜逃,背后分明有人在推波助澜。
霍庭州却显得镇定:“祖父的实验室里应该有。”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曾带他去过老宅西侧的阁楼,那里摆满了各种西洋仪器和化学药剂,是祖父当年做实验的地方。
两人穿过回廊,推开阁楼的木门时,一股混杂着灰尘和松脂的气味扑面而来。阁楼里光线昏暗,只有头顶的老虎窗透进一丝光亮。霍庭州点燃墙角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立刻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那些蒙着白布的架子。
沈清辞小心翼翼地掀开白布,露出一排排贴着标签的玻璃瓶。硝石、硫磺、松节油……应有尽有,仿佛霍父早已预料到今日,特意将这些东西留存了下来。她拿起装着松节油的瓶子,瓶身冰凉,标签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1923年购于上海”的字样。
“就是这个。”霍庭州接过瓶子,拧开瓶盖,一股清冽的气味弥漫开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绒布,蘸了少许松节油,轻轻擦拭着怀表的珐琅表盘。动作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力道重了,会破坏藏在下面的秘密。
沈清辞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煤油灯的火焰微微晃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忽明忽暗。阁楼里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以及松节油擦拭表盘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三刻钟的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当霍庭州停止擦拭,将怀表再次凑到老虎窗下的光线中时,沈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起初,表盘上依然是一片空白,只有珐琅层的裂纹清晰可见。沈清辞的眼神暗了暗,难道是他们找错了方法?可下一秒,她忽然惊呼出声:“你看!”
表盘上,原本空白的地方,渐渐浮现出一行行淡蓝色的字迹。字迹纤细,墨色不均匀,显然是霍父仓促之下写就的。霍庭州的指尖微微颤抖,他逐字逐句地读着,目光越来越沉,周身的气压也渐渐低了下来。
“‘庭州,吾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父已身陷囹圄。’”霍庭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依旧保持着镇定,“‘汇丰银行的账目被动了手脚,鸦片走私的黑锅被扣到了霍家头上,这一切都是陆震霆的阴谋。’”
沈清辞浑身一震。陆震霆?沪上商会的会长,表面上是个乐善好施的绅士,背地里却一直和黑道有所勾结。霍父生前曾多次提醒过霍庭州,要提防陆震霆,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对霍家下了狠手。
“‘陆震霆想要的不是霍家的财产,而是祖父当年留下的那批军火。’”霍庭州继续读着,声音越来越冷,“‘军火藏在苏州河下游的废弃码头,密码是你的生辰。切记,不可轻信任何人,包括你身边的‘自己人’。’”
“自己人?”沈清辞皱起眉头,“难道霍家内部有内鬼?”
霍庭州没有回答,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上:“‘若父未能归来,务必查清真相,护住霍家,护住清辞。’”
“清辞”两个字刺痛了沈清辞的眼睛。她和霍庭州自幼相识,霍父一直待她如亲生女儿,没想到在如此危急的时刻,他还惦记着自己的安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没有落下,抬手轻轻拍了拍霍庭州的肩膀。
“霍叔不会有事的。”沈清辞的声音带着一丝坚定,“我们一定会找到他,查清真相。”
霍庭州深吸一口气,将怀表紧紧攥在手心。表盘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却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父亲的字迹虽然仓促,却透着一股决绝,那是对儿子的嘱托,也是对正义的期盼。他抬头看向沈清辞,眼神中充满了坚定:“你说得对。陆震霆欠我们的,我一定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就在这时,阁楼的楼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老忠的呼喊:“少爷!沈小姐!不好了!陆会长的人来了!”
霍庭州和沈清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陆震霆的动作这么快?难道他早就知道他们找到了怀表?
“把怀表收好!”霍庭州迅速将怀表揣进怀里,拉着沈清辞躲到了架子后面。老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色苍白:“少爷,他们说……说要搜查老宅,说是接到举报,霍家藏有违禁品。”
“违禁品?”霍庭州冷笑一声,“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他知道,陆震霆这是狗急跳墙了,想要趁他们还没来得及消化密信的内容,先找到那批军火,或者干脆将他们灭口。
阁楼的门被猛地推开,几道黑影闯了进来,手里拿着枪,动作粗鲁地翻看着架子上的东西。玻璃瓶被打碎的声音此起彼伏,松节油的气味混合着灰尘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仔细搜!尤其是那些箱子和角落!”领头的人声音粗哑,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
霍庭州和沈清辞蜷缩在架子后面,屏住呼吸。架子上的玻璃瓶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砸到他们。沈清辞的手紧紧攥着霍庭州的衣角,指尖冰凉,霍庭州感受到她的紧张,悄悄握住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冷静。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走到了他们藏身的架子前,伸手就要掀开上面的白布。霍庭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准备随时动手。可就在白布即将被掀开的瞬间,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伴随着枪声和呼喊声。
“怎么回事?”领头的人皱起眉头,厉声问道。
楼下有人慌张地跑上来:“大哥!外面来了一群警察,说是接到报案,有人私闯民宅!”
“警察?”领头的人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变故,“撤!快撤!”
黑衣人不敢耽搁,纷纷转身朝楼下跑去,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阁楼里只剩下满地狼藉,以及惊魂未定的三人。
老忠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吓死我了……幸好警察来得及时。”
霍庭州扶着沈清辞站起身,眼神中满是疑惑:“这个时候,谁会报警?”他并没有通知警方,沈清辞也没有,难道是……
“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苏蔓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站在阁楼门口,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我早上看到陆震霆的人在老宅附近徘徊,就觉得不对劲,所以提前给巡捕房的李探长打了电话,让他派人过来看看。”
沈清辞有些意外:“蔓蔓,你怎么会……”
苏蔓走进阁楼,目光扫过满地的狼藉,眼神中带着一丝心疼:“霍叔待我不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霍家出事。”她看向霍庭州,“庭州哥,你们没事吧?刚才那些人没伤到你们?”
霍庭州摇了摇头,心中却泛起一丝复杂。苏蔓是苏家长女,苏家与霍家素有往来,苏蔓对他的心意,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他心中只有沈清辞。可刚才若不是苏蔓及时报警,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霍庭州的语气带着一丝疏离,却也难掩感激。
苏蔓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疏远,眼神暗了暗,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们是朋友,不用这么客气。”她看向沈清辞,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清辞姐,你也没事吧?我刚才真是担心坏了。”
沈清辞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不安。苏蔓的出现太过及时,巧合得让人有些难以置信。可看着苏蔓真诚的眼神,她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霍庭州打破了沉默,“陆震霆的人已经来过了,说明他已经察觉到我们可能找到了线索。我们必须尽快赶到苏州河码头,找到那批军火。”
沈清辞立刻附和:“没错,军火落在陆震霆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苏蔓却皱起眉头:“可是陆震霆肯定也会去码头,我们现在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们不能等。”霍庭州语气坚定,“父亲的信里说,陆震霆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们拖延得越久,就越被动。现在他以为我们还在老宅,正是我们行动的好时机。”
他看向老忠:“老忠,你立刻去备车,从后门走,尽量避开陆震霆的眼线。”
“是,少爷。”老忠连忙应声,转身匆匆下楼。
阁楼里只剩下霍庭州、沈清辞和苏蔓三人。阳光透过老虎窗照进来,照亮了地上的碎玻璃,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苏蔓看着霍庭州紧绷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庭州哥,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行!”霍庭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码头危险,你留在老宅,这里相对安全。”
“我不留在这。”苏蔓的语气带着一丝执拗,“陆震霆的人既然能找到这里,就说明老宅已经不安全了。而且我熟悉苏州河一带的地形,或许能帮上忙。”
沈清辞看着苏蔓,心中的不安又加重了几分。她总觉得苏蔓的动机并不单纯,可一时之间又找不到证据。而霍庭州显然也在犹豫,他知道苏蔓说的是实话,可他不想让苏蔓陷入危险。
“让她一起吧。”沈清辞突然开口,打破了僵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而且我们确实需要有人熟悉地形。”
霍庭州看向沈清辞,眼中带着一丝诧异,可看到沈清辞坚定的眼神后,他点了点头:“好。但你一定要跟紧我们,不许擅自行动。”
苏蔓脸上露出一抹欣喜:“我知道了,谢谢庭州哥,谢谢清辞姐。”
三人快步下楼,老忠已经将车停在了后门。黑色的福特轿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霍庭州打开车门,让沈清辞和苏蔓先上车,自己则坐在了驾驶座上。
发动机启动的声音打破了老宅的宁静,轿车缓缓驶出后门,沿着僻静的小路一路向前。车窗外,树木飞速倒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在车厢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清辞坐在后座,目光落在霍庭州的背影上。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的线条依旧俊朗,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坚毅和沧桑。她知道,从看到密信的那一刻起,霍庭州就已经扛起了沉重的责任,而她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一起面对那些未知的危险。
苏蔓坐在沈清辞身边,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霍庭州,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手指,看似随意地问道:“庭州哥,霍叔的信里,除了军火的位置,还有别的线索吗?比如……陆震霆的同伙?”
霍庭州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语气平淡:“没有。父亲只是提醒我们,要提防身边的人。”
苏蔓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身边的人?难道霍家真的有内鬼?”
“可能性很大。”霍庭州没有隐瞒,“父亲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
沈清辞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她总觉得苏蔓的问题太过刻意,像是在试探什么。而那个“内鬼”,会不会就是苏蔓自己?这个念头一出,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她却控制不住地往这个方向想。
轿车沿着苏州河一路行驶,两岸的风光渐渐变得荒凉。废弃的码头出现在视野中时,夕阳已经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码头的木质栈桥已经腐朽,上面布满了青苔,几只水鸟在栈桥上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
霍庭州将车停在路边的树林里,熄灭了发动机。“我们步行过去。”他压低声音,“尽量不要发出声音,以免被人发现。”
三人小心翼翼地穿过树林,来到码头边。栈桥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木板发出的“嘎吱”声,听起来格外阴森。霍庭州按照父亲信中的提示,沿着栈桥往前走,在第三个桥墩下停下了脚步。
“密码是我的生辰。”霍庭州蹲下身,仔细观察着桥墩。桥墩上有一个不起眼的铁盒,上面有一个密码锁。他伸出手指,轻轻拨动密码盘,输入了自己的生辰日期。
“咔哒”一声轻响,铁盒打开了。里面并没有军火,只有一个泛黄的信封。霍庭州皱起眉头,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上面同样是霍父的字迹。
“‘庭州,吾儿。当你打开这个铁盒时,说明你已经躲过了陆震霆的第一轮追杀。’”霍庭州轻声读着,“‘军火的位置是假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特意留下这封信。真正的线索,在你母亲的梳妆盒里。’”
“梳妆盒?”沈清辞愣住了,“霍母的梳妆盒,不是早就不见了吗?”
霍庭州的眼神沉了下来:“母亲去世后,梳妆盒确实失踪了。我一直以为是被管家不小心弄丢了,现在看来,是有人刻意把它藏了起来。”
苏蔓站在一旁,脸色有些苍白:“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回老宅找梳妆盒?可陆震霆的人肯定还在附近盯着。”
霍庭州没有回答,目光落在信纸的最后一行:“‘记住,真正的内鬼,是你最信任的人。’”
最信任的人?霍庭州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人的身影,老忠、苏蔓、沈清辞……老忠跟着霍家几十年,忠心耿耿;沈清辞是他自幼认定的伴侣,绝不可能背叛他;那剩下的,只有苏蔓?
他猛地转头看向苏蔓,眼神锐利如刀。苏蔓被他看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躲闪:“庭州哥,你……你看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