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悠悠裹住上海滩的尖顶洋房。陈立把黑色呢子大衣的领口又立了立,指尖刚触到巡捕房后门那道锈迹斑斑的铁栓,身后就传来皮鞋踩过煤渣路的轻响——是玄鸟会的老鬼,总爱揣着个铜烟壶,烟丝味里混着股挥不去的霉味,像从旧租界阴沟里捞出来的陈年木料。
“陈探长倒是准时。”老鬼的声音黏糊糊的,从斜后方飘过来时,陈立已经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门轴“吱呀”一声,把巡捕房里隐约的打字机声切得七零八落。他没回头,只抬手掸了掸肩上不存在的灰:“玄鸟会要的东西,我带了。但先说清楚,布防图只标了外围巡逻路线,核心档案室的位置,我没权限碰——王总探长上周刚把档案室的钥匙收回去,说是要查‘青衣案’的旧卷。”
老鬼几步跟上,铜烟壶在口袋里撞出细碎的响,像有只小虫子在布料下爬。他往陈立身边凑了凑,烟味混着潮湿的水汽往陈立鼻孔里钻:“陈探长这话就见外了。你在巡捕房当探长三年,王总探长把‘青衣案’这么大的案子都交给你,会没权限碰档案室?上周十六铺码头那趟,你跟巡捕房的线人见面,手里攥着个蓝布包,里面是什么?”
陈立的脚步顿在走廊拐角。墙面上挂着的租界地图裂了道缝,像道没愈合的伤疤,正好把“霞飞路”和“静安寺”割成两半——那是他昨晚故意用指甲抠的,为的就是此刻能借着地图遮挡,用眼角余光扫老鬼的手:那只枯瘦的手正往腰间挪,那里藏着把勃朗宁短枪,是玄鸟会给暗探配的制式武器。他从内袋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指尖捏着信封边缘时,指腹能清晰摸到里面硬卡纸的纹路——那是巡捕房西区的布防图,边角被他特意折了道三角痕,三角尖对着的方向,是玄鸟会藏鸦片的仓库“同福栈”,这是他和王总探长约定的暗号,也是给自己留的后路。
“线人给的是假账本。”陈立把信封递过去的瞬间,目光掠过走廊尽头的办公室。百叶窗没拉严,透出半张王总探长的脸,指尖夹着的香烟烧到了烟蒂,灰簌簌落在摊开的案卷上——案卷封皮上“玄鸟会”三个字,被红笔圈了个圈,圈里还画着个和老鬼口袋里一模一样的铜烟壶图案。他心里咯噔一下:王总探长明明说过,今早会让档案室的小李把“白先生”的资料送过来,怎么此刻还在办公室盯着他?难道是小李那边出了岔子,还是王总探长根本就没打算把真资料给他?
老鬼接过信封,没立刻打开,反而用指节敲了敲信封表面,力道不轻不重,像在试探里面的东西:“陈探长,玄鸟会信你,是因为你爹当年在黄浦江码头替会长挡过一枪,连命都差点没了。可要是你拿假东西糊弄,别说会长不饶你,我这关你都过不了——你妹妹在苏州的‘育英学堂’,上周是不是刚得了算术比赛的第一名?”
这句话像根冰锥,猝不及防扎进陈立心口。三年前他爹去世,玄鸟会会长说要“照顾”他们兄妹,把妹妹陈瑶送到苏州最好的学堂,每月给的生活费比他当探长的薪水还高。可他清楚,那不是照顾,是人质。就像王总探长手里也捏着他的把柄——他爹当年根本不是“挡枪”,是替玄鸟会会长顶了走私鸦片的罪,最后病死在巡捕房的大牢里。王总探长说,只要他帮着端了玄鸟会,就把他爹的案子翻过来,还陈家一个清白,让陈瑶能光明正大地回上海读大学。
“我没忘瑶瑶的事。”陈立的喉结滚了滚,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纸边被汗水浸得发卷,“这是‘白先生’的线索——他每个月十五号会去静安寺旁的‘清雅茶馆’听戏,固定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身边跟着两个保镖,一个叫‘黑三’,一个叫‘瘦猴’,都是玄鸟会‘青雀堂’的人,手里沾过三条人命。”那纸是他今早从王总探长给的案卷里撕下来的,上面还留着王总探长的红笔批注:“15号布控,抓活的,若反抗,可当场击毙保镖”。
老鬼接过纸,眯着眼看了半天,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也没管,突然把铜烟壶凑到嘴边,抽了口没点燃的烟,烟丝在壶嘴里蹭出细碎的渣:“陈探长倒是实在。不过我听说,王总探长也在查‘白先生’?你说要是玄鸟会先把‘白先生’请走,王总探长会不会怪你办事不利,把你爹的案子再压个十年八年?”
陈立的指尖瞬间发凉。他突然想起昨天在同和堂药铺,周大夫偷偷塞给他的纸条:“玄鸟会已知你双面身份,15号茶馆有埋伏,老鬼奉命试探你”。当时他还不信,觉得是周大夫年纪大了,把消息弄混了——周大夫是他爹的老朋友,十年前在码头开杂货铺时,就常帮着照看年幼的他和陈瑶,后来杂货铺关了,周大夫就开了药铺,成了他和巡捕房线人接头的据点。可现在老鬼的话,像一把锤子,把他的侥幸敲得粉碎。他猛地往走廊尽头看,办公室的百叶窗已经拉严了,打字机声也停了——王总探长是不是也知道了?知道他给玄鸟会递了线索,所以故意不送“白先生”的真实资料来,等着看他15号那天怎么在茶馆收场?
“老鬼,你到底想干什么?”陈立的手按在腰间的手铐上——那是巡捕房的标配,也是他的护身符,冷硬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稳了稳神,“玄鸟会要的是‘白先生’,巡捕房要的也是‘白先生’。我把线索给你,你们去抓,我就当没看见;等巡捕房问起,我就说线索是假的,人跑了——这样对谁都好。”
老鬼突然上前一步,手搭在陈立的肩膀上,力气大得像要把他的肩胛骨捏碎:“对谁都好?陈探长,你太天真了。‘白先生’手里有玄鸟会和巡捕房勾结的账本,王总探长想杀他灭口,会长想把账本抢过来,要挟王总探长给玄鸟会开走私的绿灯。而你,”他凑到陈立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你是夹在中间的棋子,哪边赢了,你都得死——王总探长不会留着知道他黑料的人,会长也不会留着背叛过玄鸟会的人。”
陈立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用木棍狠狠敲了一下。他想起三年前爹临死前,在牢里隔着铁栅栏对他说的话:“上海滩的水太深,别趟巡捕房和玄鸟会的浑水,带着瑶瑶去苏州,永远别回来”。可他没听,为了给爹翻案,为了让陈瑶能堂堂正正说自己的爹不是“鸦片走私犯”,他一头扎了进来,现在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探长”,就是个被两边攥在手里的木偶,线绳一头绑着妹妹的命,一头绑着爹的清白。
“我不信。”陈立猛地推开老鬼,后退两步,后背撞在地图上,裂缝又扩大了些,纸屑簌簌往下掉,“王总探长说过,只要我帮他端了玄鸟会,就还我爹清白。玄鸟会也说过,只要我听话,就保证瑶瑶安全。你们不会骗我的。”
老鬼笑得更厉害了,烟丝从铜烟壶里漏出来,撒在地上,像摊黑褐色的血:“骗你?陈探长,你爹当年就是被会长骗了——会长说只要他顶罪,就给我们陈家在霞飞路买套洋房,结果呢?你爹死了,我们连杂货铺都被玄鸟会的人拆了。王总探长现在骗你,等你把‘白先生’抓回来,他就会把你爹的案卷重新压进档案室最底层,再给你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让你和你爹一样,死在大牢里,连尸首都没人收。”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烟丝,手指在烟丝里捻了捻,“昨天你在同和堂见的线人,是王总探长故意派去的,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把消息传给玄鸟会。你猜,现在王总探长在办公室里,是不是正拿着枪对着你?”
陈立猛地转头,看向办公室的门。门把手上的铜环,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只盯着他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今早来巡捕房时,小李偷偷拉着他的胳膊说:“陈探长,王总探长今早脾气不好,把档案室的锁换了,还让我别靠近他的办公室,说谁进去就开枪”。当时他没在意,只当是王总探长在查“青衣案”时烦躁,现在才明白,王总探长早就怀疑他了——换锁是为了不让他拿到“白先生”的真实资料,让他只能给玄鸟会假线索;让小李别靠近,是怕小李把消息透给他。15号那天,玄鸟会拿着假线索去茶馆抓“白先生”,巡捕房再埋伏在周围,等两边火并,王总探长就坐收渔利,既除了玄鸟会的人,又能把“办事不利”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那你呢?”陈立的声音发颤,却还是强撑着,不让自己露怯,“玄鸟会就没骗我?你说的‘白先生’有账本,是真的吗?”
老鬼直起身,把铜烟壶揣回口袋,拍了拍手上的烟丝:“我没骗你。‘白先生’原名叫白敬安,十年前是法租界最有名的律师,后来被会长用他女儿的命胁迫,当了玄鸟会和巡捕房的中间人,帮着传递走私鸦片、贩卖军火的消息,还记了本详细的账本。三年前,他女儿病死了,他就偷偷把账本藏了起来,想脱离玄鸟会,结果被会长发现,派人追杀,他只能躲在上海,靠着以前的客户接济活命。”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照片,递给陈立,“这是白敬安现在的样子,你记清楚,别抓错人。”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灰色长衫,戴着圆框眼镜,鬓角有几缕白发,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不像个手里握着重磅证据的中间人。陈立把照片揣进内袋,指尖碰到了那道三角折痕的布防图——他突然想起,上周老鬼让他记的玄鸟会据点小本子,里面写的“同福栈”“裕昌号”,其实都是巡捕房早就盯死的空仓库,真正的鸦片仓库,应该在别的地方。
“我知道了。”陈立深吸一口气,把腰间的短枪拔出来,检查了一下子弹——枪里有六发子弹,是他今早特意装满的,“15号茶馆,我帮你们把白敬安带出来。但你们得保证,瑶瑶在苏州安全,还要给我爹翻案,把当年的卷宗公开。”
老鬼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个青绿色的玉佩,玉佩上刻着只展翅的玄鸟,纹路被磨得发亮:“这是玄鸟会的‘青雀令’,15号那天,你把玉佩给白敬安看,他就会跟你走——他当年见过这枚令,知道是会长的人。另外,”他指了指陈立的内袋,“你口袋里是不是有个小本子?记着玄鸟会的据点?那本子别给王总探长看,那是会长故意让你记的假据点,真的据点地址,我今晚给你。”
陈立摸了摸内袋,果然有个线装小本子——那是上周老鬼在码头的小酒馆里让他记的,当时老鬼喝了酒,说“这些据点你记好,以后给巡捕房报假消息时能用”。他当时还以为老鬼是酒后失言,现在才明白,那是会长的试探。幸好周大夫提醒他,让他先别把小本子交给王总探长,等确认了再说。
“今晚在哪见?”陈立把玉佩揣进内袋,和布防图、照片、小本子放在一起,四个东西硌着他的胸口,像四块烧红的石头。
“霞飞路的‘老顺昌’裁缝铺,九点。”老鬼转身,往后门走,脚步又轻又快,像只偷东西的猫,“别让巡捕房的人跟着,也别耍花样——你妹妹在苏州的学堂,每天放学都有人‘护送’她回宿舍,你要是敢骗我,明天就能收到她的头发。”
老鬼走后,走廊里只剩下陈立一个人。暮色更浓了,从后门飘进来的煤烟味和暮色缠在一起,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墙上,和地图的裂缝缠成一团。他抬手,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冰凉的玉温透过布料传过来,让他稍微冷静了些——他不能慌,瑶瑶还在苏州等着他,爹的案子还没翻,他得活下去。
突然,办公室的门开了。王总探长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搪瓷保温杯,蒸汽从杯口冒出来,模糊了他的脸:“陈立,刚才谁来了?我听见后门有动静。”
陈立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把短枪插回枪套,转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没谁,就是个线人,来送‘青衣案’的线索——说玄鸟会在十六铺码头藏了军火,我查了,是假的。”
王总探长走过来,把保温杯放在走廊的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线索呢?给我看看。”
陈立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搜捕记录,递过去——那是他今早特意用沾水的指尖蹭过的,墨迹晕染,看起来像雨天里匆忙写就的样子:“就是这个,我已经让兄弟们去码头搜过了,只找到几箱洋布,线人说的军火,根本没有。”
王总探长接过记录,看都没看,就扔在桌子上,杯盖“咔嗒”一声扣上:“假的就对了。玄鸟会的人狡猾得很,线人给的线索,十有八九是假的,他们就是想耗着我们的精力。”他拿起保温杯,喝了口茶,目光落在陈立的脸上,眼神里的东西说不清是信任还是怀疑,“‘白先生’的资料,小李已经给你送过去了吧?15号那天,你带三个兄弟去茶馆,把他抓回来——记住,要活的,白敬安手里有玄鸟会的核心线索,不能出任何差错。”
陈立的手心全是汗,他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子边缘:“知道了,王总探长。资料我还没收到,小李可能忘了——刚才我去档案室找他,没看见人。”
王总探长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摸出把黄铜钥匙,钥匙上刻着“档案03”的字样:“档案室的锁换了,上周查‘青衣案’时发现旧锁不安全,怕玄鸟会的人进来偷案卷。你自己去拿吧,就在最里面的柜子里,标着‘白’字的案卷,绿色封皮的那个。”他把钥匙递过来,指尖碰了碰陈立的手,温度比陈立的手还凉,“陈立,我知道你爹的案子对你来说很重要。三年前你考进巡捕房,天天熬夜查旧卷,就是想给你爹翻案,我都看在眼里。只要你把白敬安抓回来,帮我端了玄鸟会,我保证,三天之内,就把你爹的案子翻过来,让工部局的人给陈家发‘清白证书’,让你妹妹回来时,没人敢说她爹是‘走私犯’。”
陈立接过钥匙,钥匙上的铜锈蹭在他的指尖,有点痒。他看着王总探长的脸,蒸汽散了些,能看到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王总探长今年五十四岁,在巡捕房待了三十年,从底层巡捕做到总探长,手里的案子没一个办砸的。他说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又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