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的雨搭积了半尺深的水，风一吹就顺着木檐往下淌，像道断不了的珠帘。沈砚之刚把柳娘移交看守所，衣摆还滴着水，就见老何抱着个樟木盒子从档案室跑出来，鞋跟踩在积水里“啪嗒”响，脸上的褶子都绷得发紧：“探长，您快看看这个！方才整理沈小姐的遗物，在她梳妆台的暗格里找着的！”
樟木盒子上雕着缠枝莲纹，锁芯早被岁月锈住，老何是用凿子撬开的。沈砚之指尖刚触到盒面，就觉出不对——这盒子的木料是陈年的金丝楠，是他姐姐沈玉如出嫁时，沈家老太太给的陪嫁，当年沈玉如殉情后，这盒子就跟着其他遗物一起封在了档案室，怎么会突然藏着东西？
“里头是什么？”沈砚之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指腹摩挲着盒盖内侧的刻痕——那是沈玉如的小字，“玉”字的一点刻得格外深，像是刻的时候用了全力。
老何掀开盒盖，里头铺着层暗紫色的绒布，绒布上放着一封叠得整齐的信，信封上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寄信人，只在右下角用朱砂点了个小小的“如”字。“探长，这信看着像是绝笔信，可当年沈小姐的绝笔信咱们都见过，是写在红笺上的，这封却是素笺，而且……”老何压低声音，“信封是用蜡封的，蜡印没动过，像是没寄出去。”
沈砚之捏着信封的边角，指腹下的素笺带着种奇异的韧度，不像是寻常的宣纸。他想起沈玉如生前最爱用松江产的“雪浪笺”，纸质轻薄，泼墨即晕，可这张纸却吸墨不晕，摸起来还有点粗糙。“去把苏小姐请来。”他对老何道，“顺便把法医室的碘酒瓶和酒精灯拿过来。”
老何刚跑出去，苏清沅就撑着油纸伞站在了门口，裤脚沾了些泥点，怀里还抱着那本《绣法考》。“沈探长找我？”她走进屋，把伞靠在墙角，目光立刻落在了桌上的樟木盒子上，“这是……沈姐姐的盒子？”
沈砚之点头，把那封信推到她面前：“你看看这纸和墨迹，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苏清沅坐下时，腕间的翡翠镯子轻轻撞在桌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拿起信纸，先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微蹙：“这墨水有股杏仁味，寻常墨汁是松烟味，就算加了香料，也不会是杏仁味。而且你看这字迹——”她用指尖点了点信上的“绝笔”二字，“沈姐姐的字是柳体，笔锋圆润，可这两个字的捺脚却带着点欧体的险峻，像是……故意模仿的。”
沈砚之的指尖在桌沿上轻轻敲着，心里已经有了些猜测。三年前沈玉如“殉情”的事，一直透着古怪——她与未婚夫顾文舟的感情极好，顾文舟出海经商意外身故，她当天就投了黄浦江，可捞上来的尸身，手指上却少了一枚她从不离身的翡翠戒指，而那枚戒指，后来竟出现在青帮鸿义堂的账房里。
“法医室的东西来了！”老何抱着个木托盘跑进来，托盘上放着碘酒瓶、酒精灯和一个银质的小碟子。沈砚之拿起信纸，让老何点燃酒精灯，把信纸在火上轻轻烘烤。刚开始纸色没什么变化，可烤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信纸上突然浮现出几行淡棕色的字迹，像是被水浸过的墨痕，若隐若现。
“是隐形文字！”苏清沅的声音有些激动，“我母亲当年教过我，用‘苏木汁混合杏仁水’写的字，用火烤过就会显形，因为杏仁水里的氰化物遇热会和纸张里的纤维发生反应，变成棕色。”
沈砚之盯着那些浮现的字迹，指尖微微发颤——那是沈玉如的字迹，笔锋圆润，和她平时的字一模一样。信上写着：“砚之亲启，若你见到此信，我已不在人世，但并非殉情，而是被人所害。顾郎之死，亦是阴谋，他船上的货，并非普通丝绸，而是青帮用来倒卖的鸦片，他发现了秘密，所以被灭口。我为查真相，假意投靠鸿义堂，却被赵鸿生发现，他用顾郎的遗物逼我写假绝笔，我只能在真信里藏下隐形文字……”
“鸦片？”苏清沅猛地抬头，“三日前我们在鸿义堂地窖里，柳娘的绣绷下，好像压着一张货单，上面写着‘松江丝绸，五月初十到港’，难道那就是鸦片？”
沈砚之没说话，继续往下看信：“赵鸿生的鸦片，是通过青帮‘同德堂’的码头运进来的，同德堂堂主孙鹤年是他的表兄，两人联手做这买卖已有五年。我在赵鸿生的书房里，见过一本黑色的账册，上面记着每次运货的数量和接头人，账册藏在‘百子柜’的第三层，用一本《论语》压着。另外，我在他的墨水里，加了‘胆矾粉’，只要用碘水浸湿，就能看出账册上被篡改的痕迹……”
“胆矾粉？”苏清沅立刻拿起桌上的碘酒瓶，“胆矾就是硫酸铜，和碘水反应会变成蓝色，要是账册上的字迹被篡改过，用胆矾粉写的字就会显蓝，和其他字迹区分开！”
沈砚之把信纸收好，起身抓起风衣：“老何，备车，去鸿义堂！”他转头看向苏清沅，“你跟我去，辨认账册上的字迹，还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绣法考》上，“你母亲的书里，有没有记载过用胆矾粉做墨水的法子？”
苏清沅点头：“有！书里写着‘胆矾入墨，可辨真伪’，说是古代绣庄用来鉴别绣品落款的，没想到沈姐姐会用在账册上。”
两人刚走到门口，就见小李探员浑身是湿地跑进来，脸上还带着伤：“探长！不好了！鸿义堂被人烧了！赵鸿生不见了，只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法医初步判断，可能是他的丫鬟！”
沈砚之的脚步猛地顿住，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他转头看向苏清沅：“看来有人比我们先一步动了手。走，去同德堂！”
同德堂在沪上的码头附近，门口停着好几艘货船，工人们正忙着卸货，一派繁忙景象。沈砚之和苏清沅刚走到门口，就被两个穿短打的壮汉拦住了：“干什么的？这里是私人码头，不许乱闯！”
沈砚之掏出巡捕证，声音冷硬：“巡捕房办案，找你们堂主孙鹤年。”
那两个壮汉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转身跑进了堂口，没过多久，就见一个穿锦缎马褂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不知沈探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里面请，里面请。”
孙鹤年的书房布置得极为奢华，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桌上摆着一套青花瓷茶具。他给沈砚之和苏清沅倒了茶，笑容可掬：“沈探长今日来，是为了鸿义堂的事吧？我也刚听说赵鸿生的堂口被烧了，真是可惜啊。”
沈砚之没接他的话，目光在书房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墙角的一个百子柜上——那柜子是红木做的，分了十几层，每层都摆着些古董摆件。“孙堂主倒是有雅兴，收集了这么多古董。”他端起茶杯，却没喝，“不知这百子柜的第三层，摆的是什么？”
孙鹤年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沈探长感兴趣？我这就拿来给你看看。”他起身走到百子柜前，打开第三层的柜门，里面果然摆着一本《论语》，还有一个青花瓷瓶。
沈砚之放下茶杯，走过去拿起那本《论语》，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书的封皮是新的，可内页却有些发黄，显然是被人换过封皮。他翻开书，里面果然夹着一本黑色的账册，账册的纸页已经有些磨损，上面用墨汁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都是“某年某月某日，运货若干，接头人某某”的记录。
“这是什么？”孙鹤年的脸色有些发白，强装镇定道，“不过是本旧账册，我早就忘了里面记的是什么。”
沈砚之没理会他，让老何把碘酒瓶拿过来，倒了些碘水在银质小碟里，用棉签蘸了些，轻轻涂在账册的第一页。没过多久，原本空白的页脚处，突然浮现出几行蓝色的字迹，正是沈玉如的笔迹：“民国二十年五月，赵鸿生与孙鹤年运鸦片五百箱，接头人顾文舟，船号‘永安号’。”
“顾文舟！”苏清沅的声音有些激动，“这就是沈姐姐未婚夫的名字！原来顾先生是被他们逼着接头，不是意外身故！”
孙鹤年的脸色彻底变了，猛地站起身，想去抢账册，却被小李探员一把按住。“孙堂主，你最好老实点。”小李探员的手铐“咔嚓”一声铐在了孙鹤年的手腕上，“你和赵鸿生倒卖鸦片，杀害顾文舟和沈玉如，证据确凿，跟我们回巡捕房吧！”
孙鹤年挣扎着，嘴里大喊：“你们没有证据！那账册是假的！是沈玉如伪造的！”
“是不是伪造的，法医一验就知道。”沈砚之把账册收好，目光落在孙鹤年的脸上，“三年前，顾文舟发现你们倒卖鸦片，想向巡捕房举报，你们就把他的船弄沉，伪造成意外。沈玉如为了查真相，假意投靠赵鸿生，却被你们发现，你们逼她写了假绝笔，再把她杀害，抛尸黄浦江，对不对？”
孙鹤年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书房的窗户突然被人推开，一个黑影跳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直扑沈砚之而去。“小心！”苏清沅一把推开沈砚之，自己却被黑影的匕首划到了胳膊，鲜血立刻渗了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袖。
沈砚之反应极快，一把抓住黑影的手腕，反手将他按在桌上。黑影的帽子掉了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竟是赵鸿生！他的脸上还有些烧伤的痕迹，眼神里满是疯狂：“你们别想把账册带走！那里面记着青帮一半的秘密，谁也不能看！”
“赵鸿生，你果然没死。”沈砚之的声音冰冷，“鸿义堂的火是你自己放的，为的就是销毁证据，对不对？你杀了阿夏，又想杀柳娘，可柳娘被我们抓了，你就只能来抢账册。”
赵鸿生挣扎着，嘴里嘶吼：“那账册不能留！留着它，整个青帮都会完蛋！我也是被逼的！孙鹤年他哥是青帮总堂的长老，他逼我和他一起倒卖鸦片，我要是不从，他就杀了我全家！”
“你说的是孙鹤年的哥哥孙伯安？”沈砚之皱起眉，孙伯安是青帮总堂的长老，权力极大，三年前顾文舟的案子，就是他压下来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青帮总堂的管事周成带着几个手下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令牌：“沈探长，奉总堂之命，孙鹤年和赵鸿生涉嫌违反帮规，应交由青帮处置。”
沈砚之看着周成，又看了看桌上的账册，心里清楚，周成是来抢人抢账册的。“周管事，孙鹤年和赵鸿生涉嫌杀人、倒卖鸦片，已经触犯了国法，必须交给巡捕房处置。”他的语气坚定，“至于青帮的帮规，不能凌驾于国法之上。”
周成的脸色沉了沉，对身后的手下使了个眼色：“沈探长，别给脸不要脸！这是青帮的地盘，轮不到你说话！”
“是吗？”沈砚之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放在桌上，“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动。”
苏清沅站在沈砚之身边，虽然胳膊还在流血，却丝毫没有退缩。她看着周成，语气平静：“周管事，账册上不仅记着鸦片的事，还记着三年前顾文舟和沈玉如的死因，如果你今天强行把人带走，我就把账册的内容公布出去，到时候不仅巡捕房会查，报社也会报道，青帮的名声，恐怕就保不住了。”
周成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苏清沅说的是实话——沪上的报社最喜欢报道这种豪门秘闻，要是账册的内容被公布出去，青帮肯定会引来麻烦。“好，沈探长，我给你三天时间。”他最终妥协了，“三天后，你必须把账册还给青帮，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周成带着手下走后，沈砚之让老何送苏清沅去医院处理伤口，自己则带着赵鸿生和孙鹤年回了巡捕房。审讯室里，煤油灯的光映着赵鸿生的脸，他的眼神已经没了之前的疯狂，只剩下绝望。“沈探长，我全都告诉你，只求你能饶我一命。”他的声音沙哑，“三年前，顾文舟确实是被我们杀的，沈玉如发现后，就一直在查我们，我们怕她把事情捅出去，就逼她写了假绝笔，然后把她推下了黄浦江。那枚翡翠戒指，是沈玉如反抗时掉在地上的，我后来把它给了鸿义堂的账房，让他帮忙保管……”
沈砚之看着赵鸿生，心里五味杂陈。他一直以为沈玉如是殉情而死，却没想到她是为了查真相，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本账册上的其他记录，都是真的吗？”他问。
赵鸿生点头：“都是真的，里面记着孙鹤年和我这五年倒卖鸦片的数量，还有和其他堂口的交易，甚至还有总堂几个长老的名字，他们都分了赃。”
沈砚之让老何把赵鸿生的供词记录下来，然后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雨还在下，沪上的夜空依旧阴沉，可他的心里却亮了些——沈玉如的冤屈，总算有机会昭雪了。
第二天一早，苏清沅就带着伤来到了巡捕房，手里还拿着那本《绣法考》。“沈探长，我在书里找到了沈姐姐提到的‘胆矾墨’的做法，还找到了一张夹在书里的纸条，是我母亲写的！”她把纸条递给沈砚之，纸条已经有些发黄，上面写着：“玉如妹妹托我保管一样东西，说是关乎顾郎的清白，藏在苏记绣庄的柜台下，待砚之成年，交予他。”
“苏记绣庄？”沈砚之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母亲的绣庄？”
苏清沅点头：“我母亲去世后，绣庄就交给了我远房的舅舅打理，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两人赶到苏记绣庄时，绣庄的门还关着。苏清沅敲了敲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打开了门，正是她的舅舅苏老栓。“清沅？你怎么来了？”苏老栓看到苏清沅，又看了看她身边的沈砚之，脸上有些疑惑。
“舅舅，我来拿一样东西，是我母亲藏在柜台下的。”苏清沅道。
苏老栓点了点头，带着他们走进绣庄。柜台是红木做的，已经有些陈旧。苏清沅蹲下身，用手摸索着柜台的底部，突然摸到一个暗格，她用力一按，暗格弹了出来，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锦盒。
苏清沅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枚翡翠戒指，还有一张纸。戒指正是沈玉如丢失的那枚，而那张纸，是顾文舟写给沈玉如的信，信上写着：“玉如吾妻，此次出海，发现孙鹤年与赵鸿生利用我的船运鸦片，我已收集了证据，待我回去，便向巡捕房举报，若我出事，你定要替我昭雪……”
沈砚之拿着那封信，又看了看桌上的账册和沈玉如的绝笔信，心里的疑团终于解开了。“有了这些证据，孙鹤年和赵鸿生就跑不了了，沈姐姐和顾先生的冤屈，也能昭雪了。”他看向苏清沅，眼神里满是感激，“谢谢你，清沅。”
苏清沅笑了笑，腕间的翡翠镯子轻轻晃动，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镯子上，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我应该做的，沈姐姐和顾先生的冤屈，早就该昭雪了。”
就在这时，老何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电报：“探长！总堂来电！孙伯安涉嫌包庇孙鹤年和赵鸿生，已经被停职调查了！还有，青帮总堂决定，配合巡捕房调查鸦片案，所有涉案人员，一律交予巡捕房处置！”
沈砚之接过电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雨终于停了，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了绣庄，落在沈砚之和苏清沅的身上，温暖而明亮。沪上的天空，总算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