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雨总带着黏腻的湿意,缠缠绵绵下了三天,把法租界的石板路浸得发亮,也把巡捕房档案室的霉味泡得更浓了。陆婉清蹲在铁皮文件柜前,指尖刚触到最底层那只积灰的樟木箱,身后就传来 footsteps(脚步声)——是顾晏辰,他手里捏着半块干硬的芝麻糕,见她回头,便把糕点往她手里塞:“刚从巷口张记买的,你早上没吃早饭。”
陆婉清没接,只是指了指樟木箱的铜锁:“帮我搭把手,这锁锈住了。”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眼底还带着未散的红血丝——昨天从沈公馆带回的那帧残破全家福,整夜都在她枕头下压着,照片边缘的裂口像道伤疤,总在她半梦半醒时硌得她心口发疼。
顾晏辰放下糕点,从口袋里摸出根细铁丝,三两下就把铜锁挑开了。樟木箱一打开,一股混合着樟脑和旧布料的气味扑面而来,最上面叠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短褂,袖口磨出了毛边,是她母亲林佩云年轻时常穿的样式。陆婉清的指尖颤了颤,刚要去碰,目光却突然被短褂下露出的一角杏色绸缎勾住了。
那是块巴掌大的绸缎碎片,边缘齐整,像是被人用剪刀仔细裁下来的,上面绣着半朵翡翠色的缠枝莲——和她昨天在沈公馆全家福上,母亲旗袍领口那朵没绣完的莲花,纹路一模一样。
“这是……”顾晏辰也凑了过来,他指尖刚碰到绸缎,就被陆婉清猛地按住了手。她的掌心滚烫,眼神却冷得像冰:“别碰,这上面有松香的味道。”
顾晏辰愣了愣,凑近闻了闻,果然嗅到一丝极淡的松香——那是木匠做活时常用的黏合剂,也是上次查办“翡翠傀儡案”时,凶犯用来固定尸体关节的东西。他瞬间收了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套递过去:“你慢慢看,我去把档案室的门窗再检查一遍。”
陆婉清点点头,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绸缎碎片取出来。碎片背面用极细的墨笔写着个“沈”字,墨迹已经发暗,却还能看清笔锋里的颤抖。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灯下绣花,她趴在旁边的小凳上,看母亲把翡翠色的丝线穿进针孔,嘴里哼着苏州评弹的调子。有一次她问母亲,为什么总绣缠枝莲,母亲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说:“这花能护着咱们家。”
那时她不懂,直到昨天在沈公馆,看到沈老爷子沈从安书房里挂着的那幅《莲塘清夏图》,画里的莲花和母亲绣的纹路分毫不差,而沈从安看她的眼神,总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既有愧疚,又有警惕。
陆婉清把绸缎碎片放进证物袋,又往樟木箱深处翻了翻。箱子底下压着个铁皮饼干盒,盒盖上印着“大英百货”的字样,是民国十年的老物件。她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饼干,只有一叠泛黄的信纸,和一枚用红绳系着的翡翠平安扣。
平安扣的水头很足,通体碧绿,只是边缘有道细微的裂痕,像是被人用力摔过。陆婉清把平安扣攥在手里,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的夏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抱着母亲的腿哭,说隔壁小囡有翡翠镯子,她也想要。母亲蹲下来,把这枚平安扣系在她脖子上,说:“这是外婆传给我的,比镯子金贵,你要好好戴着,别弄丢了。”
可后来,这枚平安扣怎么不见了?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晚上,家里来了个穿黑大褂的男人,母亲把她推进里屋,让她别出声。她趴在门缝里看,见那男人手里拿着个锦盒,递给母亲时,母亲的脸白得像纸。再后来,就是父亲陆敬之冲进屋,和那男人吵了起来,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到了她的脚边,疼得她直哭。
“想起来什么了?”顾晏辰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陆婉清吓了一跳,平安扣从掌心滑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顾晏辰赶紧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平安扣,就见陆婉清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来的人,是沈从安!”
顾晏辰的动作顿住了。沈从安?那个在沪上商界呼风唤雨的沈老爷子,怎么会在二十年前,深夜出现在陆婉清家?他把平安扣递还给陆婉清,刚要开口,就听到档案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小巡捕小李跑了进来,手里拿着张电报:“顾探长,陆法医,沈公馆来人了,说沈老爷子突发急病,让您二位赶紧过去一趟!”
陆婉清的心猛地一沉。沈从安突然发病,是巧合,还是因为她昨天在沈公馆追问全家福的事,让他慌了神?她把平安扣和绸缎碎片塞进证物袋,跟着顾晏辰往外走。雨还在下,顾晏辰撑开伞,把她护在伞下,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在敲打着某种被遗忘的秘密。
沈公馆的气氛比昨天凝重了许多。客厅里站满了人,沈家长子沈敬尧脸色铁青,见他们进来,立刻迎了上来:“顾探长,陆法医,家父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晕过去了,医生正在里屋抢救。”他的目光扫过陆婉清手里的证物袋,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掩饰过去。
陆婉清没理会他,径直往沈从安的书房走去。顾晏辰会意,跟在她身后,对沈敬尧说:“沈先生,我们去书房等消息,有需要随时叫我们。”沈敬尧想拦,却被顾晏辰一个眼神逼退了。
书房里的陈设和昨天一样,那幅《莲塘清夏图》还挂在墙上,只是画框的角落,似乎比昨天多了道细微的裂痕。陆婉清走到画前,踮起脚尖,仔细看着画里的莲花。突然,她发现画的左下角,有个极淡的墨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墨点的形状,和她刚才在绸缎碎片背面看到的“沈”字,笔锋完全一致。
“顾晏辰,你看这里。”陆婉清指着墨点,顾晏辰凑过来,刚要说话,就听到里屋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医生的声音:“沈先生,沈老爷子醒了,他说要见陆法医。”
陆婉清和顾晏辰对视一眼,快步走进里屋。沈从安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呼吸微弱,见陆婉清进来,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些,示意所有人都出去。客厅里的人都犹豫了,沈敬尧刚要开口,就被沈从安用眼神制止了:“都出去,我有话跟陆法医说。”
等人都走光了,沈从安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婉清,你手里的平安扣,还在吗?”
陆婉清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从证物袋里拿出平安扣,递到他面前。沈从安的目光落在平安扣上,眼角的皱纹突然皱成了一团,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这枚平安扣,是你外婆留给你母亲的,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母亲。”
陆婉清的心猛地一揪。二十年来的疑惑,像潮水般涌了上来:“当年你为什么要深夜去我家?你和我母亲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母亲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沈从安咳嗽了几声,胸口起伏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我和你母亲,是青梅竹马。当年你外婆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把她嫁给了你父亲陆敬之。可我们心里都有对方,后来……你母亲怀了你,我知道后,就想带她走。那天晚上我去你家,是想把这个锦盒交给她,里面是我给你们母女准备的盘缠和身份证明。”
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个红木锦盒,顾晏辰走过去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叠银票,和两张泛黄的船票,日期是民国十二年的秋天——正是陆婉清七岁那年。
“可你父亲不同意,我们吵了起来。”沈从安的声音里带着愧疚,“我气昏了头,推了他一把,他撞在桌角上,额头流了血。你母亲吓坏了,哭着让我走。我走后没多久,就听说你家着火了,你母亲……没救出来。”
陆婉清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想起那天晚上的火光,想起母亲把她抱出火场时,后背被烧得焦黑的衣服,想起父亲抱着母亲的尸体,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的样子。原来那天晚上,藏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事。
“那幅《莲塘清夏图》,是你母亲画的吧?”陆婉清擦了擦眼泪,问道。沈从安点点头:“是她嫁给你父亲后,偷偷画给我的。画里的莲花,是我们小时候一起在苏州园林里看到的。我一直把这幅画挂在书房,想留个念想。”
“那全家福上的缠枝莲,也是她绣的?”陆婉清又问。沈从安的眼神暗了暗:“是。当年你母亲知道自己要走了,就想绣幅全家福,可还没绣完,就发生了火灾。后来我在火场里找到了那帧照片,把它藏了起来。昨天你问起,我本来不想说,可看到你手里的平安扣,我就知道,瞒不住了。”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突然被撞开了。沈敬尧冲了进来,手里拿着把匕首,指着陆婉清:“你别听他胡说!我父亲是被你逼的!当年就是你母亲勾引我父亲,才害得我们沈家不得安宁!”
顾晏辰立刻挡在陆婉清面前,拔出腰间的配枪:“沈敬尧,把刀放下!”
沈敬尧却像是疯了一样,猛地扑了过来:“我今天就要为沈家清理门户!”他的匕首刺向陆婉清,顾晏辰侧身挡住,匕首划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陆婉清惊叫一声,拿起桌上的茶杯,朝沈敬尧砸了过去。茶杯砸在他的头上,沈敬尧疼得闷哼一声,顾晏辰趁机上前,把他按在地上,夺下了匕首。
沈从安看着眼前的混乱,一口气没上来,又晕了过去。医生赶紧进来抢救,客厅里的人也涌了进来,乱作一团。陆婉清站在原地,看着沈从安苍白的脸,看着顾晏辰胳膊上的伤口,突然觉得很累。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雨水打在窗玻璃上,模糊了窗外的景色,也模糊了她的视线。那帧残破的全家福,那枚有裂痕的平安扣,那半朵没绣完的缠枝莲,像是一条条线,把她的童年记忆串联起来,却又在每一个节点上,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顾晏辰走到她身边,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别担心,沈老爷子会没事的。”他的胳膊还在流血,却笑着对她说,“等这事结束了,我带你去苏州,看看你母亲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看看那片莲塘。”
陆婉清点点头,把脸埋在他的外套里。外套上有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还有雨水的湿气,却让她觉得很安心。她知道,这场关于童年记忆的探寻,还没有结束。沈从安的话里,还有很多疑点——母亲当年真的是因为火灾去世的吗?父亲后来为什么对这件事绝口不提?那枚平安扣,又是怎么从她脖子上消失的?
雨还在下,可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光。陆婉清知道,等雨停了,她还要继续走下去,去揭开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秘密,去拼凑起那些被撕裂的记忆,哪怕这条路,还要走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