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巡捕房的殓房里,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混着未散的血腥气,在铅灰色的晨光里凝成一层黏腻的雾。阮月笙站在解剖台边,白大褂的下摆被穿堂风扫得轻晃,指尖捏着一枚从死者指甲缝里挑出的翡翠碎渣——那碎渣泛着暗绿色的光,边缘还嵌着半丝红褐色的纤维,像极了三日前在“玉玲珑”商号见到的那批缅甸老坑翡翠的纹路。
“阮法医,这碎渣真能当证据?”周正明搓着手站在一旁,粗粝的手指上还沾着巡捕房后院泥地的湿土。他刚从霞飞路的凶案现场回来,死者是“玉玲珑”的二掌柜沈从安,被人发现时蜷缩在商号后院的翡翠加工坊里,胸口插着一把雕刻用的錾子,身下的血泊里散落着七块被敲碎的翡翠原石,摆成了半个残缺的八卦阵。
阮月笙没回头,只是抬手将碎渣放在放大镜下,声音清得像淬了冰:“你看这纤维,经纬密度是上等杭绸,沈从安平日穿的是粗布工装,这布料更像是……”她顿了顿,视线落在解剖台旁那套叠得整齐的衣物上——那是沈从安死时穿的藏青色短打,左襟第三颗盘扣掉了,衣摆处有一道不规则的撕裂口,“更像是凶手身上的。”
周正明凑过去,眯着眼看放大镜里的纤维:“杭绸?这租界里穿得起杭绸的,不是商贾就是帮派里的头面人物。沈从安一个二掌柜,怎么会和这种人结仇?”
“未必是结仇。”阮月笙放下放大镜,转身走向墙角的木架,上面摆着从现场带回的证物:七块翡翠原石、一把带血的錾子、一个摔碎的黄铜烟壶,还有半张被血浸透的信纸。她拿起那半张信纸,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是普通的毛边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戌时三刻,后院取货”,字迹潦草,末尾没有署名。
“取货?”周正明皱起眉,“沈从安死前确实给账房留了话,说戌时要去后院收一批‘私货’。难道是交易时起了争执?”
阮月笙摇头,指尖划过信纸边缘的折痕:“这折痕有三道,说明信纸被反复折叠过,不像临时写的交易条。而且你看这墨迹,‘戌时三刻’的‘刻’字,最后一笔拖得太长,墨色也比其他字淡,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解剖台边,掀开盖在沈从安脸上的白布,“我再检查一下尸体。”
沈从安的脸因失血而泛着青灰,双眼圆睁,嘴角却带着一丝诡异的弧度,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既惊讶又可笑的东西。阮月笙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脖颈,忽然停住——在他左耳下方,有一个极淡的针孔,针孔周围的皮肤泛着淡紫色,像是被某种细针蛰过。
“周探长,你看这里。”阮月笙抬了抬下巴,“这个针孔之前被头发挡住了,不是致命伤,但针孔周围有中毒的迹象。”她取来一根银簪,轻轻探入针孔,银簪的顶端瞬间泛黑,“是乌头碱,少量就能让人肌肉僵硬,说不出话。”
周正明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么说,凶手先给沈从安下了毒,让他没法反抗,再用錾子杀了他?可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不是多此一举。”阮月笙走到墙边,拿起粉笔在白墙上画了个简单的现场示意图——加工坊的木门在东侧,窗户朝西,沈从安的尸体蜷缩在西北角,翡翠原石散在尸体周围,錾子插在胸口,刀柄朝向窗户,“你回忆一下现场,加工坊的窗户是不是开着的?窗沿上有没有脚印?”
周正明想了想:“窗户是开着的,窗沿上有半只脚印,像是胶底鞋,尺码不小,应该是个男人。当时我以为凶手是翻窗逃走的。”
“不对。”阮月笙在窗户的位置画了个叉,“沈从安的尸体离窗户有三步远,錾子插在胸口,刀柄朝向窗户,说明凶手是站在他面前刺下去的。如果凶手是翻窗进来,沈从安应该会朝门口跑,而不是蜷缩在墙角。”她顿了顿,指尖落在示意图上的木门处,“凶手是从正门进来的,而且是沈从安认识的人。”
周正明愣了愣:“认识的人?可沈从安在上海没什么亲戚,除了‘玉玲珑’的大掌柜顾景舟,就是帮派里的人有来往。顾掌柜三天前就去了苏州收原石,有不在场证明;帮派那边……”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昨天‘联义社’的二当家陆震山来巡捕房问过案情,说沈从安欠了他一笔赌债,还说要在三天内还清。”
阮月笙的指尖捏了捏那枚翡翠碎渣,眼底闪过一丝冷光:“陆震山?他穿杭绸吗?”
“穿,上次见他的时候,他穿了件藏青色的杭绸马褂。”周正明话音刚落,就见阮月笙转身拿起解剖台上的黄铜烟壶——那烟壶是沈从安的贴身物件,壶身上刻着“景舟赠”三个字,壶盖内侧却有一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什么硬物刮过。
“顾景舟说是去苏州收原石?”阮月笙摩挲着烟壶上的划痕,“你派人去苏州查了吗?”
“派了小廖去,还没回信。”周正明刚说完,殓房的门就被推开,小廖喘着粗气跑进来,脸上沾着尘土:“周探长,阮法医,查到了!顾景舟根本没去苏州,他三天前就住进了法租界的同福客栈,昨天傍晚还去‘玉玲珑’附近晃过!”
阮月笙的眼神瞬间亮了,像是拼图找到了关键的一块。她快步走到白墙前,在示意图上添了两个名字:顾景舟、陆震山,再用粉笔将两人和沈从安连起来,形成一个三角。“沈从安欠陆震山赌债,顾景舟是‘玉玲珑’的大掌柜,手里握着商号的翡翠货源,这两个人都有杀沈从安的动机。”她顿了顿,拿起那半张信纸,“但这封信上的字迹,既不像顾景舟的工整,也不像陆震山的潦草,倒像是……”
她的话没说完,就听见殓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巡捕小李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阮法医,周探长,刚才有人把这个放在巡捕房门口,说是给阮法医的。”
阮月笙接过布包,触手冰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完整的翡翠原石,原石上刻着一个“安”字,边缘的纹路和现场散落的那七块原石完全吻合。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原石的底部沾着一点干涸的血迹,旁边还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拼图差一块,戌时老地方见。”
周正明的脸色变了:“这是凶手的挑衅?”
阮月笙将原石放在白墙上的示意图旁,七块碎原石加这一块,刚好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八卦阵,只是“坎”位的那块原石上,除了血迹,还刻着一道细小的划痕——和黄铜烟壶上的划痕一模一样。“不是挑衅,是提醒。”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沈从安死前嘴角的笑,应该是看到了这第八块原石。他知道凶手要拼八卦阵,也知道这最后一块原石藏在哪里。”
她忽然转身,拿起解剖台上的錾子,仔细看了看刀柄:“周探长,你还记得沈从安的右手吗?”
周正明回忆了一下:“右手紧握着,掰开后里面是空的。”
“不是空的。”阮月笙走到解剖台边,轻轻抬起沈从安的右手,用镊子小心地撬开他的指缝——指缝里沾着一点深褐色的粉末,“这是朱砂。加工坊里没有朱砂,沈从安也不画符,这朱砂应该是从凶手身上沾到的。”
“朱砂?”周正明猛地一拍大腿,“陆震山信佛,他家里供着佛龛,每天都用朱砂画符!顾景舟是商人,不信这些!”
阮月笙却摇了摇头,将朱砂粉末放在载玻片上:“别急,朱砂只是线索之一。你再想想,现场的翡翠原石为什么要摆成八卦阵?八卦阵的‘坎’位属水,对应着北方,而‘玉玲珑’的北方,是陆震山的赌场‘聚财阁’。”她顿了顿,视线落在那枚翡翠碎渣上,“而且这碎渣的纹路,和‘聚财阁’后院库房里的一批翡翠完全一样——上个月我去那里验过一具赌徒的尸体,库房里的翡翠就是这个纹路。”
周正明立刻起身:“我现在就带人去‘聚财阁’!”
“等等。”阮月笙叫住他,“凶手既然敢送第八块原石来,就肯定在‘聚财阁’设了陷阱。我们得先还原完整的杀人场景,才能找到他的破绽。”
她走到白墙前,用粉笔在八卦阵的每个位置都标上了时间:“沈从安是戌时三刻到的加工坊,凶手应该提前一刻钟就到了,先在他的茶水里下了乌头碱——加工坊的桌上有个没喝完的茶杯,里面检测出了乌头碱的残留。沈从安喝了茶,没多久就浑身僵硬,只能蜷缩在墙角。”
“凶手这时候拿出錾子,却没有立刻杀他,而是开始敲碎翡翠原石。”阮月笙指着示意图上的原石位置,“他先敲碎了‘乾’‘坤’‘震’‘巽’‘离’‘艮’‘兑’七位的原石,故意留下‘坎’位,就是要让沈从安看着,逼他说出‘坎’位原石的下落。沈从安知道‘坎’位对应着‘聚财阁’的库房,也知道那批翡翠是陆震山走私来的,所以他紧握着右手,想留下朱砂的线索,嘴角却因为知道凶手的秘密而露出笑——他以为自己能留下证据,却没想到凶手早就看穿了。”
“凶手见沈从安不说,就用錾子刺进了他的胸口。”阮月笙的指尖在“沈从安”的位置画了个圈,“錾子插得很深,角度是从下往上,说明凶手的身高比沈从安矮——沈从安一米八,陆震山一米七五,顾景舟一米七,这个角度更符合顾景舟的身高。”
周正明皱起眉:“可朱砂是陆震山的……”
“朱砂可以是凶手故意留下的。”阮月笙打断他,拿起那第八块原石,“你看这原石上的‘安’字,刻得很用力,笔画之间有停顿,像是不常写字的人刻的。顾景舟是文人出身,写字刻石都很熟练;陆震山是帮派出身,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刻字肯定会停顿。”
她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证物架前,拿起那把带血的錾子:“还有这錾子,柄上有两个指纹,一个是沈从安的,另一个……”她用放大镜仔细看了看,“另一个指纹的指节处有老茧,像是经常握笔的人——顾景舟每天都要写账,指节处肯定有老茧;陆震山握的是刀,老茧在掌心。”
就在这时,殓房的门又被推开,巡捕小张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电报:“周探长,苏州那边发来的电报,说顾景舟在苏州有个相好,三天前确实去了苏州,但昨天一早就坐火车回上海了,还在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南京的票,说是要避风头。”
“避风头?”周正明冷笑一声,“他这是想跑!”
阮月笙却盯着电报上的“南京”两个字,忽然想起沈从安衣摆上的撕裂口:“南京……‘玉玲珑’上个月发了一批翡翠去南京,收货人是国民政府的一个官员,这批货是沈从安负责的。顾景舟一直想把这批货吞了,沈从安肯定知道这件事。”
她将所有线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像是在拼一幅血色的拼图:顾景舟假称去苏州,实则留在上海,提前在加工坊的茶水里下了乌头碱;沈从安到了加工坊,喝了茶,浑身僵硬,顾景舟逼他说出南京那批货的下落,沈从安不肯,顾景舟就敲碎翡翠原石摆八卦阵,想逼他开口;沈从安趁机在指缝里沾了朱砂(可能是之前在“聚财阁”赌债纠纷时沾到的),想嫁祸给陆震山;顾景舟看穿后,用錾子杀了他,又故意在现场留下杭绸纤维和翡翠碎渣,进一步嫁祸陆震山,自己则准备逃往南京。
“他没那么容易跑。”阮月笙拿起那第八块原石,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凶手在纸条上写了‘戌时老地方见’,老地方应该就是‘玉玲珑’的加工坊。他知道我们会去‘聚财阁’,所以设了陷阱,其实是想趁我们不在,去加工坊拿‘坎’位的原石——那里面肯定藏着南京那批货的线索。”
周正明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去‘聚财阁’,直接去‘玉玲珑’加工坊守着?”
阮月笙点头,将白大褂的扣子扣好:“通知所有人,伪装成巡逻队,埋伏在加工坊周围。顾景舟今晚肯定会来。”
夕阳西下时,“玉玲珑”的后院渐渐沉进暮色里。加工坊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只有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阮月笙和周正明躲在院墙外的老槐树上,手里握着枪,眼睛紧紧盯着加工坊的门。
戌时三刻,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穿着藏青色杭绸马褂的身影从巷口拐进来,正是顾景舟。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后,轻轻推开加工坊的门,走了进去。
阮月笙给周正明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地跳下树,快步走到加工坊门口,猛地推开门。
顾景舟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那第八块原石,想把它放进八卦阵的“坎”位里。听到动静,他猛地回头,脸上的惊慌还没褪去,就被周正明用枪指住了胸口。
“顾掌柜,别来无恙?”阮月笙走进来,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清冽得像刀,“你找的是这个吗?”她举起手里的黄铜烟壶,壶盖内侧的划痕和原石上的划痕刚好吻合。
顾景舟的脸色瞬间惨白,手里的原石“啪”地掉在地上:“你们……你们怎么知道?”
“因为你拼的不是翡翠拼图,是血色的杀人现场。”阮月笙走到他面前,指尖指着地上的八卦阵,“你用乌头碱让沈从安不能动,用錾子杀了他,又想嫁祸给陆震山,可你忘了,朱砂是沈从安故意留下的,杭绸纤维是你自己不小心蹭到的,还有这烟壶上的划痕——这是你昨天傍晚来加工坊时,不小心碰到烟壶留下的吧?”
顾景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周正明上前一步按住了肩膀:“跟我们回巡捕房吧,顾掌柜,你的翡翠梦该醒了。”
顾景舟垂头看着地上的血色八卦阵,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绝望:“我只是想把南京那批货吞了,沈从安非要挡我的路……那批货值几十万大洋,够我下辈子衣食无忧了……”
阮月笙看着他被巡捕押走的背影,忽然想起沈从安嘴角那丝诡异的笑——或许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成,所以故意留下那些线索,让顾景舟的阴谋败露。月光下,地上的翡翠原石泛着冷光,像是一块又一块凝固的血,拼成了一个破碎又完整的真相。
周正明走到她身边,看着地上的八卦阵:“阮法医,这案子总算是破了。”
阮月笙却蹲下身,捡起那枚翡翠碎渣,指尖轻轻摩挲着:“没那么简单。”她抬头看向顾景舟消失的巷口,“陆震山的赌场里为什么会有和‘玉玲珑’一样的翡翠?沈从安欠的赌债,会不会和南京那批货有关?”
风从加工坊的窗户吹进来,带着夜露的寒气,地上的血色残影在月光里晃了晃,像是还有未完的故事,藏在那些未说透的线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