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卿捏着那枚铜壳怀表站在窗前时,晨雾正漫过法租界的屋顶。怀表后盖内侧刻着的鸢尾花纹路被指腹摩挲得发亮,可她总觉得这花纹里藏着什么——就像陈立死前提到宝石轴承时,喉间涌出的血沫子糊住了半句话,偏偏那双眼睛瞪得滚圆,像是要把什么东西钉进她脑子里。
查过了,林副官的皮鞋声在身后顿住,带着熬夜的沙哑,陈立近三年的出入境记录干净得像张白纸,除了去年去香港参加过一次钟表展,再没踏出过海关。
苏曼卿转身时,怀表链在腕间荡出细碎的光。她忽然捏住表壳边缘用力一旋,后盖弹开——原本该嵌着宝石轴承的位置,只剩个针尖大的凹痕,黄铜内壁却有圈极淡的刻痕,像是用细针歪歪扭扭划出来的。
香港钟表展?她指尖点着那圈刻痕,他带回来的展品清单里,有块叫的怀表,说是瑞士名家手笔,后来在慈善拍卖会上拍给了法国领事馆的参赞夫人。
林副官猛地直起背:您是说......
去查那位参赞夫人,苏曼卿把怀表揣进丝绒袋,还有,陈立的弟弟陈默,去年是不是也去过香港?
三天后,法租界霞飞路的咖啡馆里,林副官将一叠照片推到桌面。最上面那张是陈默和个高鼻梁男人的合影,背景是香港码头的吊臂,男人胸前的徽章隐约能看出是瑞士钟表匠协会的标志。
陈默用假身份去的香港,登记名叫陈二,住在油麻地的小旅馆。这男人叫汉斯·缪勒,表面是钟表商,实际是瑞士情报机构的线人,去年秋天从香港转道去了上海,现在是法商电车公司的技术顾问。
苏曼卿搅动咖啡的手停住了。她想起陈立办公室保险柜里那本加密电报簿,其中有组代码总在每月十五号出现,接收地址指向的正是法商电车公司的仓库。
参赞夫人那边呢?
那位夫人上个月突然回国了,说是母亲病重。但我们的人查到,她在马赛港下船时,接她的车挂着意大利使馆的牌照。林副官压低声音,更蹊跷的是,怀表在她离境前失窃了,报失记录上写着,表内的蓝宝石轴承不翼而飞。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掠过玻璃,苏曼卿忽然想起陈立临死前的口型。当时她以为他说的是,现在才反应过来,那更像是——他想说的根本不是轴承,而是人名。
当晚,法商电车公司的仓库突然起了场小火。等消防车呼啸着赶来时,最角落的货架已经烧得只剩铁架,地上散落着几枚熔化的黄铜零件,其中一块残片上,还留着半朵鸢尾花的纹路。
汉斯·缪勒在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领事馆,要求警方彻查仓库失火案。他站在警局走廊等待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马甲口袋,那里揣着块怀表——表壳内侧的鸢尾花刻痕,和苏曼卿手里那枚一模一样。
缪勒先生,个穿旗袍的女人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像浸了露水,我有块怀表想请您修修,听说您是上海最好的钟表匠。
缪勒转身时,苏曼卿已经打开了丝绒袋。当看到那枚缺了轴承的铜壳怀表,他瞳孔骤缩,手猛地按向腰间的枪——却被林副官的枪口抵住了后腰。
陈立说,蓝宝石轴承里的东西,比命金贵。苏曼卿的指甲轻轻敲着表壳,是你们让他把情报刻在轴承内侧,再通过怀表传到参赞夫人手里,对吗?
仓库的灰烬里,他们找到过一小块烧熔的蓝玻璃,化验后发现是人工合成的蓝宝石,内部藏着极细的金属丝——那是微型胶卷的载体。而陈默,根本不是去香港探亲,是替哥哥交接情报时被汉斯抓住了把柄,成了要挟陈立的筹码。
汉斯的喉结滚动着,忽然笑了:你们中国人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苏小姐该知道,瑞士的中立,从来都是给强者看的。
苏曼卿突然把怀表扔给他:打开看看。
汉斯接住表的瞬间,指腹触到了后盖内侧的刻痕。当他看清那圈细如发丝的字母——那是陈立用生命留下的密码,记录着汉斯与日本领事馆的秘密交易——冷汗突然浸透了衬衫。
陈立早就怀疑你们要弃子,苏曼卿看着他发抖的手,他故意让怀表失窃,就是想让你们狗咬狗。现在在意大利人手里,你们和日本人的交易记录,要不要我寄一份给瑞士使馆?
仓库的火是陈默放的。这个总躲在哥哥影子里的年轻人,在得知陈立被灭口的真相后,烧了那些能指证自己的证据,却在灰烬里留下了指向汉斯的线索——就像陈立教他的那样,用钟表匠特有的方式,在齿轮的间隙藏好刀子。
三天后,汉斯·缪勒在公寓里身亡,死因是钟表发条断裂划破颈动脉。警方在他的保险柜里找到那枚怀表,蓝宝石轴承完好无损,只是表盖内侧多了行新刻的字:兄债弟偿。
苏曼卿站在陈立的墓前,将修复好的铜壳怀表放在墓碑上。表盖内侧,鸢尾花的纹路间,新补的宝石轴承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陈立最后看她时,眼里没说完的话。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林副官递过份电报,是香港发来的:陈默已乘船离港,目的地南美。
他带走了的轴承。苏曼卿望着天边的云,也带走了所有麻烦。
怀表的指针在墓碑上滴答走着,像是在计数。苏曼卿忽然想起陈立说过,最好的钟表匠能让时间说话,现在她信了——那些藏在齿轮与轴承间的秘密,总会在某个时刻,准时敲响命运的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