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压在南华机械厂的铁皮屋顶上。晚风卷着车间废料堆的铁锈味钻进窗缝,混着远处铁路道口的汽笛声,在寂静的厂区里织成一张粘稠的网。陈立蹲在工具房角落,指尖捻着那枚银质怀表的链扣,表盖内侧新添的油渍在手电筒光下泛着诡异的虹彩——这不是他平日维修钟表时常用的缝纫机油,那种浅黄透明的液体绝不会形成如此厚重的油膜。这是车间里专供精密车床的特种润滑油,含钼的配方在高压下会产生独特的虹光,只有三号车间的进口车床才会使用。
“老陈,厂长办公室的挂钟该校准了。”门卫老李的声音从值班室飘出来,带着搪瓷杯碰撞的脆响。陈立应了声,将怀表塞进工装口袋时,金属链扣刮过口袋里的硬纸壳,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那是下午在废料堆捡到的零件标签,牛皮纸被机油浸得发涨,边缘卷成波浪形。“精密仪器组-734号”几个蓝色钢印字洇开了边,末尾用红笔标注的日期赫然是三年前那个暴雨夜——组长张诚出事的日子。他至今记得那天的雨有多大,雨点砸在车间铁皮屋顶上,像无数只手在疯狂拍门。
车间的铁门在身后吱呀作响,合页轴缺油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厂区格外清晰。陈立沿着墙根走向配电房,脚下的水泥地坑洼不平,那是去年雨季积水泡坏的路面。墙面上还留着三年前那场事故的焦痕,深褐色的印记像块永远褪不去的淤青,边缘还能看到消防水枪冲刷的痕迹。他摸到配电房的门把手时,指腹触到了块凸起的锈斑,三年前就是握着这个位置,推开了改变一切的门。
“当时张师傅就倒在那儿。”陈立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自语,手电筒光束扫过变压器底座。水泥地上有块明显的深色印记,是调查组用粉笔圈过的轮廓,至今洗不掉。他记得那天推开铁门时的场景:张诚趴在变压器侧面,工装后背的焦洞还冒着青烟,头发被高温烫得蜷曲,手里却死死攥着块怀表,表链缠在指节上勒出深深的红痕。当时调查组定论是违规操作导致触电,但张诚临终前突然睁开眼,指甲几乎掐进他手腕皮肉的力道,还有喉咙里挤出的模糊气音,至今还像烙铁般烫在记忆里。
陈立的指尖划过配电盘下方的瓷砖,在第三块松动的砖缝里摸到个冰凉的金属凸起。这是精密仪器组当年的秘密,张诚说搞技术的总得留一手。按下按钮的瞬间,墙面发出沉闷的电机声,混凝土板块缓缓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铁锈与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暗格里的空气凝滞而干燥,与外面潮湿的夜色截然不同,显然有人近期来过。
铁皮柜上积着的灰层有明显的擦拭痕迹,陈立戴着手套的手指划过柜顶,触到几处新鲜的划痕。他拉开第三层抽屉时,金属滑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这密闭空间里格外突兀。里面整齐码放着二十七个深蓝色塑料盒,每个盒盖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边缘的锯齿纹完全吻合。最底下一排的第七个盒子标着“734”,标签角落有个小小的折痕,和他口袋里那张废料标签的折痕形状一模一样。
陈立捏着盒盖边缘轻轻掀起,一股浓烈的机油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涌出来。里面垫着黑色绒布,躺着半块断裂的锰钢齿轮,齿牙断面还留着金属挤压的毛刺。他用镊子挑起齿槽里的暗红色污渍,在灯光下捻开——那不是普通的机油,里面混着干燥的血痂,颜色深得发黑,却与张诚当年工装袖口的痕迹如出一辙。张诚出事那天穿的蓝色工装,他帮忙送去清洗时,袖口内侧就有这样的暗红色斑点,当时以为是铁锈没在意。
“咔嗒”一声轻响,身后的墙面突然传来电机启动的声音。陈立猛地转身,手电筒光束扫过黑暗中浮现的人影,那人穿着米白色风衣,手里把玩的正是他刚放在桌上的怀表,金属链在灯光下划出银色弧线。“陈师傅深夜加班,是在找这个吗?”副总工程师林岚的声音裹着笑意,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格外刺耳,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张组长当年总说,这怀表的齿轮咬合力能拖动三吨重的车床呢,可惜啊,再好的齿轮也经不住硬磨。”
陈立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的标签,忽然想起三天前在医务室看到的情景。那天他去换工具箱锁,正好撞见林岚给仓库管理员王强换药。王强的胳膊被油桶砸伤,林岚挽起白大褂袖口给他涂碘伏时,手腕内侧露出道月牙形疤痕,边缘还留着金属刮擦的细小凸起。当时他只觉得眼熟,此刻对照记忆里734号齿轮的断口弧度,竟完全吻合。而王强那天输着液还反复念叨的“油桶底下有东西”,此刻正随着林岚晃动的怀表链,在墙上投下扭曲的阴影。
怀表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震得陈立掌心发麻。他低头细看,表盘内侧的油渍正顺着齿轮纹路晕染成一张网,每个齿牙的啮合处都渗出细密的油珠。那些他上周维修过的车间挂钟零件突然在脑海里清晰起来——挂钟机芯里卡着的金属碎屑,和734号齿轮的材质完全相同;废料堆里捡到的标签不止一张,散落的位置恰好围着三号车间的油桶区;张诚临终前手指蜷缩的姿势,正是握着齿轮的姿势。这些碎片在油网的纹路里连成了闭环,像个早已布好的局。
当林岚的高跟鞋停在他面前时,光束恰好照亮怀表后盖内侧。陈立的呼吸猛地停滞——那是他失踪五年的弟弟陈峰的签名,少年时特有的连笔字带着飞扬的尾钩,末尾的弯钩处沾着点暗红色污渍,用指甲刮开细看,与齿轮上的血痂如出一辙。五年前陈峰突然消失,只留下张字条说去南方打工,现在想来,那年正好是精密仪器组成立的年份。
“你弟弟当年偷的可不是普通零件。”林岚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另一只手将怀表贴在他耳边,“听听这声音,是不是和你藏在通风管道里的那批‘废料’很像?”嗡鸣声里突然混入熟悉的震颤,陈立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通风管特有的气流声,去年他在三号车间检修通风系统时,曾在管道夹层里发现过一批用防水布包裹的零件,当时以为是报废品就没上报。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怀表的嗡鸣中还藏着微弱的呼救声,那沙哑的嗓音像极了陈峰变声期的声音,被淹没在三年前变压器爆炸的巨响里。
铁皮柜突然剧烈晃动,顶层的零件盒噼里啪啦掉下来。陈立踉跄着扶住柜子,眼角余光瞥见抽屉深处露出半截泛黄的照片。他伸手抽出照片,相纸边缘已经脆化,上面五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站在精密车床前,居中的张诚举着块怀表笑得灿烂,左边是还没留胡须的王强,右边站着的林岚扎着马尾辫,而最外侧那个身形瘦削的少年,校服袖口还没换工装,胸前别着的厂徽上印着“实习生抽样员陈峰”。照片背面的日期被油渍浸透,但“精密仪器组成立纪念”几个钢笔字,正与他口袋里标签上的字迹完美重叠,连钢笔漏墨的痕迹都分毫不差。
怀表的齿轮突然卡住,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林岚的脸色瞬间煞白,捏着表链的手指关节泛白,她下意识地摸向风衣口袋,陈立趁机撞开她冲向暗门。但在伸手按按钮的瞬间,他突然愣住——配电盘上不知何时多了块油渍,形状恰好是734号齿轮的轮廓,连断口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张诚临终前模糊的话语突然在耳边清晰起来:“齿轮咬痕……在油桶底……编号和齿轮对得上……记着301油桶……”
车间外突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刺破夜空。陈立回头时,看见林岚正将怀表扔进墙角的油桶,打火机的火苗窜起的瞬间,他终于看清油桶侧面用白漆喷的编号:301。而随着火焰升腾的,还有无数从零件盒里飘出的标签,每张标签背面都印着个小小的齿轮图案——那是陈峰刻在童年玩具齿轮上的专属标记,一个带着小缺口的五角星,是他们兄弟俩的秘密记号。
当老李撞开车间大门时,只看到陈立抱着燃烧的油桶冲向消防栓。怀表的金属链在火中绷直,像条银色的蛇缠住他的手腕,链扣上挂着的新标签随风飘落,上面“陈立-精密仪器组”几个字,正被迅速蔓延的油渍吞噬。在消防车的水柱浇灭火焰前,陈立清楚地看到,油桶底部的灰烬里,躺着第二十七个零件盒,盒子盖已经烧得变形,露出里面半截带着齿痕的金属片——那是块怀表的后盖,上面刻着的“峰”字还未被完全烧毁,笔画间嵌着的细小金属屑,与734号齿轮的材质完全一致。
水柱落下的瞬间,林岚的身影消失在车间拐角,风衣下摆扫过墙角的油桶,露出底下藏着的半截水管。陈立低头看着手腕上被表链烫出的红痕,突然想起三天前王强在医务室说的另一句话:“那些零件根本不是废料……是张组长藏起来的证据,说能让某些人坐牢……他说734号是钥匙……”他摸出口袋里被浸湿的标签,734号零件的规格参数在水渍里渐渐清晰,那赫然是某种军用陀螺仪的核心部件参数,而南华机械厂的公开业务里,从未涉及过这类产品。
远处传来警笛声,陈立攥紧手里的齿轮碎片,突然明白怀表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咬合力——这根本不是普通怀表,而是某个精密仪器的核心部件。他望向通风管道的方向,那里藏着的或许不只是零件,还有弟弟失踪和张诚死亡的真相,而那第二十七个零件盒里,一定装着最关键的证据。夜风再次穿过车间,卷起地上的灰烬,在水泥地上画出蜿蜒的痕迹,像条指向真相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