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丝斜斜切过暮色,将林府西跨院的青砖地洇成深灰。沈砚之站在游廊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廊柱上雕残的缠枝纹——这是她第三次被管家引到书房外等候,前两次都被林鹤年以“正与账房核数”为由挡了回去。
“沈小姐再稍候,老爷说这趟账目清完,定不会再耽搁。”管家弓着腰回话,袖口磨出的毛边在廊灯下晃了晃。
沈砚之点头时,鼻尖忽然钻进一缕异香。不是府里常用的龙涎香,也不是书房该有的墨香,倒像是……檀香混着些微苦的药气。她下意识朝紧闭的朱漆门望去,门缝里透出的烛火忽明忽暗,不像有人翻动账册的样子。
“管家,林老爷素爱用檀香?”她轻声问。
管家脸上的褶子顿了顿,随即堆起笑:“老爷近年总说夜里难眠,上个月从普陀山请了位高僧,给了些安神的檀香,说是睡前点上能睡得安稳些。”
“哦?”沈砚之指尖收紧,“我记得林老爷前几日还说,总梦见先夫人在月下捣药?”
这话像根细针,刺破了管家脸上的平和。他喉结滚了滚,正要回话,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林鹤年穿着月白长衫立在门内,鬓角的银丝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眼角的红丝比昨日更重。
“砚之来了,”他侧身让她进门,声音透着倦意,“让你久等了。”
书房里的檀香果然更浓了。三足铜炉摆在紫檀木书桌左侧,袅袅青烟正从镂空的莲纹里钻出来,在半空织成薄薄的雾。沈砚之目光扫过桌面,砚台里的墨汁结了层薄皮,账册叠得整整齐齐,倒像是特意摆出来的样子。
“林伯伯身子不适?”她在客座坐下,眼角余光瞥见铜炉旁的小瓷瓶,瓶身贴着张泛黄的药签,上面的字迹被熏得有些模糊,隐约能认出“合欢皮”“远志”几个字。
林鹤年端茶的手顿了顿,指节泛白:“老毛病了,夜里睡不安稳。倒是你,今日来可是为了前几日说的,你父亲在云南的那笔药材账?”
沈砚之点头,从随身的锦囊里取出账册:“父亲说当年与林伯伯合伙采办的这批天麻,账目似乎有些出入,让我来核对清楚。”
她说话时,故意将账册往檀香飘来的方向推了推。林鹤年的视线落在账册上,瞳孔忽然缩了缩,像是被烟呛到,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这香,今日似乎浓了些。”他抬手挥了挥烟,起身想去关窗,脚步却有些发飘。
沈砚之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药铺听到的话。那日她去给母亲抓药,恰逢林府的仆从来买“安神香”,掌柜的在柜台后嘟囔:“这林老爷也真是,合欢皮配檀香也就罢了,偏要加那么多远志,就不怕伤了心神?”
此刻再看林鹤年泛红的眼眶,还有他攥着窗棂时微微颤抖的手,一个念头突然撞进脑子里。
“林伯伯,”她声音放轻,像是怕惊着什么,“您这几日,是不是总觉得头晕?有时候记不清前一刻做了什么?”
林鹤年猛地回头,脸色霎时褪尽血色。铜炉里的檀香还在袅袅升腾,他望着那团青烟,眼神忽然变得茫然,像是透过烟雾看见了别的东西。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忽然低下去,“我看见月娥在院子里晒药,她说这天麻要晒足七七四十九日,不然会有毒……”
月娥是林鹤年已故的夫人,沈砚之的母亲曾提过,她生前最擅制药。沈砚之的心沉了沉,指尖在袖中掐得生疼——合欢皮安神,远志益智,可这两味药若与过量檀香同燃,再被体虚之人吸入,极易让人陷入迷迷糊糊的状态,想起些陈年旧事。
“林伯伯,您看这账册,”她将账册又往前推了推,故意加重了语气,“当年这批天麻,您说运到中途遇了山洪,损耗了三成,可我父亲的记功簿上写着,损耗的数目比这多了一倍。”
檀香似乎更浓了。林鹤年的眼神越发涣散,他盯着账册上的数字,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跟谁说话:“不能让她知道……月娥要是知道我私吞了药材钱,会罚我跪算盘的……”
沈砚之屏住呼吸。她忽然明白,这檀香根本不是为了安神,而是有人在故意用药物让林鹤年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逼他说出藏在心里的秘密。
可是谁?
“老爷!”门外突然传来管家慌张的声音,“二小姐回来了,说在门口捡到个包裹,上面写着您的名字!”
林鹤年像是被这声喊惊醒,猛地晃了晃头,茫然地看向沈砚之:“我刚才……说什么了?”
沈砚之还没来得及回话,书房门被撞开,林鹤年的二女儿林晚提着个油纸包闯进来,脸上带着惊慌:“爹,这包东西在门房放了半天,说是给您的,可我看上面的火漆,像是……像是当年云南药材行的印记!”
油纸包上的火漆果然裂着道月牙纹,那是沈、林两家当年合伙的药材行独有的标记。林鹤年看见那火漆,脸色骤变,猛地后退两步,后腰撞到了书架,几本线装书“哗啦”掉在地上。
其中一本摊开的书页上,夹着的半张药方飘了出来,正好落在沈砚之脚边。她低头去捡,看清上面的字迹时,浑身的血都凉了——那是她父亲的笔迹,写的正是檀香安神的配方,只是在末尾用朱砂批注:“此方可催忆,体虚者慎用,需配五味子调和,否则恐伤神智。”
而林鹤年的铜炉旁,根本没有五味子。
“是你爹……是你爹要害我!”林鹤年突然指着沈砚之嘶吼起来,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早就知道我私吞了药材钱,他想用这香逼我疯掉!”
沈砚之攥着那张药方,指尖冰凉。她忽然想起父亲上个月寄来的信,说总觉得当年的天麻账有问题,让她务必查清,还说“林鹤年近年精神恍惚,怕是记不清事了,或许需要些特别的法子”。
难道……
檀香还在幽幽地烧着,林晚手里的油纸包忽然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滴在青砖地上,像极了陈年的血。林鹤年盯着那液体,突然抱着头蹲在地上,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月娥,我错了……那批天麻根本没遇山洪,是我贪心,卖给了私贩……”
沈砚之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又看了看手里的药方,忽然觉得这书房里的檀香,闻起来像极了一场精心布置的局。而她和父亲,还有眼前的林鹤年,都成了局里的棋子。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铜炉的莲纹上,泛着诡异的光。沈砚之轻轻合上账册,她知道,这账目的背后,藏着的或许不只是银钱,还有更沉的东西,正随着这檀香的余韵,一点点浮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