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如将最后一根银灰色丝线穿过绣绷时,窗棂外的雨恰好停了。檐角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映着她指尖那抹泛着冷光的线——那是她从苏州老宅樟木箱底翻出的“云纹冰丝”,线身裹着极细的银箔,在日光下会随角度变幻出暗码般的光斑。线轴上贴着泛黄的棉纸标签,上面是父亲沈敬之的字迹:“庚子年冬,与德邻共制于沪上”。德邻是顾家老爷子顾修远的字,这行字让沈玉如的心一直悬着,父亲与顾家的交情,似乎远比她知道的更深。
绣绷上摊着的素白绫缎已绣了大半,是幅《寒江独钓图》。画中老翁的蓑衣用冰丝层层叠绣,每道针脚都藏着数字——横三针为“一”,竖两针为“二”,斜向交叉则是“零”。这些数字连起来,正是老宅地窖的第一道门锁密码。沈玉如捏着针的指节微微泛白,针尖刺破绫缎时,忽然想起三天前在顾家书房见到的情景:顾修远的书桌抽屉里,也有一卷同样的冰丝,只是线轴上的标签被人用墨涂掉了大半,仅剩“共制于”三个字还能辨认。
“玉如,张妈说前院的茉莉被雨打蔫了。” 沈曼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扶着门框的手戴着素银镯子,镯子上的缠枝纹与沈玉如绣绷上未完成的纹样惊人地相似。沈曼芝今日穿了件月白色旗袍,领口绣着细碎的兰草,针脚细密得不像她平日的手艺——沈玉如记得,二妹从小最不耐烦刺绣,绣朵桃花都要扎破三次手指。
沈玉如捏着绣针的手顿了顿,针尖在绫缎上留下一个浅淡的针脚:“知道了,等我把这组纹样绣完就去看。” 她没有回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沈曼芝袖口露出的半截绣帕——那帕子边角绣着三朵并蒂莲,第三朵的花瓣里藏着一根与她手中冰丝同色的线头。去年沈曼芝生辰,她曾送过一卷普通冰丝做礼物,当时二妹还抱怨“这线硬邦邦的,哪有苏绣线软和”,此刻却贴身带着绣帕,实在蹊跷。
“这线倒是特别,” 沈曼芝走近几步,目光落在绣绷上,“比寻常的丝线硬挺些,绣出来的纹样像能立起来似的。” 她伸手想去碰,沈玉如忽然将绣绷往怀里一带,银箔丝线在绫缎上划出一道冷光,照得沈曼芝瞳孔微缩。这一下动作太急,沈玉如袖口的玉扣撞在绣绷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声音让她心头一跳——三年前父亲临终前,也是这样用玉扣敲击床沿,给她传递了“地窖有秘”的信号。
“这线脆得很,碰不得。” 沈玉如的声音比平时冷了几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绫缎上刚绣好的图案:七个连在一起的云纹,每个云纹的转折处都有一个针脚格外密集的小点。那是父亲生前教她的“七星暗码”,对应着老宅地窖的方位。她忽然注意到,沈曼芝的目光在第三朵云纹上停留了太久,那里的针脚其实藏着“修远”二字的声母缩写,是父亲特意为顾修远留的标记。
沈曼芝缩回手,镯子在腕间转了半圈:“说起来,前几日顾家表哥来,说他在上海见过类似的线。” 她顿了顿,看着沈玉如的侧脸,“他说有个叫顾明轩的商人,专门收这种带银箔的老线,给的价钱高得吓人。”
“顾明轩?” 沈玉如猛地抬头,绣针在指尖划出一道血痕。那血珠滴在绫缎上,恰好落在第七个云纹的小点上,像极了母亲日记里画的“点睛”标记。她记得去年深秋,顾明轩来苏州考察绣品生意时,曾托人向她求购这幅《寒江独钓图》,当时她以“非卖品”回绝,如今想来,他要的恐怕不是画,而是画中用冰丝绣成的鱼竿——那鱼竿的弧度藏着父亲与顾修远合办的银号密码,只要将冰丝在火上烤片刻,银箔融化后就会显露出数字。
沈曼芝盯着那滴血珠,忽然从旗袍口袋里掏出个小锦盒:“对了,前几日整理母亲遗物,发现这个。” 锦盒里是枚银质顶针,内侧刻着细密的纹路,沈玉如拿起来对着光看,那些纹路竟是用冰丝的银箔拓印的,拼起来正是“地窖深三尺”五个字。母亲生前从不戴顶针,这东西显然是特意留下的。
“母亲倒是细心。” 沈玉如将顶针放回盒中,指尖却沾到了一点极淡的墨痕——锦盒内壁有被擦拭过的痕迹,残留的墨色与顾家书房失窃时,案几上打翻的徽墨颜色一致。她忽然想起,沈曼芝嫁入顾家的第二年,曾向她借过母亲的徽墨,说要练字,后来却只还了个空墨锭。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福伯举着油纸伞跑进来,伞面上的水顺着伞骨滴在青砖上,晕出深色的圈:“大小姐,二小姐,顾家派人来说……顾老爷在后花园发现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油纸包,解开时露出半块绣着云纹的绫缎,边角的撕裂处还缠着几根银灰色的线。
沈玉如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那半块绫缎正是她三天前“不慎”遗落在顾家的,上面绣着前三个云纹——按照父亲的暗码规则,这是在暗示“地窖入口在花园假山后”。可她明明记得,当时故意将纹样绣反了,真正的入口应该对应着反方向的“月洞门左数第三块砖”。是谁把绣品翻转过来,还特意撕下一半送回来?
“这线看着眼熟。” 沈曼芝捡起一根冰丝,放在指尖捻了捻,银箔簌簌落下,露出里面深青色的线芯,“像极了母亲给我们的那轴,只是……” 她忽然住了口,目光落在沈玉如袖口露出的绣绷边缘——那里有一个被针脚掩盖的“芝”字,是母亲当年为区分姐妹俩的绣品特意绣的标记。沈玉如心头一紧,这个标记她从未告诉过沈曼芝,二妹是怎么认出来的?
雨又开始下了,这次是绵密的毛毛雨,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沈玉如看着沈曼芝将那半块绫缎折起来放进袖袋,忽然注意到她袖口的并蒂莲绣帕不见了。而福伯刚才站立的地方,青石板上除了伞水的痕迹,还有一个浅淡的鞋印,鞋跟上沾着的红泥,与顾家后花园假山后的泥土颜色一模一样。福伯今早说要去城西采买,怎么会沾到顾家的红泥?
“福伯,” 沈玉如将绣绷倒扣在案几上,冰丝在绫缎背面折射出细碎的光,“你去告诉顾家的人,这绣品我认得了,让他们等着,我这就过去。” 她说话时,指尖悄悄将案几上的一根冰丝塞进发髻,那丝线的末端系着一个极小的铜铃,是她与苏州城里相熟的绣坊约定的信号——铃响三声,便意味着“暗码已动”。她需要绣坊掌柜帮忙查一件事:顾明轩上周在上海的银号,是否取走过一笔与父亲当年存款数额相同的银子。
沈曼芝看着她将绣针插进针线盒,忽然笑了笑:“我陪你一起去。” 她转身时,素银镯子碰撞出清脆的响声,那声音里,藏着与冰丝摩擦绫缎时极为相似的频率。沈玉如低头整理绣线,眼角的余光瞥见针线盒底层,母亲留下的那页日记正被风吹得轻轻颤动,上面“莲生双子,一正一邪”八个字,在天光下格外清晰。她忽然想起,母亲生她们姐妹时难产,算命的说过“双花并蒂,一承家业,一破家宅”,当时只当是胡话,如今想来,竟像是谶语。
走到门口时,沈玉如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望了一眼案几。倒扣的绣绷边缘,有一根银灰色的线垂在地上,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在线头触及地面的瞬间,青石板上竟浮现出一行极淡的字——那是银箔遇潮气后显露出的痕迹,写的是“地窖第三层,左数第七块砖”。这行字她从未绣过,显然是刚才沈曼芝靠近时,悄悄用冰丝拓印上去的。
而那行字的末尾,有一个小小的针孔,与她方才被扎破的指尖,尺寸分毫不差。沈玉如忽然明白,二妹根本不是在看“芝”字标记,而是在确认她的指尖是否受伤——那滴落在云纹上的血珠,其实是启动下一层暗码的“钥匙”。母亲日记里那句“以血为引,方见真章”,原来指的是这个。
沈曼芝已经走到了月洞门,正回头等她,旗袍的下摆被风吹起,露出脚踝上系着的红绳,绳上挂着个银质小锁,锁的形状与顾家书房保险柜的钥匙孔一模一样。沈玉如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袖中那枚刻着暗码的顶针,跟着走了出去。雨丝落在她的发间,那根藏着铜铃的冰丝贴着耳廓,传来冰凉的触感,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放在她掌心的那枚玉扣。
她知道,这场关于密码刺绣线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沈曼芝袖袋里那半块绫缎,福伯鞋跟上的红泥,顾明轩的银号取款记录,还有母亲日记里未写完的后半句,终将在顾家后花园的假山下,织成一张谁也逃不掉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