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绮罗阁的雕花窗棂时,阮月笙正对着案上一匹孔雀蓝暗纹绸缎出神。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织面,后颈突然泛起一阵细密的麻痒,仿佛有无数根丝线顺着脊椎往上爬——这感觉与三日前在城西老宅阁楼里,摸到那只嵌玉旧匣时如出一辙。
绸缎在残阳里泛着冷光,孔雀蓝的底色上,缠枝莲纹像被冻住的流水,每一片花瓣的边缘都镶着极细的银线。阮月笙凑近了些,闻到一股淡淡的海水腥气,混着生丝特有的草木味,倒像是把整片南海都缩在了这三尺锦缎里。
“阮小姐,这是苏州织造新送的‘流云锦’,说是用了南海的珍珠线,在不同光线下能显三种纹路。”伙计阿福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手里正拨着算盘,算珠碰撞的脆响里,还混着他嚼桂花糖的含糊声。
阮月笙指尖微动,果然见绸缎上的缠枝莲纹在暮色里渐渐隐去,浮出细碎的银星暗纹,像极了她昨夜梦魇中,那片压在头顶的星空。她猛地抽回手,腕间的银镯子撞在案角,发出一声清响。这镯子是母亲留的遗物,镯身内侧刻着半朵海棠,与她前日在老宅暗格里发现的那半块玉佩,恰好能拼出一朵完整的花。
“这料子……我要了。”她压下喉间的涩意,声音却还是发颤。指尖的触感迟迟不散,冰凉里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黏腻,像沾了未干的泪痕。
阿福刚应了声“好”,正要用红纸包起绸缎,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顾时砚掀帘而入,玄色长衫上还沾着夜露,鬓角的发丝湿哒哒地贴在脸上,他一眼瞥见案上的流云锦,手里的油纸包“咚”地掉在地上,里面的药渣撒了一地——那是他今日去城外药铺,给阮月笙买的安神药。
“月笙,这料子你从哪得来的?”他几步跨到案前,袖口带起的风卷得烛火歪了歪,把他眼底的惊惶照得一清二楚。
阮月笙心头一跳。顾时砚是父亲旧部的儿子,自小相识,他总爱板着脸叫她“阮小姐”,却会在她被账房先生刁难时,悄悄塞给她糖糕。可他此刻的眼神,像见了鬼似的。她记得去年清明,在父亲坟前,他曾说过母亲的死或许与“织锦行”有关,当时她正蹲在坟前拔草,只当是风吹过的杂音。
“怎么了?”她攥紧了袖口,那里藏着从老宅找到的一张字条,宣纸边缘已经泛黄,上面用朱砂写着“七月初七,云锦现,故人还”。朱砂的颜色很新,倒像是才写上去不久。
顾时砚没回答,手指在绸缎边缘的暗纹上轻轻一划。那银星纹路竟像活了般,顺着他的指尖漫出一道浅红痕,像血,又比血淡些,在孔雀蓝的底色上蜿蜒,活脱脱一条冻僵的小蛇。“这是‘牵丝纹’,”他声音低沉,喉结滚了滚,“我祖父笔记里写过,是前朝皇家秘织的暗号,用活人血调和染料才能显形。你母亲当年……就是因为查这种锦缎失踪的。”
话音未落,阮月笙突然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的绸缎上,暗纹开始扭曲、流动,化作无数细碎的人影。她仿佛听见了纺车转动的吱呀声,还有女人低低的啜泣,其中一个声音格外清晰,像极了母亲的语调:“笙儿,别碰那些线……会缠上你的……”
“月笙!”顾时砚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却见她双目紧闭,眼角滚下泪来,嘴里喃喃着:“红线……好多红线……缠住脚了……娘,我动不了……”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裙摆不知何时沾了些暗红色的粉末,蹭在流云锦的银纹上,竟晕开一朵朵极小的血海棠。而那海棠的形状,与她腕间镯子内侧的刻纹,分毫不差。他突然想起三年前母亲出殡那日,阮月笙也是穿着这条月白裙子,跪在灵前烧纸,火星溅到裙摆上,烧出个小小的洞,当时她还哭着说,那是娘在跟她打招呼。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棂“哐当”作响,烛火剧烈摇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两个被拉扯的皮影。阮月笙在混沌中睁开眼,看见顾时砚袖中滑落一张纸,打着旋儿飘到地上。纸上画着一幅织锦纹样,用墨笔细细勾着,与案上的流云锦一般无二,只是在纹样的最末端,标着一个地名——城西,望舒巷。
那正是她找到半块玉佩的老宅所在的巷子。她记得那天推开阁楼门时,积灰的地板上也有这样的纹路,当时只当是老鼠爬过的痕迹。
绸缎上的银星暗纹此刻已完全褪去,露出最底下一层墨色纹路,细细看去,竟是一幅地图,弯弯曲曲的线条绕着几处街巷,终点处用朱砂点了个圆点,旁边刻着三个字:往生殿。这名字她在哪听过?哦,是去年在城隍庙烧香时,老道士说过,往生殿是阴间专门收织娘魂魄的地方,因为她们指尖沾了太多丝线,到了阴间还得日夜纺线,赎阳间的罪孽。
阮月笙只觉得天旋地转,感官仿佛被这绸缎牢牢攫住——指尖残留着珍珠线的冰凉,鼻尖萦绕着似有若无的檀香(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熏香,每次染完新线,她总要焚一炉檀香净手),耳边则反复回响着母亲的声音,还有一个陌生男人的冷笑:“阮夫人,这牵丝纹,你女儿总会认出来的……到时候,你们娘俩就能在往生殿团聚了……”
她猛地看向顾时砚,他正手忙脚乱地把那张纸折起来,塞进怀里,指尖都在发颤。眼底闪过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像有两团火在烧,一团是担忧,另一团……竟像是恐惧。
“阿砚,”她一字一顿地问,声音因恐惧而嘶哑,“你祖父的笔记里,有没有写过‘往生殿’?”
顾时砚的动作僵住了。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把他眼下的青黑照得格外清楚——他昨夜定是没睡好。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写过。他说,那是织锦行用来处理‘废线’的地方。”
“废线是什么?”她追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绸缎上,竟与那血海棠融在了一起。
他避开她的目光,望向案上的流云锦,声音轻得像叹息:“就是……那些织出牵丝纹的人。织锦行的人说,她们的手被怨气缠上了,织出来的线会勾人魂魄,只能……只能送去往生殿‘净线’。”
阮月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再次看向那匹绸缎,暗纹里的地图仿佛活了过来,弯弯曲曲的线条像无数条小蛇,正一点点牵引着她走向那个未知的深渊。而腕间的银镯突然变得滚烫,像是要将那半朵海棠刻进她的骨血里。她想起三日前在老宅阁楼,摸到那只嵌玉旧匣时,镯子也是这样发烫,匣子里铺着的红绒布上,也绣着一模一样的海棠。
阿福不知何时退到了门口,手里还攥着那张包绸缎的红纸,脸色白得像纸人。“阮小姐,”他声音发飘,“这料子……还是别要了吧?方才苏州来的送锦人说,这流云锦是替一位姓沈的老爷订的,那老爷……三年前就没了啊。”
姓沈?阮月笙的心猛地一沉。母亲的陪嫁丫鬟就姓沈,当年跟着母亲一起失踪了。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药渣,混着绸缎的草木香,在屋里打着旋儿。阮月笙看着案上的流云锦,突然明白过来——那些暗纹不是地图,是母亲的笔迹,用珍珠线一点点绣出来的遗言。
她知道,从指尖触到这绸缎的那一刻起,有些被掩埋的秘密,已经开始顺着纹路,慢慢爬回人间了。而她腕间的半朵海棠,终究是要寻到那另外半朵,才能拼凑出一个血淋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