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将至,天光未明,四野沉寂如死。南门依旧紧闭,铁锁横贯门环,锈迹斑斑的铜钉在微弱月色下泛着冷光。寒风穿巷而过,卷起地上枯叶,簌簌作响,仿佛幽魂低语。沈令仪蜷身于墙角阴影之中,背脊紧贴冰冷砖石,寒意顺着衣料渗入骨髓。她呼吸极轻,几乎与夜风同步,手心却湿滑如浸水,冷汗顺着指缝滑落,在青砖上留下暗痕。
她闭上眼,睫毛轻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像一根细针,刺破混沌的意识迷雾。不能再乱——她对自己说。三年前那一夜,火光照亮行宫飞檐,先帝尚在御前批阅奏章,谁也不知那竟是最后的太平之夜。如今月魂再度开启,记忆如潮水倒灌,眼前浮现出那座金碧辉煌的沙盘殿——谢太傅立于中央,灰袍垂地,指尖轻点黄沙堆砌的地势模型。
“九曲迷廊可藏兵三千,烟雾障眼可乱敌耳目。”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地下三丈设伏道,直通皇城西苑,必要时可作退路。”
那时她站在皇后身后,凤冠低垂珠帘,只当是寻常军议,听罢便退。可此刻回想,每一句都如谶语,每一个机关布置,竟与眼前这座废弃驿站的地势惊人吻合——连那条隐匿于杂草间的排水暗沟,也与沙盘中标注的“潜行径”分毫不差。
她猛地睁开眼,瞳孔收缩,喉间一紧,声音压得极低:“正门有翻板,踩第三块青砖会陷落;左廊尽头有通风口,毒烟由此控;右路直通地下文书室,但门后设弩阵,需用铁器抵住机关栓。”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自远处传来,轻而谨慎,是探哨巡更。萧景琰侧首看她一眼,眸光深沉如渊,随即抬手,五指张开又缓缓收拢——这是暗卫行动的信号。黑影从四面八方悄然散开,如夜雾弥漫,无声无息地扑向各自方位。
他自己执剑在前,玄色披风猎猎拂动,身形一闪已掠至正门前。长剑出鞘半寸,剑尖挑起一道寒芒。他故意踏重一步,靴底敲击地面,发出清晰声响。
轰然一声巨响,门内机关触发,守卫从两侧暗室暴起冲出,刀光如雪,劈空而来。喊杀声骤起,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刀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血花溅上斑驳墙面,如同盛开的红梅。
沈令仪趁乱贴着墙根前行,脚步虚浮,额角渗出冷汗。每走一步,头颅便如被重锤砸中,剧痛直透脑髓——这是月魂反噬的征兆。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可她不能停。她咬牙前行,唇瓣已被咬出裂口,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绕至右侧密道入口时,前方一人刚迈出一步,脚下地面突陷,惨叫划破空气。那人坠入坑中,钉刺贯穿胸腹,鲜血喷涌,哀嚎戛然而止。其余人顿住脚步,脸色煞白。
沈令仪强忍眩晕上前,蹲下身,指尖沿着墙缝摸索。她记得这个位置——当年沙盘之上,此处标注为“断龙隙”,设有可暂停的延时机关。她的手指触到一处微凸,用力一按,机括轻响,断裂处的尖刺缓缓回缩,坑道边缘露出可供跃过的窄沿。
“快!”她低声催促,声音沙哑。
几人屏息跃过断口,继续向前。左侧通道忽然涌来浓烟,灰黑色的雾气翻滚而出,呛得人睁不开眼,喉咙灼痛欲裂。有人跪地咳嗽,几近窒息。
她心头一凛——通风口!就是那里!
她强撑站起,指向左侧岔道:“封住管道!用湿布堵死出口!”一名侍卫立刻撕下衣襟浸水,带着两人疾奔而去。不多时,烟势渐弱,视野恢复清明。
前方出现三岔路口,三条甬道分别延伸入黑暗深处。她停下脚步,闭目凝神。月魂之力再次牵引记忆碎片——那夜行宫地图上,一条红线标注通往“机要库”,其路径走向与此刻所处之地完全一致。
她睁开眼,指向右边:“文书室在此。”
众人随她疾行,直至尽头一扇厚重木门矗立眼前。门缝紧闭,不见丝毫光亮透出,唯有细微机括转动之声隐约可闻。她挥手示意身后侍卫后退,独自上前,俯身贴近门缝倾听。
咔、咔、咔……轻微而规律的金属摩擦声传来——是连环弩的预启机关,一旦推门,箭雨即发。
她取出腰间匕首,刀身细窄,寒光流转。她将匕首缓缓插入门缝底部,探入约三寸,手腕微转,轻轻一挑。只听“咔”的一声轻响,机关栓脱离卡槽,弩箭激发,数支利箭呼啸射出,尽数钉入对面墙壁,箭尾犹自震颤不已。
“撞门!”她低喝。
三人合力猛冲,木门轰然洞开。室内空无一人,尘埃遍布,唯有中央长桌之上散落纸张,凌乱不堪。她快步上前翻找,指尖掠过泛黄卷宗,最终停在一册薄本之上。
封皮墨书二字:支用录。
她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第一行字上,心头猛然一震:
“户部主事周延,供银三百两,玄鸦记。”
再往后翻,礼部员外郎李慎言、工部小吏陈允之……一个个名字赫然在列,皆附数额与日期,记录详尽,笔迹统一,似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些官员平日低调谦和,从未显山露水,竟皆牵涉其中。
她手指收紧,册子边缘被捏出褶皱,指节泛白。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这不是简单的贪腐账本,而是一张织了三年的网,一张以权谋私、勾结外敌的生死罗网。
身后打斗声由远及近,刀剑交鸣愈发激烈。萧景琰率人清剿残敌,最后一道黑影负伤狂奔,终被拦腰截断。那人倒地不起,袖口翻卷,一块乌木牌滑落尘埃,刻着两个古篆:
归雁。
萧景琰弯腰拾起,指尖抚过那二字,脸色骤变。他盯着木牌良久,眼中掠过一丝罕见的凝重。
“归雁门没死绝。”他说,声音低沉如雷。
沈令仪闻声抬头,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他们回来了。”
外面天色渐亮,东方泛起鱼肚白,南门方向终于传来锁链拉动的沉重声响。守城士兵开始准备启钥,晨鼓将鸣。据点已被彻底控制,俘虏尽数押至偏室,文件全部收缴。火盆中余烬未熄,映照她苍白面容。
她仍站在屋中,手中账册未曾放下,指尖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一种深埋心底、终于找到出口的怒火。
萧景琰走到她身边,站定,没有说话。良久,才低声问:“认得这个名字?”
她盯着“周延”二字,眼神恍惚了一瞬。忽然,一段尘封的记忆浮现脑海——三年前冬,冷宫炭薪短缺,宫人冻病数人。她亲笔写下请领条,递至户部,却被原封退回。经手之人批语冷淡:“例无增拨,恕难应允。”末尾盖一方私印,纹路奇特,似雁衔枝。
当时她并未在意,如今对照账册上的火漆印——一模一样。
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见过他。”
风从破门吹入,掀动纸上残页,沙沙作响,如同亡灵低语。黎明已至,可真正的黑夜,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