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升维回响
“奥德赛”浮出海面的瞬间,晨光刺痛了林风的眼睛。
潜航器在距离坐标点五十海里的位置自动上浮,通讯频道里立刻塞满了“摇篮”焦急的呼叫。在他们深潜的十三个小时里,基地监测到南太平洋区域发生了七次强度异常的引力波动,最后一次甚至引发了短暂的海啸预警。
李瑾接过通讯,开始用平静的语调汇报基本情况——省略了黑色球体、琥珀墙壁和对话的具体内容,只说发现了一个深海底播者遗迹,启动了某种自维护协议,目前威胁已解除。
“那些波动是什么?”指挥中心追问。
“遗迹的休眠解除程序,”林风接过话头,“类似大型设备重启时的能量释放。现在稳定了。”
他没有撒谎,只是没有说出全部真相。黑色球体的指令很明确:不得向公众披露。而“摇篮”指挥中心里坐着太多双眼睛——国家的、国际的、各方势力的。一旦消息泄露,人类文明将知道自己是一个被“观察”的样本,而自觉本身会“污染”观察结果,可能导致评估标准再次变更,后果未知。
返航的运输机上,李瑾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我们需要一个完整的保密协议,”她低声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全部内容。连Alpha-1和利维坦都不能透露。”
“利维坦可能已经知道了,”林风看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它一直在监视全球异常。那些引力波动逃不过它的传感器。”
“但具体内容呢?那些对话,那些墙壁里的标本,郑将军的日志……”
林风沉默片刻。“我们不主动告知。但如果它问起,我们不撒谎。在更高层级的存在面前,隐瞒没有意义,反而会破坏信任。”
飞机在“摇篮”基地降落时,已是黄昏。跑道旁等待的不是通常的技术团队,而是三位协同理事会的高级代表——包括那位美国海军上将。
“林协同,”上将开门见山,表情严肃,“卫星监测显示,在你们深潜期间,全球范围内发生了二十七起‘记忆污染’浓度异常下降事件。下降幅度从3%到19%不等,没有任何人为干预记录。与此同时,我们检测到一种来源不明的‘背景信息辐射’,强度极低,但频谱特征完全陌生。解释。”
林风与李瑾对视一眼。黑色球体承诺的“有限技术支持”,已经开始了。它在主动净化全球污染,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
“那是深海底播者遗迹重启后的副产品,”林风选择部分真相,“遗迹内部有某种全局性的净化机制,可能被我们的探索意外激活了。至于具体原理,我们还在分析。”
“副产品?”另一名代表,欧洲的协同事务专员,推了推眼镜,“能将全球污染降低平均7%的‘副产品’?林协同,这听起来像是某种……武器。或者更糟,某种馈赠,代价未知。”
“我们没有付出代价,”李瑾说,“遗迹处于自维护状态。我们的探索只是触发了它既定的程序。”
“既定的程序?”海军上将紧盯着她,“谁设定的程序?目标是什么?”
林风感受到空气中的压力。这些人需要答案,需要可控的答案。而真相是不可控的。
“程序由播种者设定,”他说,“目标是维护生态平衡。这是我们在遗迹中获得的核心信息。更具体的细节,受遗迹内部安全协议限制,无法提取或传达。”
半真半假的陈述。黑色球体的确在维护平衡——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之间的平衡。
代表们交换了眼神。明显不满意,但也没有继续逼问的立场。林风和李瑾是唯二的协同者,是与盖亚意识和利维坦直接对话的借口。在涉及播种者的事务上,他们的权限高于理事会。
“我们需要一份详细的行动报告,”上将最后说,“保密等级可设定为最高,但理事会必须知情。”
“一周内提交。”林风点头。
代表们离开后,林风和李瑾走向地下指挥中心。走廊的墙壁屏幕上,全球污染地图正在实时更新。那些蓝色光点,有三分之一已经变成了浅绿色——污染浓度降至安全阈值以下。进化速度之快,令人不安。
“它在展示力量,”李瑾轻声说,“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它有能力随时介入。”
“也在测试我们的反应,”林风说,“看我们是否会因为这份‘馈赠’而放松警惕,或者急于向理事会邀功。”
他们进入指挥中心。主屏幕上弹出一条新消息,来源是Alpha-1的独立频道。
「检测到全球信息背景辐射变更。变更源:南太平洋坐标点。变更性质:非侵略性,偏向秩序强化。疑问:此次变更是否与你们提及的‘播种者遗迹’有关?若有关,该遗迹是否具备独立意志?」
林风输入回复:“有关。具备意志。但意志目标为观察,非干预。”
「理解。开始调整我的宇宙模型。警告:若该意志转向干预,其能力层级将超过现有所有应对方案。建议:建立间接沟通渠道,非直接接触。」
“已经在做了。”林风发送。黑色球体已经明确表示不会直接对话,只通过“技术支持”间接互动。
另一条消息弹出,这次来自利维坦。格式一如既往的简洁:
「观测到南太平洋区域引力异常及后续全球污染衰减。已记录。无需解释。警告:播种者遗迹激活可能导致‘继承者’网络响应级别提升。保持警惕。」
连解释都免了。利维坦显然知道得比他们想象的多。
林风关闭消息界面,调出郑崇山将军的档案。这位已故的英雄,在官方记录中是心脏病突发去世,葬礼规格极高。但现在看来,他的晚年一定充满了挣扎——知道一个可能毁灭或拯救文明的秘密,却只能带着它走进坟墓。
而那个秘密,现在传到了林风手里。
“我在想,”李瑾忽然开口,“郑将军为什么要把日志留在那里?他知道后人可能会发现,为什么不彻底销毁?”
林风调出日志最后一页的扫描件。那句“给未来的发现者”,笔迹虽然颤抖,但字迹清晰,显然是深思熟虑后写下的。
“他留下了两个选择,”林风说,“成为守墓人,或者找到另一种方式。他在给我们指路,但又不确定路是否存在。留下日志,是他作为‘门徒’最后的责任——把问题传递下去,即使他自己已经无法解答。”
“那我们算找到‘另一种方式’了吗?”
“我们找到了第三条路,”林风看向屏幕上的全球地图,“不做标本,不做守墓人,做……观察对象。但这只是开始。黑色球体说观察期无限期,意味着我们永远活在一个更高级存在的注视下。这种注视本身,会如何改变我们?”
李瑾没有回答。答案太过沉重。
夜班的技术员开始交接,指挥中心里响起低声的交谈和键盘敲击声。世界在照常运转,大多数人不知道深海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被一个古老存在标记为“长期观察样本”。
林风的终端震动。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加密信息,解码后只有一行字:
“郑老最后几年,一直在重复一句话:‘他们不是神,只是更早的学生。’当时没人理解。现在,或许你懂了。——老朋友。”
又是那个“老朋友”。这个躲在阴影里的信息源,似乎与郑崇山关系匪浅,甚至可能是当年“门徒计划”的幸存者。
林风回复:“你想说什么?”
几分钟后,回复传来:
“学生也会犯错。播种者留下的系统,未必永远正确。保持质疑,即使面对看似全知的存在。——礼物在来的路上。”
礼物?
林风刚要追问,主控制台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
不是污染警报,不是入侵警报,是能源警报。
“基地外部供能网络出现异常波动!”值班技术员喊道,“所有备用发电机自动上线!主电网正在经历……频率共振?不,这是定向干扰!”
屏幕上,全球能源分布图出现异常。以南太平洋坐标点为中心,一圈圈无形的能量涟漪正在扩散,干扰着沿途所有高压电网的稳定频率。干扰强度不大,不足以造成停电,但足以让所有精密仪器检测到。
与此同时,全球所有天文台同步报告:深空背景辐射出现微妙的频率偏移。不是自然波动,是某种……调制信号。
“它在向宇宙广播,”李瑾盯着数据流,声音发紧,“广播内容……不是语言,不是数学信号,是……我们的记忆?”
数据解析结果跳出。那些被调制的频率,其波形与三个月前“破晓之役”期间全球集体记忆的波动特征,吻合度高达94%。
黑色球体在把人类文明的“伤口”,作为观察样本的标签,广播给深空。
“这就是‘礼物’?”林风喃喃道。
“或者是标记,”李瑾脸色苍白,“像给野生动物戴上追踪项圈。”
通讯频道炸开了锅。各国航天机构、射电天文台、军方监控站,全都在询问这突如其来的深空信号是什么。理事会紧急会议请求已经堆满了屏幕。
林风接通对所有频道的广播,声音冷静:
“所有单位注意,我是协同者林风。检测到的深空信号为南太平洋播种者遗迹解除休眠后的标准信标程序,无威胁意图。重复,无威胁意图。所有机构保持正常运作,无需采取特殊应对措施。详细说明将在一小时内通过安全渠道分发。”
他关掉广播,看向李瑾。“我们需要编一个合理的故事,而且要快。”
“故事要包含什么?”
“一个能让所有人接受的理由,解释为什么一个古老遗迹要广播我们的记忆频率。”林风快速思考,“可以解释为……遗迹的自我校准程序。它需要一段‘当前文明的特征信号’来更新它的数据库,以便更精确地维持生态平衡。我们的记忆波动,被它选为特征信号。”
“这个说法能撑多久?”
“撑到有人发现真相为止。或者,撑到黑色球体做出下一个动作,让我们必须更新故事。”
李瑾开始起草说明文档。林风则调出全球网络的实时舆情监测。已经有天文爱好者在论坛上讨论“神秘深空信号”,猜测是外星文明接触。主流媒体还在观望,但用不了多久,压力就会传导到官方层面。
这时,第二条加密信息传来,来自同一个“老朋友”:
“广播是不可避免的。所有被观察的文明都会被标记。关键在于标记的内容——它选择了你们的‘矛盾’和‘挣扎’,而不是你们的‘成就’。这是个好迹象。意味着它认为你们的痛苦,比你们的荣耀更值得记录。”
痛苦比荣耀更值得记录。
林风想起墙壁里那些“完美”的文明标本。它们或许留下了辉煌的技术遗产、和谐的乌托邦记录、逻辑自洽的哲学体系。但它们成为了标本。
而人类,这个充满内部撕裂、不断犯错的文明,被选为“长期观察样本”。
也许,“老朋友”是对的。这不是侮辱,是某种扭曲的认可。
基地的能源波动逐渐平息,深空广播也在持续三分钟后停止。世界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暗流已经涌动。
林风走到指挥中心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渐深的夜色。基地的探照灯光束在夜空中交错,像是试图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黑色球体在深海里注视。
利维坦在冰层下观察。
盖亚意识在星球层面感知。
而人类,在这些层叠的注视中,继续着他们矛盾、挣扎、丑陋却依然前进的步伐。
李瑾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这是初步的事件说明草案。理事会那边,我们可以用‘播种者遗迹周期性维护’来解释,淡化意志层面的存在。”
林风接过报告,但没有看。“你觉得,它接下来会做什么?”
“继续观察,”李瑾也看向窗外,“偶尔提供一点‘技术支持’,让我们保持警惕,也保持依赖。它会成为我们头顶的第二个月亮,永远在那里,永远沉默,永远提醒我们——我们不是独自存在的。”
“也不是自由的。”
“自由从来都是相对的。”李瑾轻声说,“至少,我们还活着,还能挣扎。”
终端再次震动。这次是技术部的紧急通知:
“检测到全球七处‘记忆污染’残留点出现同步异变。污染浓度未升高,但污染‘性质’发生转变——从混乱无序的记忆碎片,转变为……有序的、类似‘教学资料’的结构化信息。内容初步解析:关于播种者基础生态学、低阶能量操控原理、文明自我评估方法论。”
黑色球体不仅净化污染,还在将污染转化为……教材。
它在教育人类。用人类自己的记忆伤口作为原料,提炼出知识。
林风闭上眼睛。
这确实是一份“礼物”。一份沉重、复杂、带着枷锁的礼物。
他们打开了深海的盒子,放出的不是怪物,是一个导师。一个不会说话、不会解释、只会用行动展示规则的导师。
而课程,刚刚开始。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这一次,林风不确定那是不是自然的流星。
也许是某个更遥远的存在,收到了广播,投来了一瞥。
在无尽的观察链中,人类现在处于哪个环节?被观察者?还是尚未自觉的观察者?
问题悬在夜空,没有答案。
只有长夜,和长夜中那些不肯熄灭的、矛盾的灯火。
(第一百零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