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的八月,陕西米脂的日头正毒,晒得黄土路都泛着热气。
李自成解开了棉袄的扣子,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单衣,踩着滚烫的黄土路往驿站赶。
他的脚步比往常沉了些,怀里揣着刚从驿丞那里领来的半袋糙米,还有一小块用攒了半个月月钱买的猪肉——今天是韩金儿的生辰,虽说日子过得紧巴,可该有的体面他总想给她凑上。
三十出头的李自成在米脂驿站当了八年驿卒,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计。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喂马、铡草,驿站里二十多匹驿马,每一匹的性子他都摸得门清。
午时过后,若是有公文递来,他就得立刻备马出发,哪怕是漫天飞雪也不能耽搁。
这份差事不算体面,俸禄更是微薄,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能有口饱饭吃,能让家里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李自成已经觉得知足了。
他想着韩金儿收到猪肉时的模样,嘴角忍不住牵起一丝笑意。
虽说这媳妇是三年前花了五两银子从邻村娶来的,可模样生得周正,一双杏仁眼顾盼生辉,是米脂城里数得着的美人。
当初媒人上门说亲时,只说韩金儿先前嫁过两户人家,都是因为“性情不合”被休了。
李自成那时候穷,能娶到这样的媳妇已经是烧高香,哪里还顾得上细问缘由。
可成亲后他才慢慢发现,这韩金儿压根不是个能过日子的女人。
她嫌弃驿站的活儿脏,从不肯帮着洗衣做饭;嫌弃李自成身上的汗味重,晚上睡觉时总把他推到炕梢;更要命的是,她花钱大手大脚,李自成攒下的那点碎银子,总是被她悄摸摸拿去买脂粉首饰。
有好几次,李自成忍不住劝她省着点花,她却柳眉倒竖,指着他的鼻子骂。
“你个没出息的驿卒,挣不来大钱还管老娘花钱?若不是看你还算老实,老娘早就走了!”
李自成性子本就耿直,被她这么一骂,心里虽有气,却也只能忍了。
他总想着,日子过久了,韩金儿或许就能收收心,好好跟他过日子。
可让他没想到是,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走到驿站门口时,李自成看见驿丞正背着手来回踱步,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
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走上前:“王丞,您这是咋了?”
驿丞转过身,看他的眼神带着几分复杂。“自成啊,你进来,有件事要跟你说。”
李自成跟着驿丞进了堂屋,只见桌上放着一份盖着官府大印的公文。
驿丞叹了口气,拿起公文递给他解释道。
“朝廷下来的命令,国库空虚,边饷告急,为节流开源,着令裁撤天下冗余驿站。但凡非南北通衢、军事要冲的驿站,收到旨意即刻停办,驿卒尽数遣散,每户发遣散粮五斤,自谋生计,咱们米脂驿站也在其中。从下个月起,你……你就不用再来了。”
“啥?”
李自成手里的糙米袋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其实崇祯给了一些遣散的银两的,但是从上到下都贪得差不多了,能给五斤粮食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还有很多人连五斤米都没有。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伸手抢过公文,虽然识的字不多,可“裁撤驿站”“遣散驿卒”这几个字他还是认得的。
他的手开始发抖,声音也带着颤音。
“王丞,这……这咋说裁就裁了呢?我一家老小还等着我这点俸禄活命呢!”
驿丞无奈地摇摇头。
“朝廷说国库空虚,要节省开支,咱们这些小吏能有啥办法?我也给你争取过了,可上面态度坚决,说这是崇祯爷亲自下的旨意,谁也改不了。”
李自成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八年了,他把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驿站里,如今说裁就裁,他能干什么去?
家里还有媳妇韩金儿等着他回去,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失业了,指不定又要闹成什么样。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驿站,怀里的猪肉好像有千斤重。
日头晒得他头晕眼花,可他却感觉不到热,满脑子都是“失业了”“没饭吃了”这几个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直到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看到韩金儿正坐在炕沿上,对着镜子描眉画眼。
“回来了?”韩金儿头也没抬,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烦。
“今天怎么这么晚?我的生辰饭呢?”
李自成把怀里的猪肉往桌上一放,声音沙哑:“驿站……驿站裁撤了,我失业了。”
韩金儿手里的眉笔“啪”地掉在炕上,她猛地转过身,瞪着李自成。
“你说啥?失业了?李自成,你个废物!连份差事都保不住,你还能干点啥?”
“我也不想啊,这是朝廷的命令……”
李自成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朝廷朝廷,你就知道朝廷!”韩金儿站起身,叉着腰骂道。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现在好了,没了俸禄,咱们喝西北风去?我告诉你,你要是养不起我,就趁早放我走!”
李自成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心里的委屈和愤怒一下子涌了上来。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可看着韩金儿那张娇俏却刻薄的脸,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行了,别说了,我明天再出去找找活计。”
他说完,就转身去灶房生火,留下韩金儿在屋里继续骂骂咧咧。
接下来的几天,李自成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找活计,可这年头,到处都是灾民,哪里有那么多活可干。
他去给地主家扛过活,扛了一天麦子,累得汗流浃背,衣服都能拧出水来,才挣了两个铜板;他去河里捞过鱼,正午的太阳晒得皮肤生疼,也只捞到几条小鲫鱼。
韩金儿看他每天空手而归,脸色越来越难看,对他也越发冷淡,有时候甚至连饭都不给她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