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七月末,江西南昌府的码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漕船首尾相接,像一条巨大的灰色长蛇盘踞在赣江之上,搬运工们赤着膊,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珠滚滚,喊着浑厚的号子将一包包货物从船上卸下来,肩扛手挑的挑夫们则像穿梭的蚂蚁,在拥挤的码头间往来不息,汗湿的粗布衣衫紧紧贴在背上,散发出混杂着水汽与尘土的味道。
吴风站在码头边的一棵老樟树下,浓密的树荫勉强遮挡住正午毒辣的阳光,他看着眼前这幅喧嚣繁忙的景象,还有不远处的巍峨耸立在江边的滕王阁,不由得一阵稀奇。
要是林墨能到这一定会发现,自己穿越来一睁眼就看到的南昌城还是和一年前一样,一点没变。
“吴管事,咱们先去客栈落脚,还是直接去瓷器行接洽?”身后的护卫赵虎瓮声瓮气地问道,他是林墨从广州带来的老部下,做事沉稳可靠。
吴风回过神,抬手理了理长衫下摆,这是巧儿特意让人用新织的杭绸做的,月白色的料子上暗绣着流云纹,既显体面,又不过分张扬,正适合与商户或士人打交道。
“先去客栈把行李放下,”吴风的目光扫过码头边往来的人群。
“顺便在附近的茶楼坐坐,打听点事。”
他此次来南昌府,明面上是受林墨之托,前往景德镇采买一批精致瓷器,用于和郑芝龙贸易时打点闽浙一带的官员;暗地里却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替林墨寻访散落民间的人才。
林墨常对他们这些核心手下说:“治城如筑屋,百姓是基石,工坊是梁柱,而人才则是屋顶的梁木,缺了谁都不行。咱们台中堡要想在这乱世中站稳脚跟,光有粮食和布匹还不够,得有懂学问、有技艺、能办实事的人来撑场面。”
吴风深以为然。
这半年来,他每次外出采买,都会格外留意打听附近的名人异士,无论是满腹经纶的读书人、身怀绝技的工匠,还是妙手回春的医者,只要有一技之长且品行端正,他都会想方设法将其招揽到台中堡。
这次来江西,他早就盘算着,江西自古文风鼎盛,又多能工巧匠,或许能挖到几个真正有用的人才。
几个人提着随身行李,沿着码头边的青石板路往城里走去。
南昌府的街道比一年前更加拥挤,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绸缎庄的伙计站在门口招揽生意,茶叶铺里飘出浓郁的茶香,酒楼茶馆的幌子在风中摇曳,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鲜活的市井气息。
路过一家名为“醉仙楼”的酒楼时,吴风听到二楼雅间传来阵阵喧哗,隐约夹杂着“虎爷”“码头命案”“官府查了半年没头绪”之类的话语。
他脚步微顿,眸色沉了沉——去年林墨在南昌府码头怒杀恶霸虎爷的事,如今竟还成了市井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了一桩无人敢深究的悬案。
“吴管事,要进去歇歇脚吗?这家‘醉仙楼’是南昌府有名的老字号,据说招牌菜‘瓦罐汤’炖得极为地道。”
另一名护卫钱豹提议道,他性子活络,擅长打探消息。
吴风摇了摇头,目光警惕地扫过酒楼门口:“先去客栈,不宜在此地过多停留。”
他心里清楚,林墨杀虎爷虽是为民除害,但毕竟触犯了朝廷律法,如今他们身份特殊,若是被有心人认出与林墨有关联,难免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三人又走了半炷香的功夫,终于抵达了预定好的“迎宾客栈”。
客栈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见吴风衣着华贵,身后还跟着两名气势不凡的护卫,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客官里面请!天字一号房早就给您收拾妥当了,通风采光都是最好的!”
安顿好行李后,吴风让跟着的护卫好好的休息,然后独自一人来到客栈楼下的茶馆。
茶馆里人声鼎沸,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三国演义》,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拍案叫好;角落里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正低声商议着生意,手指在桌上比划着;还有几个穿着长衫的读书人,摇头晃脑地议论着诗词文章。
这里是市井消息的集散地,正是打听人才的绝佳场所。
吴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和一碟五香瓜子,假装悠闲地品着茶,耳朵却像雷达般警惕地捕捉着周围的谈话声。
邻桌坐着两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的读书人,年纪约莫三十出头,一人瘦脸,一人胖脸,正对着一壶劣质的绿茶唉声叹气。
“唉,说起今年的乡试,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瘦脸读书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里满是唏嘘。
胖脸读书人也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可不是嘛!要说最可惜的就说那奉新县的宋应星,咱们同窗中谁不知道他学识渊博,尤擅经世致用之学,谁曾想这次会试又落榜了!这已经是他第五次落榜了,真是可惜了一身才华。”
“是啊,”
瘦脸读书人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惋惜之色。
“想当年咱们在白鹿洞书院同窗时,宋应星的才华可是数一数二的,谁能料到他竟如此时运不济。听说他现在都快心灰意冷了,整天在家闭门不出,琢磨那些农桑、器物的玩意儿,把好好的圣贤书都抛到一边去了,真是暴殄天物啊!”
“宋应星?”吴风心里猛地一动,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连忙放下茶杯,整理了一下衣衫,面带恭敬地凑过去抱了抱拳:“两位先生有礼了,在下吴风,是从福建泉州来的商人,久仰江西文风鼎盛,今日听闻二位提及宋应星先生,不知这位先生是何许人也?竟能让二位如此惋惜?”
那两个读书人见吴风衣着考究,态度却十分谦和,也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客气地拱手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