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流民们被赶上三艘破旧的货船,船舱低矮闷热,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汗臭与霉味。
王忠被挤在角落,只能半蹲着,心里暗暗记下货船的数量与规模——这三艘船都是载重百吨的货船,船板陈旧,却保养得不错,看来郑芝龙对输送流民之事还算上心。
航行途中,每天只供应两顿稀粥,每人一小碗,勉强吊着性命。
王忠故意放慢喝粥速度,观察其他流民的反应,发现大多人虽抱怨,却对“台中堡能吃饱饭”充满期待,偶尔有人说起林墨,语气里竟带着几分敬畏。
经过五天颠簸,载满流民的货船终于抵达台中港。
船刚靠岸,王忠就听到码头上传来阵阵吆喝声,比郑芝龙手下温和得多:“都慢点!别挤!注意脚下!”
几名穿着麻布短褂、胳膊上搭着毛巾的汉子正站在跳板旁接应,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清水。
“先喝点水,解解渴,别急着下船!”
王忠跟着人群走下跳板,刻意落在后面,目光如鹰隼般快速扫过港口。
码头上用水泥浇筑的地面平整坚实,看不到一丝杂草;左侧堆积如山的木材,每根都有两人合抱粗,树皮已被剥去,露出光滑的木质,上面用炭笔标着“船坞用”“建房用”的字样。
右侧的铁锭整齐地码成十丈高的垛,上面盖着防雨的油布,油布缝隙里能看到铁锭黝黑的光泽;远处的城墙上,手持燧发枪的士兵正来回巡逻,步伐整齐,每隔十步就有一个炮位,黑洞洞的红夷炮口对着海面,炮身上螺旋状的膛线在阳光下隐约可见,比他在泉州水师见过的火炮做工精细得多。
“新来的流民都过来登记!”
一名留着短须、穿着青色长衫的文书喊道,手里拿着笔墨和厚厚的册子,旁边还放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台中堡流民登记处”。
王忠走上前,故意粗着嗓子,带着漳州口音说:“大人,我叫王秀才,是漳州来的逃荒秀才,家里遭了水灾,爹娘和弟妹都没了,就剩我一个人逃出来,想找个地方混口饭吃。”
文书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虽然穿着破衣,却戴着儒巾,怀里还揣着书卷,手指因常年握笔而有些薄茧,便在册子上记下“王秀才,男,三十,漳州逃荒,识字”,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棚屋道。
“登记了就去那边领农具和口粮,下午跟着老周去东头的稻田干活。对了,你识字,晚上收工后到文书房帮忙抄录名册,每月多给你一斤糙米。”
王忠心里一喜,表面却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我一定好好干活!”
他跟着流民来到棚屋,领到一把崭新的锄头,锄头柄打磨得光滑圆润,锄头刃锋利雪亮,比他在泉州乡下见过的农具好上数倍。
一个粗瓷碗,碗上还印着简单的花纹;还有两斤糙米,颗粒饱满,没有一丝杂质。
他捧着糙米,心里暗暗心惊,普通流民刚到能领到口粮就不错了,林墨竟然还发新农具,甚至因为他识字就给额外的差事,看来密报里“林墨善待流民”并非虚言,这让他的探查多了几分便利,也多了几分警惕。
下午时分,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粗壮的汉子走了过来,腰间系着麻布围裙,手里拿着一个铜锣。
“铛铛”敲了两下然后开口道:“新来的农耕流民都跟我走!东头的稻田要除草,天黑前必须除完半亩地,晚上管顿热乎的!”
这汉子正是负责养殖场和农耕协调的老周,脸上总是带着憨厚的笑容,说话却干脆利落。
王忠跟着三十多个流民走进东头的稻田,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稻田里,嫩绿的稻苗在风中摇曳,如绿色的海洋;田埂上每隔一段就有一个木质水车,几个农夫正踩着水车往田里灌溉,水流顺着水渠缓缓流入稻田,滋润着稻苗;田边的水沟里,几只鸭子在悠闲地游弋,啄食着水草和虫子。
“都散开干活!两人一组,除完自己的地块再歇着!”
老周喊道,自己也拿起一把锄头,走进田里示范。
“除草要连根拔起,别伤着稻苗!根留在土里会再长出来!”
王忠和一个叫李二的年轻流民分到一组,李二约莫二十出头,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一看就是常年种地的老手。
初春的水田里还带着寒意,冰冷的泥水没过脚踝,冻得王忠直打哆嗦,他强忍着不适,学着李二的样子弯腰拔草,动作生疏而笨拙,没过多久就累得腰酸背痛,额头渗出冷汗。
“你是叫王秀才是吧,歇会儿吧,我一看你这样子也没干过农活。”
李二见他实在吃力,笑着说道,手里的动作却没停。
“我来帮你除一半,你缓口气再弄。”
王忠心里一动,顺势直起腰,揉着酸痛的腰杆,装作感激的样子。
“多谢李兄弟,我这读书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真是没用。”
李二笑了笑:“没事,谁还没个第一次呢?我刚来的时候也不会,还是老周教的。咱们在老家的时候,哪有这么好的田地,这么好的农具,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王忠见李二态度和善,便试探着问道:“李兄弟,我听说这台中堡是林墨公子建的?他以前也是流民吗?”
李二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擦额头的汗:“具体我也不清楚,听老流民说,公子是半年前带着几百号人来的,当时这里还是荒滩,公子领着大家夯土筑墙、开垦荒地,才有了现在的台中堡。”
“公子还是个能人,不仅会造火炮,造香皂,让咱们有饭吃、有活干,比官府强多了!”
王忠见时机成熟,故意压低声音,凑近李二:“李兄弟,你就不怕吗?我以前在漳州的时候,听说过郑芝龙的事,他当初也是这么笼络流民,给地给饭,等势力大了,就开始压榨大家,收重税,抓壮丁,不听话的就杀头。”
“你说林墨现在对咱们好,会不会也是为了利用咱们?等他造够了火炮,势力大了,就会像郑芝龙一样,把咱们当牛马使唤?”
李二脸色瞬间一变,猛地直起腰,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才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怒意。
“王秀才,你这话可不能乱说!林公子和郑芝龙不一样!我们在老家的时候,官府收税收到明年,荷兰人来了抢粮抢女人,是公子把我们救到这里的!”
“分的地都是最好的,还教我们用曲辕犁、水车,上个月我家分到的曲辕犁,比以前的犁省力多了,一天能多耕半亩地!收的粮食除了交少量储备粮,剩下的都归自己,公子还说等秋收了,多余的粮食能换银子!这要是压榨,能给咱们这么好的东西?”
王忠见李二不上当,又转向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流民,这人约莫五十多岁,名叫张老汉,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正默默地拔草。
王忠放缓语气,装作担忧的样子问道:“张大叔,您年纪大,见多识广。我就是有点担心,你看林公子造了这么多火炮,肯定是要打仗的。”
“到时候他要是抓咱们去当兵,咱们这些种地的哪会打仗啊,还不是去送命?到时候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好日子?”
张老汉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王忠,缓缓说道:“小伙子,你没经历过乱世的苦。以前我们在福建海边,荷兰人的战船一来,烧杀抢掠,官府的水师躲在港口里不敢出来。我的老伴和儿子,就是被荷兰人杀的。
“是林公子带着人把荷兰人打跑了,给了我们一块安稳种地的地方。就算要打仗,也是为了保护咱们的家园,保护咱们的妻儿老小,这样的兵,我愿意当!”
“上个月堡里选青壮队,我儿子就报名了,公子还让工匠给他们做了新铠甲,教他们练枪,说打仗的时候会保护好他们,不会让他们白白送命。”
说到这里,张老汉的眼中泛起泪光,语气却带着坚定。
瞧见这些人的样子,王忠就知道自己挑拨离间这件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