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烂嘴咀的晨雾裹着铁腥味,林墨踩着露水往铁匠铺走时,靴底的泥水溅在裤腿上,他却浑然不觉。
箭楼上传来换岗士兵的咳嗽声,惊得不远处树梢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像极了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要是他有门佛朗机炮就好了……” 他望着夯土墙上新添的箭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铳。
这念头像根刺,从周奎派人南下的消息传来后就扎在心里,燧发枪虽然厉害,但终究是单兵武器,真要遇上那种亡命之徒带队强攻,土堡的防御还是显得太单薄了些。
可造炮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
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锤声传过来,混着风箱的呼哧声,那点微薄的火力连打造合格的枪管都很勉强了,更别说需要更高技术要求火炮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铁匠铺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铁屑混着炭灰的热气扑面而来,老胡头正举着大锤砸向烧红的铁坯,火星溅在他黧黑的脸上,映得皱纹里的油光闪闪发亮。
见林墨进来,他慌忙扔下锤子,铁砧上的半成品长刀还冒着白烟:“百户大人!您可算来了!”
林墨的目光扫过墙角堆成小山的兵器,细细看去,有二十把朴刀,三十杆长枪,还有五十副铁甲,都用桐油布盖着,透着沉甸甸的金属质感。
“都弄好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像是在确认什么救命的东西。
“好了好了!” 老胡头搓着满是老茧的手,指缝里还嵌着黑色的铁屑。
“我们几个六月初来的,这都八月底了,您吩咐的活儿哪敢耽误?”
他掀开桐油布,露出副铁甲,甲片用铜钉铆得整整齐齐,边缘打磨得光滑。
“您瞧这甲,用的是广东最好的钢片,刀砍不动箭射不穿,给您的弟兄们穿上,保管……”
林墨没听他说完,伸手按住铁甲的护心镜。
冰凉的铁温透过指尖传来,竟让他那颗悬着的心稍稍落了落。
他想起李虎他们训练时磨破的皮甲,想起上次遇袭时护卫胳膊上的刀伤,喉结滚动着说:“带我去看看。”
老胡头连忙应着,领着他往演武场走。
路上经过粮仓,几个搬运粮食的农户见了林墨,慌忙低下头加快脚步,往日里的热络劲儿荡然无存。
林墨看在眼里,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连最淳朴的农户都察觉到了土堡的紧张,这场危机的阴影,看来比他想的还要重。
演武场上,十几个士兵正穿着新铁甲操练。
甲片碰撞发出铿锵的响声,与他们的呼喝声混在一起,倒添了几分气势。
李虎穿着身亮闪闪的铁甲,正挥刀劈砍木桩,刀光闪过,碗口粗的木桩应声而断。
“百户大人!” 李虎看到林墨,收刀行礼,铁甲的肩甲撞到一起。
“百户大人!这新家伙真带劲!比咱们原来的那皮甲要强十倍不止啊!”
林墨走过去,手指敲了敲李虎的胸甲,发出沉闷的响声:“活动着沉不沉?”
“不沉!” 李虎原地转了个圈,甲片相互摩擦哗哗作响。
“老胡头说加了衬里,磨不着肉,还灵活得很!”
看着士兵们脸上久违的笑容,听着铁甲碰撞的铿锵声,林墨忽然觉得眼角有些发热。
这阵子的压抑、焦虑、恐惧,仿佛都随着这声音消散了些。
他转过身,对老胡头道:“账算一下吧。”
老胡头眼睛一亮,连忙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本磨得卷边的账簿。他戴着老花镜,手指点着账目念:“朴刀一百一十把,每把二两;长枪一百一十杆,每杆四两;鱼鳞甲一百副,每副十两…… 总共一千六百五十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林墨让巧儿取来银子,十六锭五十两的官银堆在木板上,反射着刺眼的光。
老胡头的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接过银子时,指节都在抖,这可是他带着六个徒弟干了三个月的血汗钱,这一次挣的钱都够他们每日盖气一间三进的院子了。
“多谢林百户!多谢林百户!”
老胡头连连作揖,花白的胡子都抖了起来。
他招呼徒弟们收拾东西,铁匠铺的风箱、铁砧、锤子,都被麻利地装上板车,仿佛多待一秒就会惹上麻烦。
林墨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忽然注意到老胡头的徒弟们都背着包袱,连铺盖卷都捆好了。
显然,他们早就做好了拿钱就走的准备。
“老胡头,” 林墨忍不住开口。
“就这么急着走?”
老胡头的动作顿了顿,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家里婆娘孩子等着呢,出来仨月了,该回去了。”
他眼神闪烁,不敢看林墨的眼睛,这些日子土堡里增加的守卫,夜里频繁的巡逻,还有广州城里那些关于 “京城来的大人物” 的传言,早就让他坐立难安。
要不是这一千多两银子没到手,他半个月前就想卷铺盖跑路了。
林墨见状也没再追问。
他看着老胡头指挥徒弟们把最后一把锤子搬上车,看着他们赶着板车匆匆往吊桥方向走,连句多余的客套话都没有。
板车的轮子碾过石板路,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在寂静的土堡里显得格外刺耳。
“公子,这老胡头……”大山在一旁皱着眉,有些不忿。
“让他们走吧。” 林墨望着吊桥缓缓放下,板车的影子消失在晨雾里。
“毕竟谁也不想卷进麻烦里。”
他转身往回走,演武场上士兵操练的声音还在继续,可那铿锵的铁甲声,此刻听来竟带着几分空洞。
老胡头那急于脱身的样子,像面镜子,照出了他如今的处境,连萍水相逢的手艺人都知道要躲着他,这场来自京城的风暴,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猛烈。
回到书房,林墨翻开账簿,上面 “一千六百五十两” 的字迹刺眼得很。
这几乎是他最近这个月卖香皂香水剩下的一半积蓄了,可花出去的时候,他甚至没觉得心疼。
他深知在这乱世里,银子再多,也不如一副能挡刀箭的铁甲实在。
窗外的风掀起书页,吹得案上的短铳轻轻晃动。
林墨伸手握住枪身,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
老胡头可以走,但他不能。
烂嘴咀里跟着自己的这百十来号人,还有燧发枪作坊里的工匠,演武场上的士兵,都指着他活下去。
“李虎,” 他扬声喊道。
“让弟兄们把新铁甲都穿上,这几天辛苦弟兄们一趟,巡逻的人数加倍。”
无论前路有多难,他都得撑下去。
哪怕手里只有这些冷兵器加上一杆燧发枪,哪怕身边的人都想躲开,他也得守着这土堡,守着自己的产业,跟那躲在暗处的敌人,好好斗一场。
林墨站在窗前,望着那些穿着新铁甲的身影在阳光下移动,忽然觉得,或许没有大炮也没关系。只要人心还在,这土堡的墙,就永远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