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府巡抚署的夜露打湿了窗棂时,熊文灿正捏着那封来自京城的密信,指尖在落款的 “周奎” 二字上反复摩挲着。
信纸边缘的火漆印还带着余温,那枚刻着 “周” 字的朱印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像一只窥视的眼。
“周奎…… 他怎么会突然盯上一个广州来的林墨?” 熊文灿将信笺往紫檀木案上一拍,茶盏里的碧螺春溅出几滴,在信纸上晕开浅黄的圈。
他对着旁边的烛火又读了一遍,那些字像活过来一般。
“林墨所制香水,宫中甚喜,望巡抚大人玉成,共分其利”。
旁边的幕僚大气不敢出。
这明末朝廷谁不知道这周奎是当今皇后的父亲,京城有名的国丈大人,在京城里的权势甚至比亲王还要盛。
可林墨来他熊文灿的府上摆了码头,上了供,按照这规矩该算 “巡抚府发掘的人才”,周奎这封来信,明着是商量,实则是在他手里硬抢了。
“大人,这京城周府的面子不能不给。” 幕僚嗫嚅着开口,小心翼翼的劝告道。
“听说周奎最近正为皇后娘娘筹措新年贺礼,若是在咱们能把这香水献上去……”
“献上去?” 熊文灿冷笑一声,抓起信笺往烛火边凑,火苗舔着纸角,将 “共分其利” 四个字烧得有些蜷曲。
“他周奎在京城只是随便动动嘴,然后就要让我把人和配方交给他,还只给我三成利,真当我这福建巡抚是他家的银库了?”
话虽如此,他也没想着真把信给烧了。
手指捏着焦黑的纸边,心里像有杆秤在来回晃。
一边是周奎的滔天权势,若是得罪了他,别说两广总督的位置,怕是连现有的巡抚乌纱帽都戴不稳;另一边是自己的名声,他寒窗苦读三十年,从知县做到封疆大吏,最看重的就是 “清正” 二字,若是让人知道他是为了钱财把林墨交出去,传出去怕是要被自己手下的唾沫给淹死。
“让我想想。” 熊文灿挥退幕僚,独自在书房踱步。
地砖被踩得 “咯吱” 响,墙上挂着的《海疆图》在风里轻晃,图上泉州港的位置被他用朱砂点了个圈。那是他打算用来囤积香料的码头,如今却要为一个后生的配方伤脑筋。
他想起在那晚宴席上林墨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一身半旧的青布袍,连给人敬酒时手都在抖。
这样一个没背景没根基的百户,就算被周奎的人掳走,怕是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罢了,先回府歇息。” 熊文灿将烧焦的信笺揉成一团,扔进炭盆,那封信顿时间如同野火燎原般,火星 “噼啪” 爆开,映着他眼底的犹豫,他现在需要再好好的掂量掂量。
内院的暖阁里,王氏正对着铜镜试新得的赤金点翠步摇。
见熊文灿进来,忙不迭地迎上去,香风裹挟着脂粉气扑过来:“老爷,听闻京城来了信?是不是为了那香水的事?”
熊文灿在软榻上坐下,接过王氏递来的银耳羹,羹里的冰糖甜得发腻:“你也听说了?”
“府里的丫鬟都在传呢。” 王氏挨着他坐下,步摇上的珠翠撞得叮当作响。
“周大人可是皇亲国戚,咱们能搭上这条线,往后……”
“往后什么?” 熊文灿打断她,舀了勺银耳羹却没送进嘴。
“你当周奎是真心跟咱们分利?他是想让我动手,脏了我的名声,他好坐收渔利!”
王氏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嗫嚅道:“可那林墨…… 不过是个商人,老爷您抬举他,他才敢在泉州府露面。就算…… 就算咱们把他交出去,谁会为了他嚼舌根?”
这话像根针,刺破了熊文灿最后的犹豫。
他盯着王氏鬓边的点翠步摇,忽然想起自己刚上任时,郑芝龙送来的那箱东珠,当时他原想拒收,也是王氏劝他 “权当暂存”,后来那些东珠成了打通京城关节的敲门砖。
“你说得有道理。” 熊文灿把银耳羹一饮而尽,瓷碗往餐桌上一放道。
“不过是一个会做点奇技淫巧的后生,算得什么?”
他起身往书房走,王氏在身后追问:“那老爷打算怎么回?”
“告诉周奎,” 熊文灿的声音从走廊飘回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林墨那边的事,我便不再插手。若是林墨识趣,自会跟他的人走。至于好处…… 让他按信上说的,分我三成。”
王氏喜滋滋地应着,没看见熊文灿转身时,捏着拳的指节已泛白。
回到书房,熊文灿提笔回信。
笔尖在洒金宣纸上悬了半晌,才落下第一个字。
他没写 “同意”,也没写 “拒绝”,只说 “林墨乃自由身,官府不便强留”,末了加了句 “事成之后,望践前约”。
写完又读了一遍,他忽然觉得这信纸像块烙铁。
周奎的人若是动了林墨,明眼人都知道是他默许的;可若是将来事发,他又能推说 “从未插手”。
这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可心里那点对名声的执念,却像根刺扎着疼。
但是又想到那日进斗金的香皂和香水生意之后,他咬了咬牙。
“罢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熊文灿将信笺折好,用火漆封了口。
那枚刻着 “福建巡抚” 的银印按下去时,他忽然想起林墨在宴席上说的那句话 ——“做生意,当以诚信为先”。
窗外的月光爬上案头,照亮信纸上 “林墨” 二字。
熊文灿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
一个小商人的诚信,哪有自己的仕途重要?
熊文灿站在中堂,望着自己头上那面 “清廉” 匾额。
烛火在匾额上投下晃动的影,像极了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来人,” 他忽然扬声。
“把库房里那箱郑芝龙送的东珠,搬到王氏的内院去。”
或许从收下那箱东珠开始,所谓的 “清廉” 就早已是块遮羞布。
他对着匾额深深作揖,仿佛这样就能把今晚的算计都埋进香案的灰烬里。
夜色渐深,泉州府的风卷着海浪声穿过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