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旁边那座爬满牵牛花的小院,这一个半月以来总是从里面飘散出奇异的香气。
芸香将最后一滴橙花精油滴进水晶瓶时,指尖微微发颤,这琥珀色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极了她幼时在江南见过的晨露。
旁边四个女子屏息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瓶口,晚晴的睫毛上还沾着昨夜制香时落下的茉莉粉末,忽闪忽闪的,像停着只白蝴蝶。
“成了!” 最年轻的晚晴猛地拍手,腕间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她眼角眉梢都飞着笑意,可指尖攥着的麻纸早已被香料浸透,林墨留下的那几张 “香水配方” 上,
“乙醇浓度 75%”“前中后调配比” 等字样被摩挲得发毛,边角卷成了波浪。
芸香旋紧瓶塞,指腹轻轻划过瓶身刻着的 “月华” 二字。
这名字是她取的,初试香时,众人都觉那清冽的香气里裹着丝凉意,像深夜池塘边的月光。
她望着窗外攀在竹篱上的牵牛花,心里掠过丝恍惚,自从林墨留下的配方里写着 “基调:白麝香、冷杉”,她们竟真在山林间的松针下找到了类似气息的草药,这乱世里的巧合,倒像是天意。
“该给林百户送去吗?” 月娥拨弄着垂到胸前的发丝,尾指无意识地抠着耳后的珍珠耳坠。
她总记着初来时的惊惧,那日被带入这土堡,藏在袖口里的银钗在手中硌得慌,仿佛早已预见往后的命运。
仙乐居里的姑娘们谁不知道,男子买走闻香师,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芸香摇头时,鬓边银簪晃了晃,映得她眼底一片清寒:“他怕是早忘了咱们。”
这话倒是不假。
林墨自从将她们带回这个院子,然后就丢下几个香水配方给几人研究的第二天,就直接一头扎进了铁匠坊,此后四十多天,别说踏入这她们小院,连路过院子门口时都是脚步匆匆的,手里握着那些泛着冷光的枪管。
倒是巧儿常来送些新摘的花草给她们,有时还会带来吴岳媳妇做的米糕,笑盈盈地说:“公子让我看看你们缺不缺什么,他说香料不够就跟他说。”
起初五人总把门闩插得紧紧的,夜里稍有响动就惊醒。
月娥总抱着枕头缩在墙角,腕间那道被锡壶烫伤的浅疤在月光下泛着白,像条狰狞的小蛇。
直到第七天,晚晴夜里突发腹痛,是巡夜的大山背着她跑去镇上找郎中。
那憨直的汉子一路上只说 “姑娘别怕”,汗湿的粗布衣裳蹭在她脸上,竟比仙乐居的丝绸还让人安心,她那时才发现,原来男人的肩膀,不全是用来轻薄女子的。
“芸香姐你看!” 晚晴忽然指着院门外,声音里带着雀跃。
阿武正踮脚往墙上爬,怀里抱着束野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小石头在下面扶着梯子,两人被牵牛花绊得东倒西歪,像两只笨拙的小熊。
这对在作坊里帮忙的半大孩子,总爱来院墙根下偷闻香气,被发现了就红着脸把花塞进墙缝,耳根红得能滴出血来。
芸香笑着将花插进粗瓷瓶,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瓶身上,“月华” 的香气混着花香漫开来。
这一个月,她们竟渐渐把日子过出了滋味:清晨去后山采摘薄荷与迷迭香,指尖被草叶割出细痕也不觉得疼;正午在廊下晒制花瓣,看光影在绢布上慢慢移动;傍晚听巧儿讲演武场的趣事,笑得前仰后合时,晚晴总爱拍着石桌说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那日路过演武场,正撞见王强抡着鞭子抽士兵。
起因是几个新兵偷看晚晴鬓边的茉莉,目光黏在她水绿色的裙摆上挪不开。
王强的怒吼震得一旁的树叶都沙沙作响:“看什么看!练好枪杆子比什么都强!再敢分心,老子打断你们的腿!”
五人捂嘴偷笑时,晚晴忽然红了眼眶。
仙乐居的常客里,也是有当兵的,那些人看她们的眼神像钩子,能把人的骨头都勾酥。
可这里的士兵,目光里虽有惊艳,却带着点憨直的局促,被发现了就慌忙转头,连脖颈都红透了,像海边退潮时来不及走被晒过的虾子。
“这里当真不一样。”
月娥望着演武场尽头那片练兵的尘土,轻声道。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的疤痕,那日给她上药的军医说:“林百户说了,你们是来做正事的,谁敢胡来,先问问他的枪子儿。”
那时她只当是宽慰,直到看见林墨亲手试射燧发枪,铅弹穿透木板的脆响里,她忽然明白,这位年轻的百户心里装着的,是比男女之事更重的东西。
暮色漫进小院时,芸香将 “月华” 装进雕花木盒。
晚晴正给窗台上的薄荷浇水,水珠从指尖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月娥在灯下实验着新的的香水配方,烛火在她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另外两个姐妹坐在门槛上,数着天上初现的星子,手指在微凉的石面上画着圈。
远处传来铁匠坊收工的敲打声,混着伙房飘来的饭菜香,一切都安稳得不像话。
“你们说,” 晚晴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
“咱们现在…… 算是真的活着吗?”
仙乐居的日子像场浓得化不开的梦,熏香、酒气、男人的笑骂织成密网,她们是网里供人赏玩的蝶,连展翅都要看人脸色。
可在这里,虽然身上的粗布衣裳磨得她的皮肤有些发疼,傍晚海边的风刮更是得脸颊发红,但是她却能在闻到第一缕桂花香时,真切地觉得心口在跳,跳得那么有力,那么鲜活。
芸香抚摸着木盒上的纹路,“月华” 的香气从缝隙里钻出来,清冽得像要洗去所有过往。
她想起林墨留下的配方末尾,用铅笔写着行小字:“香气是用来愉悦自己的。”
那时只当是胡话,此刻却忽然懂了,在仙乐居调的香是给别人闻的,而这 “月华”,是她们给自己的,是身体内灵魂终于能自由呼吸的味道。
院门外传来巧儿的声音:“芸香姐姐,公子让我问问你们,月华香水成了没?最近堡内花销有点大。”
五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笑意,那笑意里有释然,有期待,还有种新生的力量。
芸香提起木盒起身时,裙裾扫过墙角的野菊,带起一阵细碎的香风。
或许她根本就不必纠结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过往的尘泥里能开出花,此刻的月光下,也能养出根。
这土堡里的风,正把她们的灵魂,吹向从未想过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