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四月中旬的广州城,珠江水面的雾气刚散,珠江南岸的皂坊就已飘起蒸腾的热气。
林墨站在作坊的青石灶台前,看着阿武他们将熬好的皂基倒进新制的金箔模子,模具上錾刻的缠枝莲纹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银光。
“林公子,这批金箔皂得晾足七日才能干透。” 吴松用铜铲敲了敲模子边缘,皂基与木模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过张相公那边催得有些紧,说是宫里等着用呢。”
林墨抹了把额头的汗,接过巧儿递来的粗布巾擦手。
“让伙计们轮着班盯紧些,库房里的冰窖还能再腾些地方,多铺几层松针防潮。”
他望着墙角堆成小山的金箔匣子,这些薄如蝉翼的金片是张安志托人从南京带来的,每一张都要耗费三两银子,却只用指甲盖大小的碎屑掺进皂基,专供后宫娘娘们使用。
作坊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大山举着扁担跑进来。
“公子,公子,张老爷回来了!还带着好几车箱子,看着像是从京城运来的!”
林墨心里一动,连忙迎出去。
只见张安志穿着件月白杭绸长衫,正指挥着家丁卸车,鬓角沾着些风尘,眼角的细纹却比上月舒展了不少。
“林掌柜,别来无恙?”他拱手笑道,身上全是赶路的疲惫感。
“张老爷一路辛苦。”
林墨侧身让他进院,目光扫过那些贴着封条的木箱询问道:“张相公,京城的生意竟这般顺遂?”
“还是托你的福,现在我净尘坊的招牌在京城已是无人不晓。”
张安志在堂屋坐下,接过巧儿端来的凉茶一饮而尽。
“连周皇后都赏了块玉佩,说是用了珍珠皂,手背的细纹都淡了。”
他从袖中取出个锦盒,里面躺着块羊脂玉佩,上面雕着精细的凤穿牡丹纹样。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身着湖绸短打的青年走进来,对着张安志躬身行礼:“爹,车都卸好了。”
这青年眉目与张安志有七分相似,只是眼神更显锐利,正是他的长子张明达。
“明达,见过林掌柜。” 张安志招手让儿子上前。
“往后京城的铺子就交给你了,每日的账册要亲自过目,尚宫局的人来取货时多备些上好的檀香皂,别怠慢了。”
张明达拱手道:“儿子晓得,定不会让爹和林掌柜失望。”
他从怀里掏出本账册递给张安志道:“父亲,这是南京那边三月的流水,比上月又多了三成,只是仿制品虽没了,却有几家绸缎庄想跟咱们合伙做香皂胭脂,儿子没敢应。”
张安志翻着账册点了点头:“做得对,眼下还不是扩张的时候。”
他忽然抬头看向林墨,语气沉了几分。
“林掌柜可知晓,四月十一那日,南赣出事了?”
林墨正把玩着块新做的薄荷皂,闻言手猛地一顿,有些疑惑。
“南赣?是江西那边?”
“正是。” 张安志将账册拍在桌上,茶盏里的水晃出圈涟漪。
“那伙起义军在那边自称什么夺天王,还建了个什么永兴元年,硬生生攻破了安远县城,库房里的银子被抢了个空,牢里的囚犯全给放了出来。知县沈克封光着脚从后墙爬出去才捡了条命,巡抚洪瞻祖的奏章怕是已经递到紫禁城了。”
巧儿端着点心进来,听见这话手里的托盘差点歪了,青瓷碟子在盘里叮当作响。
“那些反贼…… 竟如此大胆?”
她脸色发白,去年冬天还有南赣来的货郎在杂货铺歇脚,说那边虽不太平,却也没到攻城掠地的地步。
林墨走到窗边,望着珠江上往来的货船。
这些日子他只顾着赶制香皂,竟没留意坊间的风声。
他想起穿越前看过的史料,南赣起义本是明年才会成气候,如今却提前了近一年,看来历史的轨迹已在悄然偏移。
“安远县城离广州有千里之遥,张老爷何必忧心这些?”
林墨虽然也有些吃惊,不过还是笑了笑道:“咱们有熊大人的官船运货,沿途关卡总会给些颜面。”
张安志冷笑一声:“林掌柜太乐观了。安远虽远,可乱兵就像野草,烧了一茬还有一茬。我在赣州府的茶行掌柜托人带信来,说那边的乡绅都在雇团练,连过路的商队都要带着刀枪才敢走。”
他忽然压低声音:“更要命的是,洪巡抚的奏章里说,那些反贼用的兵器竟有不少是新打的铁枪,不像是寻常盗匪能弄到的。”
这话让林墨心头一紧。他知道明末的冶炼技术落后,民间铁器多是农具改的,若起义军真有大批新制铁枪,背后定然有人支持。
“张老爷的意思是……”
“不好说。” 张安志摇摇头,拿起块金箔皂对着光看。
“但这乱世怕是要提前来了。我这次回广州,一是想看看新作坊的进度,二是要把家眷从佛山接来,珠江南岸有兵丁驻守,总比乡下安全些。”
正说着,张明达进来告辞,身后跟着两个提着行李箱的家丁。
“爹,儿子这就启程了,京城那边若有异动,会立刻让人送信回来。”
他看了眼林墨道:“林掌柜的薄荷皂在军营里很是抢手,袁尚书的管家还来问过,能不能多做些送到边关去。”
林墨眉头一皱。
“军营?他们要这做什么?”
“说是夏天行军,将士们汗湿的甲胄总生虱子,用薄荷皂洗过能清爽些。”
张明达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儿子想着这是好事,就应下每月送两千块过去。”
张安志瞪了他一眼喝道:“军国大事岂能儿戏?这事得让袁大人点头才行,你到了京城先去尚书府拜见一番,然后再打听清楚,别擅自做主。”
送走张明达,堂屋里安静下来。
林墨看着桌上的金箔皂,忽然觉得这精致的物件在乱世里像个易碎的梦。
“张老爷,” 他斟酌着开口:“我想把作坊的后院再拓出来,多囤些油脂和草木灰。”
张安志挑眉:“怎么?林掌柜也怕了?”
“不是怕,是防患于未然。”
林墨走到账台前,铺开一张纸道:“我打算再雇十个人,分成两班倒,每天的产量提到一万块。除了宫里要的金箔皂,多做些耐存放的硬皂,万一…… 万一将来路断了,也能撑些时日。”
张安志沉默片刻,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说得对,是该未雨绸缪。我在十三行有个相熟的油商,明日让他给你送五十桶茶籽油来,先记在我的账上。”
他起身走到门口,望着珠江上远去的货船:“这世道,咱们这些商人只要手里有货,心里才能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