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府的查封,到第七日才进到最深处。
前院、中堂、后宅、花园,三百亲从官筛了六遍,抄出的金银珠宝堆满皇城司三间库房。但臻多宝知道,这些不过是明面上的东西。庆王经营三十年,真正的秘密,定藏在最隐秘处。
他站在王府最北的藏书楼前。
楼高三层,飞檐积尘,匾额“漱石轩”三字已斑驳。按册籍,此楼藏书三千卷,多为经史子集,寻常文人雅士的收藏,无可疑处。
但臻多宝注意到一个细节:楼前青石板,磨损程度远超他处。
藏书楼非宴客之所,仆役送茶送水一月不过数次,何来这般磨损?除非——有人常深夜至此,且非一人。
“破门。”
铁锤撞开楼门,尘埃飞扬。楼内确如册载,满架书卷,井然有序。臻多宝却径直走向最里侧书架,手指划过书脊,停在一套《金石萃编》上。
书册崭新,封皮无尘——在这满楼旧籍中,太过显眼。
他抽出第一册,翻开封皮。
内页被掏空,藏着一把黄铜钥匙。匙身细长,齿纹复杂,绝非寻常锁具所用。
“搜。”臻多宝只说一字。
亲从官拆了整面书架。后面露出青砖墙,砖缝抹得平整,但其中一块砖的四角,有细微摩擦痕——常被推动的痕迹。
臻多宝插入钥匙,旋转。
“咔嗒。”
砖墙向内滑开三尺,露出向下的石阶。阴湿之气扑面而来,混着铁锈、霉腐,还有一丝……焦糊的肉味。
他持烛下行。
石阶二十七级,尽头是一间密室。烛火照亮空间的瞬间,臻多宝身后传来抽气声。
密室的四壁,挂的不是书画,而是“人皮拓片”。
七张完整的人背皮,被硝制后绷在木架上,每张皮上都拓着碑文。墨色深入皮理,字迹清晰可辨——是《车骑将军碑》,前朝名将裴度平定藩镇叛乱的纪功碑。真碑早在战乱中损毁,世间仅存拓本三件,皆藏大内。
可这里,有七件。
不,不是拓本。
臻多宝走近细看,胃部一阵翻搅。
那不是墨拓,是烙烫。烧红的铜模压在活人背上,烫出碑文字迹。皮肉焦糊后收缩,字迹扭曲变形,有些笔画处皮开肉绽,形成凹凸的瘢痕。硝制后,那些焦黑、粉红、暗褐的皮肉组织,成了碑文的“墨色”层次。
最骇人的是,每张人皮的肩胛骨位置,都刺着一行小字:
“泰和二年七月,背主奴赵四”
“泰和三年正月,泄密婢春兰”
“泰和四年五月,御赐石匠顾九针”
……
最后一张,时间是三日前:
“泰和六年十月廿八,王府长史周谨”
臻多宝记得周谨——三日前在诏狱,他熬过“砚台问心”后招供,被押回牢房时还活着。狱吏报:周谨当夜“突发心疾暴毙”。
原来不是心疾。
是被人活剥了背皮,做成了这第七张拓片。
周谨的皮最新,硝制未完,皮缘还渗着淡黄油脂。碑文烫得最深,几乎透皮,那些歌颂忠勇的句子烙在一个叛主者背上,形成最残忍的讽刺。
“提举……”身后副使声音发颤。
臻多宝抬手止住他,继续查看密室。
中央一张紫檀长案,案上散落着拓片工具:鬃刷、扑包、拓纸、烟墨。但一旁的小炉上,还架着数枚铜模——正是《车骑将军碑》的单字阳文模,模柄已被熏黑。
墙角堆着十余卷未装裱的拓片。臻多宝展开一卷,是寻常的碑拓,但纸质特殊,触手柔韧微透……他凑近烛火细看,纸上纤维间有细微血管纹路。
是人皮纸。
庆王不仅在人背上烙碑文,还将剥下的皮硝制成纸,再在上面拓印——这是双重侮辱:先用你的皮肉承载碑文,再剥下你的皮当纸,复制更多“赝品”。
“全部取下,装箱。”臻多宝声音冰冷,“验明每张皮上的死者身份,造册。”
“是。”
他走到密室最深处。那里有一尊青铜貔貅镇纸,重约三十斤,貔貅脚下踩着一枚铜钱。臻多宝试着转动铜钱——
“轧轧”声响起,地面石板滑开,露出第二层密室。
更浓的铁锈味涌上来。
这一层,是铸造作坊。
三座小型坩埚炉,炉膛尚有余温。沙箱、陶范、磨石、锉刀一应俱全。工作台上,散落着数十枚未完成的“虎符”。
臻多宝拿起一枚。
符身青铜,铸成伏虎形,虎身错金铭文:“车骑将军令”。他掂了掂,重量不对——太沉。抽出随身匕首,在符身不起眼处一刮。
青铜表层下,露出灰白色。
铅。
虎符是空心的,内灌铅液,以增重模仿实心铜符。寻常人验看,只掂重量、看铭文、对纹路,很难发现内里已被偷换。
但臻多宝知道,真正的虎符,验看时还有一关:敲击听音。
青铜与铅,击之声不同。
他拿起工作台上一把小锤,轻敲虎符。
“笃。”
闷哑,无青铜清越之音。
他又看向陶范。范分两片,合拢后浇铸。但其中一片范的内壁,刻着极浅的纹路——那是浇铸时,让铅液流入后形成中空结构的“芯道”。
如此精巧的伪造,非寻常工匠可为。
臻多宝在工具堆中翻找,找到一本工作日志。羊皮封面,内页记录每次铸造的日期、用料、成品质检。他翻到最后一页,日期是十日前,备注一行小字:
“铅液掺入鹿血三勺,锈色可乱真。然将军府新得验符法,需改进。”
鹿血?
臻多宝拿起一枚已完成锈色做旧的虎符,凑近鼻尖。铜锈的碱味下,确有一丝极淡的血腥。他用匕首刮下一点铜绿,置于烛火前细看——绿中带褐,褐者,血氧化之色也。
庆王不仅伪造兵符,还研究到了用血仿锈的地步。
他继续翻找,在工作台暗格里,发现一只紫檀匣。匣开,红绸衬底上,躺着半枚羊脂玉虎符。
玉质温润如脂,与臻多宝怀中那枚碎掉的玉环,质地一模一样。
虎符是右半符,雕作奔虎回首状,虎身阴刻云纹,断口处有榫卯结构——显然,应有左半符与之契合。
臻多宝拿起这半枚玉符。
触手冰凉,但不过片刻,便染上他的体温。他将玉符贴近自己怀中那些碎玉环的残片,碎玉竟微微发热,似有感应。
这不是巧合。
他解下腰间锦囊,倒出所有碎玉片,在地上拼凑。十六片碎玉,可拼出大半个环状,但始终缺了几片——而那半枚玉虎符的弧度,恰好能补上缺口。
臻多宝将玉符放入缺口。
严丝合缝。
碎玉与玉符,本是一体。不知何故被分开,玉符部分落入庆王之手,玉环部分被赐给了自己。
赵泓知道吗?
他盯着地上那幅诡异的“玉拼图”,烛火在眼中跳动。
“提举,”副使在上一层唤,“找到些东西,您来看。”
臻多宝收起碎玉和玉符,起身。
上层密室的书架上,除了金石拓片,还有一批手稿。最上面是一卷《崔公校碑录》,署名“崔琰”。
臻多宝瞳孔骤缩。
崔琰,是他父亲。
三年前,时任御史中丞的崔琰,因弹劾庆王“私铸兵器、交通外藩”,被反诬受贿,下狱拷问。不过十日,便“病毙”狱中。崔家抄没,妻离子散,臻多宝那时十六岁,被没入宫中为奴,后净身入内侍省。
父亲的手稿,怎会在庆王府密室?
臻多宝展开书稿。
字迹确是父亲的,工整峭拔,一笔一划皆带风骨。这是父亲晚年整理的金石学着作,收录他毕生校勘的碑刻七十三种,每种皆附考据、释文、辨伪。
翻到最后一卷,是《车骑将军碑》校录。
父亲在跋中写:
“此碑真本早佚,世间流传拓本皆伪。余见三本,一藏内府,一在庆王府,一为私藏。三本互校,竟有十七字差异,可知皆后世仿刻。然庆王府本最劣,笔画粗俗,匠气满纸,恐为近人所造……”
庆王府的《车骑将军碑》拓本是伪作——父亲早就知道。
那他可知,庆王不仅藏伪拓,还用人皮烙制?
臻多宝继续翻页。书稿最后几页,夹着一张对折的宣纸。展开,是一份弹劾奏章的草稿。
标题墨迹淋漓:“劾庆王赵琮私造兵符、蓄养死士、图谋不轨疏”
正文列罪十二条,每条下附证据线索。其中一条写道:
“查泰和四年春,庆王府工匠秘密铸造虎符三十对,形制仿车骑将军府调兵符。符成后,工匠七人皆‘暴病身亡’。臣访得其中一匠遗孀,得半枚残符为证……”
残符。
臻多宝摸出怀中那半枚玉虎符。
父亲奏章里提到的,可是此物?
他细看奏章末尾,日期是泰和四年六月初三——正是父亲下狱前三日。此疏最终未呈上,显然是父亲察觉危险,将草稿藏入手稿夹层。
而三日后,父亲入狱。
十日后,“病毙”。
臻多宝指尖颤抖,抚过父亲的字迹。墨色已淡,但每一划都像刀,刻在他心上。
原来父亲不是被诬陷。
他是真的查到了庆王的罪证,才遭灭口。
原来自己这三年,追查的不仅是君王的敌人,也是杀父的仇人。
“提举……”副使见他神色不对,低声唤。
臻多宝闭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眼中只剩冰封的平静。
“所有手稿、拓片、伪造兵符,全部封箱,运回皇城司。”他说,“密室原样保留,加封条,任何人不得擅入。”
“是。”
“还有,”他看向那些悬挂的人皮拓片,“查明这些死者的家属,暗中抚恤。若还有亲人想领回遗体……就说,尸首已在狱中焚化。”
他不想让那些家属知道,自己的亲人死后,皮被剥下,成了庆王玩赏的“艺术品”。
副使领命而去。
臻多宝独自站在密室中,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那些人皮幡上。父亲的字迹在手中微微发烫,那半枚玉符贴在胸口,冰凉与温热交织。
三年了。
他终于摸到了真相的边缘。
而边缘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子时,皇史宬。
大宋开国以来的所有机密档案,皆藏于此。三重门禁,守军三百,掌库太监皆聋哑人——防泄密。
赵泓站在最内层的“甲字库”前,手中提着一盏琉璃宫灯。灯光映亮他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
臻多宝跪在五步外,面前摊开着从庆王府带回的所有证物:人皮拓片的图录、伪造虎符的样本、父亲的手稿与未呈奏章,以及那半枚玉虎符。
他已禀报了两个时辰。
从密室结构,到人皮拓片的制作过程,到虎符伪造的工艺细节,再到父亲手稿的发现。每个细节都清晰,每条线索都连贯,唯独略过了自己的身世——他不知陛下是否早已知晓。
赵泓一直沉默地听。
直到臻多宝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才缓缓开口:
“崔琰是你父亲?”
臻多宝心一沉。
果然,陛下知道。
“是。”
“何时知道的?”
“三年前,臣入宫时,内侍省名册上写的是‘崔臻’。”臻多宝垂首,“净身后,臣自己改了名,去崔姓,留‘臻多宝’三字。”
“为何?”
“崔家罪籍,臣不敢辱没先人姓氏。”臻多宝顿了顿,“也不想……让陛下为难。”
赵泓轻笑一声。
那笑声在空旷的档案库里回荡,冷得像冰。
“为难?”他走到臻多宝面前,俯身,“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身世?三年前你爬出净身房时,朕就知道你是崔琰的儿子。”
臻多宝抬眸。
“那陛下为何还……”
“还用你?”赵泓直起身,走向档案架,“因为你是崔琰的儿子,才更恨庆王。因为恨,才会拼命往上爬,才会成为朕最利的刀。”
他从架上抽出一卷厚厚的档案。
封面黄绫,题签“靖康兵符失窃案·绝密”。
“你父亲查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赵泓将档案扔在臻多宝面前,“庆王伪造兵符,不是为谋反,是为掩盖一桩更大的秘密——三十年前,真正的车骑将军虎符,失窃了。”
臻多宝翻开档案。
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泰和元年的一桩旧案:时任车骑将军的裴元度,府中遭窃,失窃之物包括调兵虎符一对、将军印信、以及部分机密军报。案发后,先帝震怒,责令大理寺彻查,但三月无果。最后,裴元度以“治家不严”被贬,此案不了了之。
档案末页,附着一张草图,画着那对失窃虎符的形制——与庆王府伪造的,一模一样。
“虎符失窃后,兵部重铸新符,但旧符未收回,始终是隐患。”赵泓的声音在档案库中低回,“你父亲查到,旧符落入了庆王之父,也就是朕的皇叔祖赵嵘手中。赵嵘以此要挟裴元度,暗中掌控了部分边军。”
臻多宝手指收紧,纸页皱起。
“先帝知道吗?”
“知道,但动不得。”赵泓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夜色,“那时庆王一脉势大,联姻将门,结交文臣,先帝晚年病重,朝政已半入其手。直到朕即位,才慢慢剪除其羽翼。”
他转身,看向臻多宝:“你父亲,是朕即位后,第一个敢公开弹劾庆王的御史。朕暗中支持他查,却没想到……庆王下手那么快。”
臻多宝喉咙发紧。
所以,父亲是陛下投石问路的石子。
石子探出了水深,也沉入了水底。
“陛下早知道父亲会死?”
赵泓沉默良久。
“朕派了人保护他。”最终,他开口,声音有些哑,“但庆王用了调虎离山。那夜,保护你父亲的三名暗卫,全部‘意外’身亡。等朕收到消息,你父亲已下狱。”
他走到臻多宝面前,蹲下,平视他的眼睛。
“你恨朕吗?”
臻多宝看着陛下近在咫尺的脸。烛光下,那双总是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一丝罕见的……疲惫。
“臣不敢。”
“不敢,不是不恨。”赵泓笑了,笑容里带着自嘲,“也罢。恨也好,不恨也罢,如今你已走到这一步,退不得了。”
他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打开档案库最深处的一只铁柜。
柜中只有一物:一卷帛书。
赵泓展开帛书,铺在臻多宝面前。
那是一幅地图。墨线勾勒出山川城池,中心是汴京,向西延伸至边关。图上有七处标记,皆用朱砂圈出,旁注小字:
“甲:庆王府密室”
“乙:翠云山庄私兵营”
“丙:永宁寺暗格”
“丁:城南胭脂铺密道”
……
正是臻多宝这些日查到的所有据点。
但地图上还有三处标记,朱砂颜色更新,显然是刚添上的:
“戊:黑石滩沉尸处”
“己:顾九针原籍宅院”
“庚:崔琰墓”
臻多宝盯着那个“庚”字。
父亲的墓,在城西乱葬岗。崔家获罪,不得入祖坟,草草埋了,连碑都没有。
“三日前,朕派人开了你父亲的棺。”赵泓的声音很轻,“棺中无尸骨,只有一卷手稿,和这半枚玉符。”
他从袖中取出另半枚玉虎符。
与庆王府那半枚,正好一对。
臻多宝接过。两半玉符合拢,榫卯契合,严丝合缝。完整的玉虎符在烛光下流转温润光泽,虎身云纹连成一体,栩栩如生。
“你父亲早知道会死,提前将真玉符藏于棺中,以假符迷惑庆王。”赵泓说,“那卷手稿,是他临终前所写,用密语记录了庆王党羽名单、资金往来、以及与西夏的联络方式。”
臻多宝呼吸急促。
“手稿在何处?”
“在朕这里。”赵泓看着他,“但朕不能给你。”
“为何?”
“因为手稿的最后一句,是给你留的。”赵泓的声音更轻了,“‘吾儿若见,勿复仇,远走高飞,此生莫入汴京’。”
臻多宝浑身一震。
父亲……要他走?
“你父亲不希望你卷进来。”赵泓说,“他希望你活着,平凡地活着。”
档案库里死寂。
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臻多宝缓缓抬头。
“陛下会给臣看这份手稿吗?”
“会。”赵泓说,“但看了,你就没有退路了。你要在父亲遗愿和复仇之间,选一个。”
臻多宝笑了。
那笑容苍白,却带着决绝的艳色,像雪地里最后一点红梅。
“臣三年前就没有退路了。”他说,“从臣净身入宫,从臣接过皇城司令牌,从臣在庆王府影壁前破壁取证的那一刻起,臣的命,就绑在陛下这条船上了。”
他跪直身体,一字一句:
“请陛下赐阅手稿。”
赵泓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走回铁柜,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手稿。
纸张泛黄脆薄,墨迹深深浅浅,有些字被血迹晕开。确实是父亲的笔迹,但比平日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就。
臻多宝一页页翻看。
前半部分是名单,密密麻麻百余个名字,有些已被朱笔划去——是这些年被清洗的。后半部分是资金流水,记录着庆王通过钱庄、当铺、走私,将巨额财富转移至西夏。
最后三页,是密语写的西夏联络图和边关布防弱点。
而在最后一页的末尾,父亲用颤抖的笔触写道:
“琮贼势大,党羽遍布朝野边关,恐非一朝一夕可除。吾今必死,唯一憾者,幼子臻儿。若天可怜见,臻儿得见此稿,切记:勿复仇,勿涉朝堂,隐姓埋名,渡江南去。父之冤,自有天理昭昭,汝当好好活着,成家立业,延续崔家香火……”
“香火”二字,墨迹拖得很长,最后一点几乎戳破纸背。
父亲写到这里时,是什么心情?
明知儿子即将被没入宫中为奴,明知崔家香火已断,却还在奢望“成家立业,延续香火”。
臻多宝指尖抚过那两个字,喉头发哽。
“父亲……”他低声,“儿子不孝。”
不仅不能延续香火,还净身成了阉人。
不仅没远走高飞,还走到了庆王面前。
不仅没放弃复仇,还要将庆王一脉连根拔起。
他忽然抬手,一拳砸向旁边的青石墙。
“砰!”
皮开肉绽,骨裂声清晰可闻。
第二拳。
第三拳。
血溅在手稿上,染红了父亲的遗言。他像不知疼,机械地捶打着,仿佛要将这三年的隐忍、痛苦、仇恨,全部砸进这冰冷的石头里。
第四拳落下时,一只手垫在了墙前。
臻多宝的拳头,砸在了赵泓的手背上。
“咔嚓。”
指骨断裂的声音。
赵泓闷哼一声,却未缩手。他用受伤的手,握住臻多宝鲜血淋漓的拳头。
“够了。”他说,“要砸,等灭了庆王全族,去他们坟前砸。”
臻多宝喘息着,眼中血丝密布。
他看着陛下手背上迅速肿起的青紫,看着自己拳头上滴落的血,看着手稿上那团刺目的红。
血浸透了纸张。
奇异的事发生了。
父亲最后那页手稿,被血浸湿后,竟显露出隐藏的字迹——是用明矾水写的,平时看不见,遇血则显。
那是一幅简图。
画着一座山,山下有河,河畔标着一棵树。树旁注小字:“符在此,见血方显”。
臻多宝猛地抬头。
“这是……”
“你父亲藏的真正虎符。”赵泓看着那幅图,“三十年前失窃的那对青铜虎符,真品。庆王伪造玉符、伪造青铜符,都是为了掩盖真符的下落。真符一旦现世,就能证明他父亲当年窃符之罪。”
他抽回手,撕下衣摆一角,草草包扎手背。
“这图,需用崔家人的血才能显影。”赵泓看向臻多宝,“你父亲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臻多宝盯着那幅图。
山形有些眼熟,似乎是……西郊的翠云山。河是汴河支流,那棵树……
“是黑石滩。”他脱口而出,“顾九针沉尸的地方。”
赵泓点头:“你父亲将真符藏在了顾九针沉尸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庆王杀了顾九针,尸沉黑石滩,绝不会想到,真符就藏在尸体旁。”
烛火跳动。
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站在堆积如山的档案中,盯着那幅用血显影的藏宝图。
窗外传来三更鼓声。
夜还长。
三日后,黑石滩。
汴河在此拐弯,水流湍急,河底多黑石,故得名。深秋水枯,露出大片滩涂,乱石嶙峋,芦苇枯黄。
臻多宝站在河边,手中拿着那幅血图。
赵泓站在他身侧,身后跟着十名便装禁军,散在四周警戒。
“确定是这里?”赵泓问。
“图上山形,是翠云山余脉。”臻多宝指向西侧,“河是汴河支流,这棵树——”他走到一株老槐树下,“树龄百年以上,与图注相符。”
槐树已枯死半边,树干需三人合抱。树身有一处树洞,被枯藤遮掩。
臻多宝拨开枯藤,伸手探入树洞。
触手冰凉,是金属。
他缓缓抽出一只油布包裹。
包裹不大,但沉重。在滩涂上打开,油布内是一对青铜虎符。
符身古朴,锈色自然,虎形威猛,与庆王府伪造的那些相比,多了岁月沉淀的厚重感。臻多宝拿起一半,轻敲。
“铮——”
清越悠长,是上等青铜才有的声音。
赵泓接过,仔细验看。符身铭文、纹路、重量,皆与档案记载的真符一致。他翻到符底,那里刻着一行小字:“大宋兵部监制·靖康元年铸”。
“是真符。”赵泓长舒一口气,“三十年了,终于找到了。”
有了这对真符,就能证明庆王之父当年窃符之罪,也能证明庆王后来伪造兵符、意图不轨。这是钉死庆王一脉的最关键证据。
臻多宝却盯着那对虎符,忽然道:“陛下,可否将符给臣一观?”
赵泓递过。
臻多宝将两半虎符合拢,又分开,再合拢。他眉头微皱,将符举到阳光下,仔细查看接缝处。
“不对。”他说。
“什么不对?”
“这对符……太完美了。”臻多宝指着接缝,“三十年的真符,榫卯处应有磨损,但这对的榫卯崭新如初。而且——”他用力掰开虎符,指着内壁,“真符内壁该有铸造时的气孔、砂眼,但这对内壁光滑,明显被后期打磨过。”
赵泓脸色沉下来。
“你的意思是……”
“这对也是伪造的。”臻多宝缓缓道,“是更高明的伪造。伪造者见过真符,仿制得惟妙惟肖,连锈色都做得以假乱真。但伪造者太追求完美,反而露了破绽。”
他看向赵泓:“庆王伪造的那些虎符,粗劣不堪,是为了让人一眼看出是假,从而忽略这对‘完美’的假符。若我们拿着这对符去定他的罪,他大可反咬一口,说这是我们伪造的。”
赵泓沉默。
河风吹过,枯苇沙沙作响。
良久,他笑了:“好一个庆王,连环计。”
“真符还在别处。”臻多宝收起那对假符,“父亲用血图指引我们来此,找到这对假符,是在提醒我们——庆王的局,比我们想的更深。”
“那你觉得,真符在何处?”
臻多宝看向那棵老槐树。
他走到树前,伸手抚摸树皮。树皮粗糙,布满裂纹。他的手指划过一道较深的裂缝时,忽然停住。
裂缝内,有东西。
他用匕首撬开树皮,里面嵌着一片薄玉。
玉片指甲盖大小,刻着两个字:“背碑”。
背碑?
臻多宝猛然想起庆王府密室中,那些人皮拓片。
《车骑将军碑》的碑文,烙在人的背上。
“真符……”他转头看向赵泓,“在碑里。”
“碑?”
“《车骑将军碑》的真碑,从未损毁。”臻多宝语速加快,“庆王之父当年窃走虎符后,将符熔了,铸成了那面碑。所以世间流传的拓本皆伪——因为真碑的碑文,是用虎符的青铜熔铸而成,字口与寻常刻碑不同。”
赵泓瞳孔收缩。
“碑在何处?”
“庆王府。”臻多宝一字一句,“那面影壁。”
再入庆王府,已是深夜。
被封的府邸寂静如墓,只有巡逻禁军的脚步声偶尔响起。臻多宝和赵泓从密道潜入——那条从书房通往后街胭脂铺的密道,如今已掌控在皇城司手中。
影壁仍在原处。
破壁时的碎石已被清理,但壁体结构还在。多宝举灯细看,青石表面浮雕的江山万里图,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他伸手,叩击。
“咚咚……锵。”
声音不对。
青石之后,有金属。
“破。”赵泓只一字。
随行的影卫取出特制工具——不是重锤,而是薄刃钢钎。钢钎插入石缝,用力撬动。青石板一块块被剥落,露出内层。
不是夹层密室,而是一面……青铜碑。
碑高九尺,宽四尺,厚三寸。碑面铸阳文,正是《车骑将军碑》全文。但细看之下,那些笔画的转折处、字口的深度、甚至锈蚀的痕迹,都透着金属铸造特有的质感。
臻多宝抚摸碑面。
冰冷,沉重,带着青铜独有的气味。
这就是真碑。
庆王之父将窃来的虎符熔了,混入其他青铜,铸成这面碑。然后将其封入影壁,日日立在府中——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能想到,失窃三十年的虎符,会变成一面碑,藏在庆王府最显眼的影壁里?
“如何证明这是虎符所铸?”赵泓问。
“验。”臻多宝取出一枚庆王府伪造的青铜虎符,在碑面不起眼处刮下一点铜锈,又刮下假符上的锈,置于白绢上对比。
灯光下,真碑的铜锈呈孔雀绿色,层次丰富;假符的锈呈暗绿色,单调死板。
他又用匕首在碑侧轻刮——刮去表层锈蚀后,露出内里金属。那金属的成色、光泽,与真虎符残片一致。
“还需要最后一步。”臻多宝看向赵泓。
“说。”
“碑文中有几个字,是用虎符的残片直接嵌入的,未完全熔化。”臻多宝指着碑文中的“虎”“符”“令”三字,“若撬出这些字块,应能拼出半枚虎符的形状。”
赵泓沉默片刻。
“撬。”
影卫上前,用薄刃工具小心撬动“虎”字。青铜字块被慢慢取出,背面果然有榫卯结构——是虎符的一部分。
接着是“符”字,“令”字。
三块字块在案上拼合,恰好组成半枚虎符的上半部分。虽然残缺,但形制、纹路、铭文,皆与档案记载的真符吻合。
“够了。”赵泓说,“有这些,足以定案。”
他转身,看向那面青铜碑。
碑文在烛光下熠熠生辉,那些歌颂忠勇的文字,铸在窃国之贼熔铸的金属上,成了最大的讽刺。
“这面碑,如何处理?”臻多宝问。
赵泓沉默良久。
然后,他走到臻多宝身后,忽然伸手,扯开了他的后襟。
臻多宝一惊:“陛下?”
“别动。”赵泓的声音很低。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粉盒,以指尖蘸取金粉,然后在臻多宝裸露的背上,开始书写。
不是写字,是临摹。
临摹《车骑将军碑》的碑文。
金粉微凉,赵泓的指尖温热,一笔一划落在皮肤上,带来奇异的触感。臻多宝浑身僵硬,却不敢动,只能任由陛下在他背上复刻那篇碑文。
不知过了多久,赵泓停手。
他退后一步,看着自己的作品。
烛光下,臻多宝的背上,金粉碑文熠熠生辉,与面前青铜碑上的文字,一模一样。
“他们烙的是罪证。”赵泓轻声说,“朕写的是平反诏。”
他从影卫手中接过一把匕首,走到青铜碑前,在碑额处,用力刻下一行字:
“泰和六年冬,帝诛庆王,平反崔琰冤案,以此碑为证。”
刻完,他转身,将匕首递给臻多宝。
“该你了。”
臻多宝接过匕首。
他走到碑前,看着父亲的名字,看着陛下刚刻下的那行字。
然后,他在“崔琰”二字旁,用力刻下:
“子臻多宝,手刃仇雠,告慰父灵。”
刻痕深可见铜,每一划都用尽全力。
最后一笔落下时,他仿佛听到父亲的叹息,又仿佛看到庆王伏诛时那张扭曲的脸。
三年隐忍,一朝雪恨。
值了。
赵泓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
“明日早朝,朕会下旨,为你父亲平反,追赠官爵,迁葬祖坟。”他说,“崔家香火已断,但崔家的名节,朕还给你。”
臻多宝跪地。
“谢陛下。”
“不必谢。”赵泓扶起他,“这是你应得的。”
他看着臻多宝背上的金粉碑文,忽然道:“这金粉,三日便会脱落。但朕希望你记住——今日朕写在你背上的,不是碑文,是功勋。从此以后,你的背上,背着的是三十年的冤案平反,是庆王一脉的覆灭,是大宋江山的安稳。”
他顿了顿。
“也是朕的信任。”
臻多宝垂首。
“臣,永世不忘。”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铜碑上。
碑文无声,却已道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