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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子时开始落的。

起初只是霰,打在汴河结冰的河面上沙沙作响。到亥时三刻,已成了鹅毛般的絮,一层层覆在码头青石板上,将白日里挑夫脚夫留下的汗渍、车辙、污迹,统统掩成一片哀寂的白。

多宝站在码头最东侧的漕运司验货亭下,白衣外罩黑貂氅,氅衣领口一圈墨狐毛被呼出的热气凝成细霜。他手中无刃,只有一枚玄铁令牌垂在腰间——三指宽,半尺长,正面阴刻“皇城司提举”,背面浮雕蟠螭纹,正中一个御笔朱砂点染的“御”字。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夜,他跪在文德殿冰凉的金砖上,那枚令牌系上腰间时还带着少年天子掌心的温度。

“从今日起,你是朕的刀。”十八岁的赵泓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刀不见光时,最利。”

回忆被河风割断。

“提举,船影。”身侧副使压低声音。

多宝抬眼。汴河下游墨色水天相接处,三点灯火刺破雪幕——不,不是灯火,是船头撞角包裹的铜皮反射着远处城墙的微弱光晕。三艘楼船,吃水线深得反常,船舷距水面不过两拳。

“厢车阵备好了?”多宝问。

“三百亲从官已列阵,按提举吩咐,雁翅阵,两翼各藏四具‘火龙出水’。”副使顿了顿,“只是……工部说此物尚在试造,一次齐射恐损机括。”

多宝没接话。

他解下氅衣,露出内里玄色劲装,腰间除令牌外别无佩饰。雪落在肩头瞬间即化,蒸起淡淡白汽。他走到码头最前沿,脚下三尺便是漆黑河水。

船近了。

首船高三层,飞檐斗拱皆覆黑漆,桅杆未悬旗。在距码头三十丈处,船舷两侧舱板轰然洞开,如同巨兽张开颚骨。轧轧机括声中,数十辆厢车顺滑道涌出——每车八厢,厢厢覆鱼鳞铁甲,轮轴裹浸油棉布,落地时只发出沉闷的“咚”声,积雪飞扬。

“铁壁厢车阵。”多宝轻声道,“神卫军左厢精锐的配置,每车需八匹河西马牵引,载甲士十二人,弩箭三百支,粮草十日份。庆王殿下这是……要出征啊。”

最后一辆厢车落地时,楼船最高层的舷窗推开。

猩红大氅先探出来,接着是庆王赵琮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五十许岁,面白微须,一双凤眼在雪夜里亮得反常。他扶着窗棂,声音顺着河风飘来,带着笑意:

“多宝提举?深更半夜,率皇城司众儿郎在此赏雪?”

多宝拱手:“奉旨稽查漕运违禁。请殿下令厢车开厢。”

“违禁?”庆王笑声大了些,“本王承运的是江南织造局岁贡锦缎三千匹,送往宫里给太后贺寿的。开厢?雪湿了贡品,提举担待得起?”

“担不起。”多宝说,“所以臣备了油布篷车三十六辆,开一厢,覆一厢,绝不让半片雪花沾了贡品。”

寂静。

只有雪落河面的簌簌声,和厢车阵中隐约的马匹响鼻。

庆王脸上的笑慢慢淡了。

“多宝,”他换了称呼,“你一个内侍省出来的阉宦,真以为挂个皇城司的牌子,就能查本王的船?”

话落,厢车阵忽然动了起来。

不是前进,而是变形。外围十二辆车厢板翻开,露出内里寒光——那是神臂弩,弩箭箭镞在雪光下泛着蓝汪汪的光,淬过毒。中间十六辆车顶板滑开,每车站起四名甲士,手持丈二钩镰枪,枪头垂下铁链,链尾系着蒺藜锤。

“厢车拒马阵。”多宝身后副使声音发紧,“提举,他们真敢……”

“他们不敢。”多宝说。

他向前走了三步,踏入厢车弩箭射程之内,仰头看向庆王:“殿下此刻若令开厢,臣只查私货。若等臣亲自动手——”他顿了顿,“那查的便是谋逆了。”

庆王瞳孔骤缩。

下一刻,他挥袖。

不是下令开厢,而是斩下。

首车中一声梆子响,十二架神臂弩同时击发。弩箭破空声撕裂雪幕,直扑多宝面门——

“放。”

多宝的声音很轻。

但皇城司雁翅阵两翼,八具铜铸筒器同时喷出火光。

那不是寻常箭矢。筒身长五尺,粗如海碗,内置三层火药推进,首层推进筒器离架,二层于空中点燃筒首木雕龙口内的火药包,三层……是裹着猛火油的铁蒺藜。

工部密档称此物“火龙出水”,乃军器监试造三年未敢上报的杀器。

今夜第一次见血。

四道火柱撕裂夜空,落在厢车阵中心。爆炸声不是“轰”,而是闷哑的“噗”,像巨兽胸腔被掏空。首当其冲的四辆厢车铁甲瞬间熔成金红汁液,顺着车厢流淌,粘连着车内来不及跃出的甲士。有人半个身子探出车外,下肢却已与熔铁焊在一起,惨嚎声刚起就被第二波爆炸吞没。

铁水混着血水,在雪地上蜿蜒成溪。溪流所过之处,积雪嗤嗤蒸腾,露出下面青石板,石板上烙出焦黑人形。

第二波火龙已至。

这次目标是外围弩车。火药包在车顶炸开,猛火油泼溅,遇雪不灭反而燃得更烈。有弩手浑身着火跳出车厢,在雪地里翻滚,所滚之处雪融成黑泥,人却越烧越旺——猛火油掺了白磷。

多宝站在原地,雪落满头,却片不沾身。

他看着这一切,眼中无悲无喜。

三年前,赵泓在文德殿后暖阁给他看火龙出水的图样时,曾问:“你觉得此物如何?”

多宝当时答:“过虐,恐伤天和。”

少年天子笑了,笑着将图样投入炭盆:“那你记住,虐器需用在虐人身上。庆王用骨粉砌墙,用政敌颅骨做溺器,他配得上这火龙。”

如今看来,陛下是对的。

“停。”

多宝抬手。

火龙止息。八具铜筒口部青烟袅袅,铜身烫得落雪即化。厢车阵已不成形,十九辆车在燃烧,焦臭混着人油气味随黑烟升腾,雪花落近烟柱三尺便蒸为白汽。未着火的车辆静立雪中,车中甲士无人敢动。

多宝踏过仍在冒青烟的车辕。

靴底踩上一枚半熔的金锭——是从炸裂的厢车夹层中滚出来的。金液尚未完全凝固,拉出粘稠的金丝。他俯身拾起,指尖一捻,金锭表面露出内里暗灰色。

“铅芯包金。”他举起金锭,对着楼船方向,“殿下,江南贡缎里,还夹着这个?”

庆王站在舷窗前,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

他身后,一名灰袍老者缓步上前,递出一只狭长木匣。匣是紫檀木,雕梅枝纹,合缝处包银。

匣开。

一枝白梅斜出,花苞半绽,本该清雅绝俗,此刻却透着诡异——梅枝断处参差,分明是被人用齿咬断,断口处木质纤维间残留着淡淡黄渍。花瓣上染着暗褐污迹,细看之下,每片花瓣脉络间,竟嵌着极细的金粉,在火光映照下闪动着“梅血吞金”的妖异光泽。

多宝接过梅枝的瞬间,指尖传来刺痛。

不是梅枝有刺,而是某种直觉——这枝梅,是三日前陛下亲赐庆王府十枝御梅中的一枝。赐梅时他在场,记得每枝梅的形态。这一枝,该是左起第三枝,有一个分叉特别像鹿角。

如今鹿角分叉上,染着血。

“何处得来?”多宝问。

灰袍老者垂首:“南薰门外十里,官道旁枯井中,一具无名尸身握着此梅。尸身喉间剑伤,宽三分,深透颈骨——与庆王府收藏的鱼肠剑规格吻合。”

多宝沉默三息。

这三息里,雪落汴河,火燃残车,未死的伤者在呻吟。皇城司亲从官持弩引而不发,楼船上庆王甲士刀出半鞘。

三息尽。

多宝抬眸:“庆王府,抄。”

一字落,黑潮动。

庆王府占崇明坊半坊之地。

寻常王府门钉用铜,庆王府用金;寻常王府石狮高一丈,庆王府石狮丈二,眼嵌黑曜石,雪夜里望之如活物。

但此刻府门洞开。

不是被撞开,而是管家亲自拉开,两排青衣小婢提琉璃灯分立两侧,灯罩内不是烛火而是夜明珠,照得门前雪地一片惨青。府内笙歌隐约,丝竹袅袅,竟真是宴饮未散之象。

多宝执梅枝步入时,正堂内二十余席朱紫公卿齐齐转头。

丝竹骤停。

主位空悬,庆王自码头被“请”回,此刻已换上一身燕居常服——云纹紫袍,玉带松系,坐在主位左侧次席,举着酒杯笑道:“多宝提举冒雪而来,莫非也想讨杯暖酒?来人,给提举看座。”

满堂寂然。

这些面孔多宝大多认得:户部侍郎陈垣、枢密院承旨张浚、御史中丞王璘……皆是朝中三品以上大员。此刻他们眼中有的惊惶,有的阴沉,有的故作镇定。

多宝没接话。

他走到空置的主位前,将血梅轻轻置于紫檀案上。

“庆王殿下。”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入耳,“三日前,陛下赐白梅十枝贺殿下生辰。今日臣在码头查得私铸金锭三千两,经皇城司匠作监验看,金锭外层用金与嵌在此梅花瓣中的金屑,无论是成色、杂质比例还是冶炼痕迹,皆同出一炉。”

他转身,面向满堂公卿:“而此梅枝,是在南薰门外十里,一具无名尸身手中发现的。尸身喉间致命伤宽三分,深透第二颈骨——与庆王府藏兵阁第三排左起第七匣所藏的鱼肠剑,宽度完全吻合。那柄剑,去岁殿下曾持之斩杀府中逃奴,刑部有备案,伤口拓样尚存。”

庆王笑意未减,但握杯的手指关节已泛白。

“一枝梅,何处不可得?一柄剑,何处不可仿?多宝提举,构陷亲王,该当何罪你可清楚?”

“清楚。”多宝点头,“所以臣不敢仅凭一枝梅、一柄剑定殿下的罪。”

他忽然转身,面向堂中那面丈许高的青石影壁。

影壁浮雕江山万里图,云雾缭绕处,隐约可见微不可察的拼接细缝。寻常人站三丈外根本看不出,但多宝目力极佳——三年前净身时那碗药,虽去了他男根,却意外让他目力、耳力皆超常人。赵泓曾说这是“天赐之残,以补所缺”。

“这面影壁,”多宝走到壁前三尺,“是殿下三年前重修王府时,请江南石匠大师顾九针所造。顾大师去年暴病身亡,工部派员查验,说是心痹。但臣查过顾大师药方,他并无心疾病史。”

庆王眼神微变。

多宝抬手,轻叩影壁左下角一处山石浮雕。

叩声空洞。

满堂哗然。

“影壁该是实心青石,此处却空。”多宝退后三步,“殿下可否解释?”

庆王放下酒杯,缓缓起身:“多宝,你今夜是非要本王难堪了?”

“臣不敢。”多宝拱手,“只是奉旨稽查,不得不为。”

他挥手。

十二名工匠抬巨木入堂。木是铁力木,长两丈,粗如壮汉腰身,木首包熟铁,铁头上铸有破甲锥——这是攻城槌的缩小制式,专破城门、墙垒。

工匠分两列,绳缆缚槌,一声号子——

槌荡起,带着风声。

第一次撞在影壁正中,闷响如擂鼓,壁身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第二次,青石表面绽开蛛网裂纹。

第三次——

“轰!”

石破。

不是整块崩塌,而是从撞击点向内凹陷、碎裂,露出内里中空夹层。槌破壁裂刹那,数百封密函如受惊的白鸦,呼啦啦迸飞而出,扬了满堂。

函件之外,更有账簿、地契、边关布防草图、军中将领名录……雪片般飘落席间。有胆小的官员伸手接住一封,借着琉璃灯细看,瞥见抬头“西夏梁王亲启”,落款“大宋庆王赵琮顿首”,顿时浑身一软,瘫倒在地。

多宝踏过碎石。

夹层深约二尺,内壁抹着灰白泥浆。他伸手抓了一把簌簌落下的粉末,在指尖捻开,又凑到鼻尖轻嗅。

石灰味刺鼻,但混着一股……微甜微腥的气味。

“石灰混骨粉。”多宝转身,将粉末摊在掌心,展示给满堂看,“砌墙时掺入骨粉,可防虫蛀潮湿,且墙体坚固异常。前朝宦官曾用此法筑私宅夹壁,本朝已禁。”

他抬眸,目光钉向庆王:“臣查过去岁至今刑部大狱案卷,待决囚犯病毙十七人,尸首皆未交付家属,说是‘暴疾焚化,恐传疫病’。但焚化需柴薪,需场地,需监烧官签字画押——这十七人,只有签字,无柴薪出库记录,无场地使用记录。”

粉末从他指缝漏下,在琉璃灯光里纷纷扬扬。

“这十七人的骨灰,去哪儿了?”多宝问。

庆王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他张嘴欲言,多宝却已继续:“还不止。臣还查了汴京周边七县义庄记录,去岁至今,无名尸首送义庄者四十三具,但有三十一具,三日内便被‘亲属’领走。这些亲属……皆持庆王府手令。”

多宝从碎石中拾起一片未碎的青石片,石片背面粘着灰泥,泥中嵌着一小块未完全磨碎的骨片——指甲盖大小,边缘有锯痕。

“人骨。”他轻声说,“殿下用政敌的遗骸砌墙。是觉得他们的魂灵会被困在壁中,永世不得超生,好让殿下高枕无忧么?”

死寂。

连呼吸声都停了。

只有堂外风雪呼啸,堂内血烛燃烧的噼啪声。

庆王忽然笑起来,先是低笑,继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好一个多宝提举!”他抹去眼角笑出的泪,“三年前你爬出净身房的秽物堆时,本王就该一脚踩死你!”

多宝静静看着他。

“庆王赵琮,”他声音提了一度,确保每个字都清晰,“私通敌国,蓄养甲兵,私铸钱币,残骸筑壁,罪证确凿。皇城司奉旨,彻查王府。抗旨者,斩。”

“旨意?”庆王笑声戛然而止,袖中滑出那柄鱼肠短剑,“本王乃先帝嫡子,今上皇叔!你一个阉——”

剑光乍起。

多宝未动。

他身后阴影中,倏忽闪出一人。那人一身黑衣,面覆黑巾,只露一双眼睛——眼白多,瞳仁小,看人时像在看死物。他刀也黑,黑到不反光,出鞘时无声,划过空气时只带起一线寒意。

新月般的一弧。

庆王持剑的右臂齐肩而断。

血喷三尺,溅上那面破碎影壁,顺着江山万里图的沟壑蜿蜒流淌,将“黄河”染成真红。断臂落地,手指仍紧扣剑柄,剑尖刺入金砖缝隙。

庆王踉跄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空荡的肩侧,又看向收刀入鞘的黑衣人。

“影,”多宝说,“陛下赐你的新刀,还顺手么?”

被唤作“影”的黑衣人点头,退回阴影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多宝这才弯腰,拾起那柄鱼肠剑。剑身尚温,血槽里残留着庆王的血。他仔细端详剑尖,又看看庆王喉间——那里有一道旧疤,是三年前庆王遇刺时留下的。

“殿下刚才想说什么?”多宝抬眸,“阉人?”

他忽而一笑。

那笑容在血烛映照下,竟有几分妖异的美感,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

“臣确是净过身,”多宝缓步走到庆王面前,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但殿下可知,为何净身房泰和三年至五年的档案中,独独缺了泰和四年七月那一整月的记录?”

庆王瞳孔骤缩。

“那一月,净身房‘病毙’十九个刚净身的小内侍。”多宝的声音更轻,“都说他们是伤口溃烂,高烧致死。但臣查过太医院那月的药材出入——治溃烂的黄连、金银花,一点没多领。反而多领了……砒霜。”

他直起身,声音恢复正常:“殿下当时掌管内侍省,这砒霜,是殿下批的条子吧?”

庆王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涌出。

多宝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影壁夹层深处。

碎石堆中,散落着最后一批未飘出的密件。大多是寻常书信,唯有一只定窑白釉梅瓶,瓶身冰裂纹如蛛网密布,在狼藉中完好得突兀。

梅瓶高约一尺,鼓腹细颈,釉色如雪。多宝捧起时,掌心传来冰凉触感。

他指腹摩挲瓶底。

一圈,两圈,三圈。

第三圈结束时,瓶底传来极轻微的“咔”声。

记忆如雪崩。

三年前,泰和四年,冬。

那场雪比今夜更大。十七岁的多宝跪在文德殿后暖阁的金砖上,身下是一滩水——不是汗,是净身房太监泼在他身上的“净身汤”,汤里混着他的血。

他刚挨完那一刀三天,伤口还在渗血,高烧不退,是被两个小黄门架着拖到御前的。

少年天子赵泓屏退左右。

暖阁里只剩下他们二人。炭盆烧得正旺,多宝却冷得发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赵泓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

多宝不敢抬头,视线里只有天子玄色常服的下摆,和一双绣金云纹的皂靴。

“抬头。”

他抬头。

十八岁的赵泓有一张极俊美的脸,眉如墨画,眼似寒星,但眼底深处藏着某种东西——像冰层下燃烧的火,既冷又烫。他伸出手,手指很凉,抚过多宝喉间。

“阉人无喉结。”赵泓说,“但你有。”

多宝浑身一僵。

净身那一刀,本该连喉结一并削平——这是内侍省的老规矩,说是去了雄性特征,才能彻底绝了妄念。但那日执刀的太监手抖了,刀锋偏了半分,只削去表层皮肉,喉结还在。

赵泓的手指停在喉结上,轻轻摩挲。

“这是天意,”他低声说,“还是人为?”

多宝不敢答。

赵泓忽然抽刀——不是佩剑,而是一柄解腕小刀,刀身薄如柳叶。他割断多宝腰间那条染血的旧腰绳,刀刃擦过喉结,留下一线血痕。

刺痛。

血珠渗出,沿着脖颈滑下。

“疼么?”赵泓问。

“疼。”

“疼就记住。”赵泓扔了旧腰绳,从袖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亲手系在多宝腰间,“从今日起,你是朕的刀。刀要利,就得记住疼。这喉结是破绽,也是记号——朕留给你的记号。”

他系好结,却未起身,而是凑到多宝耳边,气息灼热:

“朕给你三年。三年内,你要爬到能看见庆王府影壁的位置。等你看见那面壁时,里面会有一只定窑梅瓶。瓶底有夹层,夹层里有朕三年前写好的信。”

多宝喉结滚动,血珠滴在令牌上。

“信上……写什么?”

赵泓笑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记忆收回。

此刻,多宝指尖发力,梅瓶底部的薄瓷片旋开,露出夹层。

一卷素帛落下。

帛是江南软烟罗,薄如蝉翼,展开却有三尺长。但上面只有一个字,墨迹深透纸背,如刀斧凿刻,力透三层——

杀。

多宝闭眼。

三息后睁眼,眸中最后一丝波澜平复,只剩深潭般的静。

“庆王府上下三百七十一口,主仆不分,全部押送刑部大狱单独看管。庆王赵琮——”他顿了顿,“御赐白绫,即时行刑。影,你来监刑。”

阴影中的黑衣人点头。

多宝补充:“影壁夹层中的所有密件,涉及朝臣名单者,单独抄录,密封呈送御前。涉及边关布防、军中将领者,另封一箱,朕要亲阅。”

副使低声问:“提举,涉及多少朝臣?”

多宝目光扫过满堂。

二十三位朱紫公卿,此刻有伏地痛哭者,有面如死灰者,有强作镇定者,还有三人——坐在最角落的三位五品官员,始终垂首不语,仿佛置身事外。

“今夜在座者,”多宝声音清晰,“除那三位外,皆在密件名单中。”

他指向角落。

满堂目光齐刷刷看去。那三人抬头,皆是年轻面孔,最大的不过三十岁。

“他们……”副使疑惑。

“是陛下三年前安插在此的眼。”多宝说,“若无他们里应外合,我们怎知今夜庆王府宴饮?怎知密件藏于影壁?又怎知……该在何时破壁?”

瘫坐在地的户部侍郎陈垣忽然嘶声道:“陛下……陛下三年前就在布局?”

多宝没回答。

他执瓶走出正堂,将满堂死寂、痛哭、求饶、咒骂,统统抛在身后。

雪更大了。

子时三刻,皇城司密报已递入大内。

多宝踏雪穿过东华门时,守门禁军统领亲自来迎,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低声道:“提举,陛下在角楼。”

“角楼?”多宝一怔。

这个时辰,陛下该在寝宫安歇,或在御书房批折子,怎会去角楼?

“是,一个时辰前上去的,只带了两个贴身内侍,不让旁人跟。”统领顿了顿,“陛下说,提举回来,直接上角楼复命。”

多宝点头,转向东北角楼。

角楼高五层,是皇城最高处,可俯瞰大半汴京。平日只有祭祀、庆典时才启用,今夜却亮着灯。

他踏着覆雪石阶一层层上,到第四层时,已能听见风声呼啸——角楼四面开窗,无遮挡,风雪直灌而入。

第五层,门虚掩。

多宝推门进去。

赵泓站在北窗前,背对着门,玄色大氅在风里猎猎作响。他未戴冠,墨发用一根乌木簪松松绾着,几缕碎发被风吹乱。身侧一张小几,几上无茶无酒,只摊着一张地图。

听见脚步声,赵泓未回头。

“办妥了?”

“庆王已伏法,府邸查封,密件封存,涉案朝臣名单已录。”多宝跪地,双手呈上定窑梅瓶与那卷帛书,“三百七十一口皆下狱,等候圣裁。”

赵泓这才转身。

三年过去,少年天子的轮廓深了,眉骨鼻梁投下的阴影,能将所有情绪藏得滴水不漏。唯有一双眼,在角楼昏黄的宫灯映照下,依旧亮得惊人,亮得像刀尖上的寒芒。

他走到多宝面前,没接梅瓶,只瞥了眼帛书上那“杀”字。

“三年前写此字时,朕刚即位三个月。”赵泓的声音很淡,像在说旁人的事,“那时庆王联合三省六部,要朕立他生母刘太妃为太后。刘太妃是谁?是先帝酒后临幸的一个洗衣婢,生下庆王后不过封了个才人。庆王要朕尊她为太后,是要告诉天下人,朕这个皇帝,得看他脸色。”

他弯腰,拾起多宝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枝血梅。

花已半萎,但金屑仍在脉络间闪烁。

“知道为何是梅吗?”

多宝垂首:“臣愚钝。”

“因为朕即位那日,也是这般大雪。”赵泓的手指抚过梅枝断口处的齿痕,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唇,“庆王在太庙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手折了枝白梅给朕,说‘陛下少年登基,当如寒梅傲雪,经霜愈艳’。他咬断梅枝时,牙齿用力太猛,在断口留下深深齿痕……”

赵泓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朕那时捧着那枝梅,站在太庙前,听着百官山呼万岁,心里想的却是——终有一日,朕要让他咬断的梅枝,沾着他自己的血,成为他自己的催命符。”

他将梅枝投入角落炭盆。

火焰倏然腾起,吞噬花瓣,金屑遇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遥远处的骨骼在碎裂。

赵泓转身走回窗前,望着窗外雪夜下的汴京。万家灯火在雪幕中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海,唯有庆王府方向漆黑一片——皇城司已封府,熄了所有灯烛。

“多宝,你过来。”

多宝起身,走到窗边,与赵泓并肩而立。

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庆王府如棋盘上被吃掉的棋子,孤零零躺在崇明坊中。

“你看,”赵泓指向太庙方向,“三年前,庆王在那里折梅给朕。今日,他的血染红了自己的王府。”他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条线,从太庙到庆王府,“这是一条路。他用梅枝给朕指的路,朕沿着这条路,走到了他面前。”

多宝沉默。

赵泓忽然侧头看他。

角楼风大,吹乱两人鬓发。宫灯摇晃,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三年前那一刀,”赵泓伸手,指尖触上多宝喉间那道早已淡去的疤痕,“还疼么?”

多宝喉结滚动——这个本该被抹去的男性特征,在对方指尖下,无比清晰,无比脆弱。

“不疼。”

“说谎。”赵泓低笑。

那笑声未落,他忽然俯身,咬上多宝下唇。

不是吻,是真正的撕咬,像野兽标记领地。多宝闷哼一声,血珠渗出,顺着唇角滑下。他浑身僵硬,却不敢动,只能任由天子齿尖刺破皮肉,任由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

赵泓松开时,多宝下唇已破了一道口子,血珠凝聚,欲滴未滴。

“滴下去。”赵泓说。

多宝垂眸。

他唇下的地图上,太庙位置被朱笔圈出。血珠悬了片刻,终于落下——

正落在太庙那个红圈中央。

赵泓伸手,指尖蘸了那滴血,在太庙位置画了一个圈,然后指尖拖曳着血痕,划过地图上半个汴京,最终停在象征庆王府主殿的标记上。

“从这里开始,”他的声音贴着多宝耳廓,气息灼热,“到这里结束。你的血,做路引。”

多宝唇上刺痛,血腥味在口中化开,咸涩中带着铁锈味。他看见赵泓眼中映着窗外雪光,那光晕深处,是三年来自已从未真正看清的深渊——那深渊里沉着白骨、权谋、孤寂,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陛下……”他声音微哑,“庆王虽除,但其党羽遍及朝野,西夏那边……”

“党羽?”赵泓走回小几旁,从袖中抽出一卷早已备好的羊皮名录,随手抛在地上。

羊皮卷展开,足有三尺长,密密麻麻写满名字,有些已被朱笔勾去——勾红如血。

“这些人,今夜会陆续‘暴毙’。”赵泓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明日膳单,“暴毙原因各异:心悸、中风、失足落井、误食毒菇……总之,都是意外。”

他顿了顿,补充:“西夏梁王派来的使者,一个时辰前已经死在汴京驿馆。死因是饮了庆王府秘制的‘红梅醉’——那酒里掺了牵机药,饮后三个时辰发作,死时浑身抽搐如舞蹈,故名‘醉’。”

多宝看着羊皮卷上那些名字。

他认得其中大半:枢密副使、户部尚书、御史大夫……皆是朝中重臣。今夜若真按此名单清洗,明日早朝,文德殿上将空出一半座位。

“陛下,”多宝终于开口,“如此大规模清洗,朝堂恐将动荡,边关……”

“动荡?”赵泓转身,血烛将他身影拉长,如巨兽覆上多宝,“多宝,你觉得朕狠吗?”

多宝沉默良久。

久到角楼风声都似停了。

“陛下若不狠,”他缓缓说,“此刻躺在这幅地图上的血泊里的,便是陛下。”

赵泓笑了。

这次是真心的笑意,眼角微弯,嘴角上扬,那张俊美却常年冰封的脸,霎时如春雪初融。但这笑意比方才的森冷更令人心悸——因为它真实,真实得残忍。

“你果然懂。”他走回多宝面前,将一枚新的令牌放入他掌心。

仍是玄铁,但比之前那枚厚了三分,边缘多了一圈龙纹,龙口衔珠处嵌着一粒血玉。背面刻着小小的“御”字,字迹深入铁骨。

“庆王案了,但朝中的雪,才开始下。”赵泓望向窗外漫天大雪,雪花被风卷着扑进窗内,落在他肩头,瞬息即化,“从今日起,你就是朕的影子。朕的光照不到之处,你替朕走;朕的刀伸不到之处,你替朕斩;朕的血……不够染红这条路时,用你的血补上。”

多宝握紧令牌。

铁质冰冷,几乎粘住掌心皮肉。血玉触手生温,那温度却让他心底发寒。

“臣,”他单膝跪地,“遵旨。”

赵泓扶他起来,手指在他唇上那道伤口轻轻一抹。

“回去上药。”他说,“明日早朝,你站在朕身侧。”

多宝退出角楼时,已是丑时初。

雪稍小了些,但风更烈。他踏着覆雪宫道往皇城司值房走,唇上伤口被风一吹,刺痛钻心。

路过御书房时,他脚步一顿。

门缝里透出的光……是红的。

不是烛火寻常的暖黄,而是猩红,像凝固的血。

他推门进去。

御书房内,三十六盏烛台,所有蜡烛皆被换过——不是寻常明黄,而是御用监特制的“血烛”。烛身掺朱砂、茜草汁,燃时焰心发红,光晕如血,照得满室物件都蒙上一层薄薄的血色。

赵泓不在。

只有两个小黄门在整理案上奏折,见多宝进来,连忙行礼。

“谁换的烛?”多宝问。

“是陛下吩咐的。”一个小黄门低声说,“一个时辰前,陛下从角楼回来,就令把全宫的蜡烛都换成红的,说是……要提前为庆王案备下‘血烛’,照一照这宫里的魑魅魍魉。”

多宝走到御案前。

案上摊着明日早朝要议的折子,最上面一本是刑部呈报庆王案初步审理的奏章——当然是假的,案卷还未开始整理,这奏章是赵泓授意刑部提前写的,里面罗列了庆王十二条大罪,条条当诛。

奏章旁,放着那枝已烧成焦炭的梅枝残骸。

多宝看着那截焦木,忽然想起三年前,赵泓在暖阁里对他说的话:

“庆王喜欢梅。他府中种了三百株白梅,每年花开时,要取最鲜嫩的花瓣酿酒,取名‘玉奴醉’。但他不知道,梅开得最艳时,离凋零最近。朕要等他开到最艳时,连根拔起。”

如今,根已拔起。

多宝转身离开御书房。

回皇城司值房的路上,他遇见影。

黑衣人依旧一身黑,站在廊柱阴影里,若不细看,会以为那只是夜色的一部分。

“庆王死了?”多宝问。

“死了。”影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铁器,“按陛下吩咐,用白绫。他挣扎了半刻钟,舌头伸出来三寸长,眼珠凸出,死相很难看。”

“可留遗言?”

“有。”影顿了顿,“他说……‘赵泓,你今日杀我,明日便会有人杀你。这皇位,本就是血泊里泡出来的,你逃不过’。”

多宝沉默。

影忽然递过来一个小瓷瓶:“陛下赐的药,治你唇上的伤。”

多宝接过,打开闻了闻——是上好的金疮药,掺了珍珠粉,不会留疤。

“陛下还说什么?”

“陛下说,”影的声音更低了,低到几乎被风声吞没,“‘让他好好养伤,明日早朝,朕要所有人看见他唇上的伤,知道他是朕咬过的’。”

多宝指尖一颤。

瓷瓶差点脱手。

他握紧瓶身,冰凉的瓷壁贴着手心,却压不下心头那股莫名的躁动。

“知道了。”他转身要走。

“多宝。”影忽然叫住他。

这是影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三年来,影只称他“提举”,或干脆不称呼。

多宝回头。

黑衣人的脸隐在阴影中,只有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亮着,像雪夜里两点鬼火。

“小心。”影说,“陛下对你……不一样。但这宫里,不一样的东西,往往死得最快。”

多宝没答,转身步入风雪。

回到值房,他对着铜镜上药。

镜中人脸色苍白,唇上那道伤口艳红刺眼,像雪地里划开的一刀。他伸手触碰,疼痛让他清醒。

不一样?

他当然知道不一样。

三年前净身那日,执刀太监本该削去他的喉结,是赵泓暗中派人递了话,让那太监“手抖一抖”。后来净身房那十九个小内侍被灭口,也是赵泓派人做的,为的是掩盖多宝档案的异常。

这三年,他爬得这么快,固然因为够狠、够聪明,但更因为……陛下在背后推着他。

为什么?

多宝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三年前他跪在净身房冰冷的石板上,看着那碗麻沸散被端到面前时,他的人生就只剩两条路:要么死在那碗药下,像那十九个无名无姓的小内侍一样,化为一捧骨灰,混进某面墙的灰泥里;要么抓住陛下递来的那根蛛丝,爬上悬崖。

他选了后者。

所以今夜庆王的血,是必然;所以那滴从唇上落下的血,是代价;所以明日早朝,他要站在天子身侧,让所有人看见陛下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

多宝对着镜子,缓缓勾起嘴角。

伤口被牵动,又渗出血珠。

他舔去血珠,咸腥味在舌尖化开。

那就来吧。

这皇位是血泊里泡出来的,那他就做血泊里最利的那把刀。陛下要他染血,他就染;陛下要他杀人,他就杀;陛下要他的血做路引……

那就流干为止。

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一夜将尽。

而御书房内,三十六盏血烛燃到尽头,烛泪如血,层层叠叠堆在铜烛台上,凝结成狰狞的形状。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时,赵泓推门而入。

他走到御案前,看着那截焦梅残骸,伸手拾起。

炭灰簌簌落下。

“第一个。”他轻声说,像说给三年前那个雪夜中,站在太庙前捧着梅枝的少年天子听,“皇叔,走好。”

他将焦梅投入最后一点将熄的烛火。

火焰猛地窜起,又瞬间熄灭。

青烟袅袅,散入晨光。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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