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宫门次第而开。
赵泓站在殿前司班列的最前端,他身姿挺拔,如同一棵苍松般屹立不倒。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鱼贯而入的百官们。
今天并不是大朝会,但垂拱殿内即将举行的常朝,气氛却比往日更加凝重。猩红的地毯铺陈在大殿中央,宛如一条蜿蜒的火龙,两侧的百官们则宛如移动的雕塑一般,手持象牙笏板,步履沉稳而庄重,然而,在他们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却难以掩饰内心的紧绷。
“象笏二十四仪,起步——”赞礼官的声音高亢而响亮,在殿前广场上回荡着。随着这声号令,百官们齐声应和,然后整齐划一地迈出步伐。
赵泓眯起眼睛,凝视着这精密如仪仗的朝班秩序。每一步都仿佛经过精确的测量,二十四步一停,笏板轻叩掌心三次,然后转身,再走二十四步。这样的动作循环往复,没有丝毫的偏差。
这是大周立朝之初便定下的规矩,象征着天地二十四节气,也寓意着君臣同心。这一套仪式,不仅展示了朝廷的威严和庄重,更体现了君臣之间的默契和秩序。
笏板起落间,是权力的无声交响。
赵泓站在大殿门口,他的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落在了御史台班列中的臻多宝身上。
今天的臻多宝,身着一袭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袍,显得格外朴素。他手持象牙笏板,步伐稳健而从容,每一步都显得那么的沉稳。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赵泓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细微的变化——他的步伐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与此同时,臻多宝的指尖在笏板上轻轻一颤,这个动作极其微小,如果不是赵泓一直紧盯着他,恐怕很难发现。
这一细微的异常,让赵泓的心头猛地一紧。他不禁想起了昨天北苑的那场大火,虽然火势已经被扑灭,太后也已经从慈明殿搬到了福宁殿,但朝中的局势却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魏纯卿虽然被软禁了起来,但他的党羽依然在朝中盘根错节,势力庞大。而臻多宝昨天那番惊天动地的弹劾,无疑已经将他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赵泓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他能感觉到掌心微微出汗。在甲胄的保护下,那枚天青釉瓷片紧贴着他的胸口,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这丝凉意让他的头脑保持着清醒,不至于被眼前的局势所迷惑。
随着百官依次进入大殿,分列两班,赵泓作为殿前司指挥使,也按照惯例站在了御座的右侧。他挺直了身子,手按佩刀,目光如炬,扫视着全场的每一个人。
皇帝端坐龙椅,面色比昨日稍好些,但眼底的阴霾未散。太后并未临朝,但御座旁增设了一道珠帘,象征着她的存在。
“奏事——”内侍拖长了声音。
朝议开始,各部依次禀报寻常政务。户部请拨漕运修缮款,工部奏报黄河凌汛防备,礼部请示明年科举事宜...一切如常,却又处处透着不寻常。
赵泓注意到,魏纯卿的座位空着,但其党羽——参知政事郭谦、吏部尚书杜敏等人,面色沉静,仿佛昨日之事从未发生。
这反常的平静,让赵泓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就在朝议即将结束时,臻多宝出列了。
“臣,监察御史臻多宝,有本启奏。”
刹那间,殿内落针可闻。
臻多宝手持象笏,缓步走到御阶前。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关切,有好奇,有敌意,更有郭谦等人冰冷的注视。
御座之下,权相的目光如实质般压在他身上,寒意刺骨。同僚们屏息凝神,整个垂拱殿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刺痒。今日的陈词,他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
“臣弹劾参知政事郭谦、吏部尚书杜敏、户部侍郎孙敬等九人,结党营私,贪墨国帑,通敌叛国,罪证确凿。”
珠帘后传来轻微的响动,皇帝的身子微微前倾。
郭谦出列,面色平静:“臻御史昨日刚弹劾魏枢密,今日又弹劾老夫,不知是何居心?”
臻多宝不理会他,直接展开奏本,声音清朗而坚定:
“依《宋刑统·名例律》:诸监临主司受财而枉法者,一尺杖一百,一匹加一等,十五匹绞。”他抬头,目光如炬,“郭谦任三司使期间,收受河北西路转运使白银三千两,虚报军粮采买,致使边军缺饷半年之久,该当何罪?”
郭谦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无凭无据,血口喷人!”
“凭证在此。”臻多宝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这是从魏纯卿府中搜出的私账,上面清楚记载了郭谦收受贿赂的时间、地点、经手人。”
内侍急忙上前接过账册,呈递御前。
臻多宝继续道:“依《宋刑统·卫禁律》:诸漏泄大事应密者,绞。非大事应密者,徒一年半。杜敏任枢密副使期间,将边防部署泄露于北辽细作,致使去岁蔚州之战损兵三千,该当何罪?”
吏部尚书杜敏勃然变色:“你...你胡说!”
“北辽细作已擒获在押,口供确凿。”臻多宝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人证物证俱在,杜尚书可要当面对质?”
殿内哗然。这些罪名若坐实,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赵泓站在御座旁,听着臻多宝一句句陈词,心中警铃大作。他深知这些话的后果——这已不是单纯的弹劾,而是要将魏党连根拔起的决战。
臻多宝每说一句,都像是在冲击着赵泓的心防。他看见臻多宝捧着笏板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的愤怒与决绝。
“依《宋刑统·诈伪律》:诸伪造皇帝八宝者,斩。”臻多宝的声音陡然提高,“孙敬私刻陛下印玺,伪造调兵文书,该当何罪?”
户部侍郎孙敬直接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冤枉啊!”
皇帝翻阅着账册,脸色越来越沉。珠帘后,太后的声音缓缓传来:“臻御史,你可知弹劾朝廷重臣,若有虚言,该当何罪?”
臻多宝跪拜:“臣愿以性命担保,所奏句句属实。除上述罪证外,臣还有他们与北辽往来的密信,以及私调边军的调令副本。”
他从怀中取出最后一份证据,高举过头:“此乃魏纯卿亲笔所书,承诺割让河北三州于北辽,换取对方支持其废立之谋的密约!”
满殿死寂。
这份密约的出现,意味着昨日之事不是结束,而只是开始。
郭谦突然冷笑:“臻御史真是费尽心机。不过,你这些所谓的证据,难道不可能是伪造的吗?谁不知道你与魏枢密素有私怨?”
臻多宝平静回视:“下官与魏枢密无私怨,只有公愤。倒是郭参政,如此急于为魏枢密开脱,莫非与此事也有牵连?”
“你!”郭谦气结,转向皇帝,“陛下!臻多宝分明是构陷忠良,意图搅乱朝纲!臣请陛下明察!”
皇帝放下账册,目光扫过殿下众臣:“臻御史所奏,事关重大。着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严查此案。”
这是意料之中的处置,但臻多宝却再次叩首:
“陛下!此案牵涉甚广,若按常规审理,恐生变故。臣请陛下特设诏狱,委派可靠之人,速审速决!”
此言一出,连珠帘后的太后都微微动容。
设立诏狱,意味着绕过正常的司法程序,由皇帝直接指定官员审理。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极易造成冤狱。
郭谦立即反对:“陛下!祖宗法度不可废!三司会审乃历代定制,岂可因一人之言而改?”
杜敏也叩首道:“陛下明鉴!设立诏狱,恐寒天下士人之心啊!”
朝堂上顿时分成两派,争论不休。
赵泓看着跪在御阶前的臻多宝,心中五味杂陈。他明白臻多宝的顾虑——魏党在朝中势力庞大,若按常规程序审理,很可能被他们找到翻盘的机会。
但设立诏狱,也意味着臻多宝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一旦诏狱设立,他必将成为魏党余孽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纷争声中,珠帘后的太后缓缓开口:
“陛下,老身以为,臻御史所虑不无道理。”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魏纯卿等人敢矫诏软禁老身,私调边军,通敌卖国,可见其党羽之广,势力之深。若按常例审理,难保不会有人从中作梗。”
太后顿了顿,继续道:“但设立诏狱,确实有违祖宗法度。不如这样,仍由三司会审,但加派殿前司派人护卫案卷人证,确保审理无误。”
这个折中的方案,让双方都无话可说。
皇帝点头:“母后圣明。就依此议。赵爱卿。”
赵泓出列跪拜:“臣在。”
“着你选派精干人手,护卫此案审理全过程,确保万无一失。”
“臣领旨。”
皇帝又看向臻多宝:“臻御史不畏权贵,忠勇可嘉。在此案审结之前,朕特许你参赞审理,协助三司查明真相。”
“臣,领旨谢恩。”臻多宝叩首,声音平静无波。
赵泓却心中一沉。皇帝这看似奖赏的任命,实则将臻多宝推到了更危险的前线。参赞审理,意味着他将直接与魏党余孽正面交锋。
朝议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百官依次退出垂拱殿,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心事。
赵泓注意到,郭谦在离开时,与杜敏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风雨欲来。
在殿外长廊,赵泓快步追上臻多宝。
“你太冒险了。”他压低声音,“在朝堂上要求设立诏狱,这是将自己置于火上烤。”
臻多宝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晨光透过廊窗,在他清瘦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从决定弹劾魏纯卿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在火上了。”他微微一笑,“倒是赵兄,此次护卫审理,务必小心。魏党绝不会坐以待毙。”
赵泓皱眉:“你明知危险,为何还要请命参赞审理?完全可以交由三司办理。”
“有些路,必须自己走。”臻多宝的目光望向远处宫墙,“老师当年就是因为太过信任他人,才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赵泓还想再说什么,臻多宝却已经拱手告辞:“赵兄,审理明日开始,你我各自珍重。”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赵泓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前的瓷片。
天地有清朗,人心有公道。
但在这深宫之中,清朗与公道,往往需要以血来换取。
回到殿前司衙署,赵泓立即开始部署。他挑选了五十名最可靠的亲兵,分成三班,日夜护卫御史台狱。
“记住,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案犯和证物。”赵泓沉声吩咐,“特别是郭谦、杜敏等人,若是他们前来,务必立即禀报。”
副将领命而去后,赵泓独自坐在衙署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昨日太后获救太过顺利,今日朝堂上郭谦等人的反应也太过平静。以魏纯卿的老谋深算,不可能没有后手。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御史台的方向。臻多宝此时应该已经在御史台狱,开始审讯了吧?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匆匆进来:“指挥使,有情况。”
“讲。”
“我们的人在巡视时,发现御史台狱后方的小巷内有可疑人影。追捕时,对方服毒自尽了。”
赵泓猛地转身:“尸体呢?”
“已抬到停尸房。身上没有任何标识,但...”亲兵犹豫了一下,“在他的鞋底,发现了这个。”
亲兵递上一枚小小的铜牌,上面刻着一只展翅的猎鹰。
赵泓瞳孔猛缩。这是北辽细作组织的标志——飞鹰卫。
魏党竟然与北辽细作有直接联系!
他立即抓起佩刀:“加派人手,护卫御史台狱!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
赵泓大步走出衙署,翻身上马,向御史台疾驰而去。
希望还来得及。
而此时在御史台狱内,臻多宝正面对着他审讯的第一个证人——前河北西路转运使,刘明远。
“刘大人,账册上清楚记载,你于去岁三月,送给郭谦白银三千两。可有此事?”
刘明远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下官...下官是被迫的!若是不送,郭谦就要罢免下官的官职!”
“所以你就虚报军粮采买,克扣边军粮饷?”臻多宝语气严厉,“你可知因为你的行为,边境将士半年无饷,饿着肚子守边关?”
刘明远跪地痛哭:“下官知罪!下官愿指证郭谦,只求御史大人饶下官家小一命!”
臻多宝正要再问,狱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他皱眉起身,推开审讯室的门。只见走廊尽头,赵泓带着一队亲兵匆匆赶来。
“立即停止审讯,所有人转移到安全之处!”赵泓声音急促。
“发生什么事了?”臻多宝问。
赵泓将铜牌递给他:“北辽飞鹰卫的人出现在附近,我怀疑他们要灭口。”
话音刚落,狱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地面都震动起来。
“火药!”赵泓脸色大变,一把拉住臻多宝,“快走!”
狱内顿时大乱。犯人的惊叫声、狱卒的呼喊声、兵甲的碰撞声响成一片。
在混乱中,臻多宝看见一道黑影从走廊尽头闪过,手中寒光直指刘明远的囚室。
“小心!”他大喊。
赵泓反应极快,拔刀上前格挡。金铁交鸣声中,那黑影一击不中,立即后撤,转眼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
“追!”赵泓下令,几名亲兵应声追去。
臻多宝快步走到刘明远囚室前,只见刘明远瘫倒在地,胸口插着一支小巧的弩箭,已然气绝。
灭口成功了。
赵泓返回时,面色铁青:“来人身手极好,像是专业的杀手。”
臻多宝蹲下身,仔细检查那支弩箭。箭镞呈暗蓝色,显然淬了剧毒。箭尾刻着一个细微的鹰头标记。
“飞鹰卫的追魂弩。”他轻声说,“见血封喉。”
赵泓皱眉:“他们为何要杀刘明远?他不过是个转运使。”
“因为刘明远知道的,不止行贿一事。”臻多宝站起身,目光凝重,“我怀疑,他还知道魏党与北辽交易的具体渠道。”
狱外火光闪烁,人声鼎沸。显然刚才的爆炸引起了骚乱。
赵泓示意亲兵加强戒备,然后拉着臻多宝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
“多宝,此事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北辽飞鹰卫直接介入,意味着魏党的通敌行为,可能不仅仅是交易,而是...合作。”
臻多宝点头:“我也有此怀疑。所以必须尽快审讯其他关键证人,在他们全部被灭口之前。”
“太危险了!”赵泓反对,“今日之事证明,对方已经狗急跳墙。你继续参与审讯,就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臻多宝却笑了:“赵兄,从决定弹劾魏纯卿的那刻起,我就已经是他们的目标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向关押其他证人的囚室走去:
“时间不多了,我们继续吧。”
赵泓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文死谏”。这些文人手中的笔,有时比武将的刀更加锋利,也更容易折断。
他快步跟上,与臻多宝并肩而行:
“既然如此,我陪你。”
臻多宝微微一愣,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狱中,如阳光穿透乌云。
“好。”
狱外,夜色渐深。皇城中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暗夜中的星辰,明明灭灭。
笏影浮光间,权力与正义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