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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那座如同史前巨兽残骸般匍匐在荒草中的废弃武库,在沉沉的夜幕下,此刻却仿佛被注入了某种诡异而危险的生命。尚未靠近,一股混合着硝石、燃烧不完全的油脂、以及某种特制金属润滑剂的刺鼻气味便已扑面而来,取代了往日那单纯的铁锈与腐朽气息。更令人心悸的是,从那巨大库房深不见底的内部,隐隐传来一种低沉而持续的、仿佛无数细小齿轮与杠杆正在精密咬合运转的嗡鸣声,如同沉睡的凶兽在梦中磨牙,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当赵泓与臻多宝再次踏入这片熟悉的杀戮之地时,眼前的景象已与上次潜入时截然不同。原本杂乱无章散落各处的废弃兵甲,此刻仿佛被一只无形而极具美学修养的魔手重新排列组合,构成了一座既充满死亡威胁、又带着某种奇异冷峻美感的庞大迷宫。锈蚀的刀剑、断裂的长矛、凹陷的盾牌,不再是毫无生气的垃圾,而是化为了这座死亡迷宫墙壁与道路的一部分,在库房内零星分布的、摇曳不定的火把光芒映照下,投下扭曲而狰狞的阴影。

“烛龙”冯远道,依旧穿着他那身标志性的、略显陈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紫色二品官袍,如同一位即将登台演绎毕生所学的大宗师,平静地负手立于库房深处一座由厚重原木搭建、约一人高的简易指挥台上。他的神情专注而淡漠,看着如同不速之客般闯入的赵泓与臻多宝,眼神中没有丝毫意外或惊慌,只有一种智珠在握、仿佛在欣赏自己即将完成的最新杰作般的平静。

“到底……还是被你们找到了这里。”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库房内那低沉的机括嗡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惋惜又似嘲弄的意味,“这里本是我精心布置的藏珍之所,亦是最后的壁垒。可惜,对你们而言,这里是终点,而非探寻的起点。”

他没有做出任何夸张的威胁姿态,甚至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敌意,只是如同指挥乐师般,轻轻地、优雅地抬了抬手。

“咔嚓——嘎达达——”

刹那间,头顶上方那纵横交错、粗壮如巨蟒的黑暗梁木丛中,传来一阵密集而清脆的机括响动!数十架经过精心改装、涂着哑光黑漆的神臂弩,如同骤然苏醒的、排列有序的钢铁毒蜂巢,猛地从隐蔽处探出狰狞的弩身!强劲的弩臂在扭力弹簧的驱动下瞬间张开至满月状,黑压压、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特制三棱弩箭,如同毒蛇的复眼,齐刷刷地锁定了下方渺小的两人!更令人心惊的是,这些弩机并非固定死板地架设在梁上,而是通过一套极其精巧复杂的滑轮组与浸油牛筋绳索系统悬挂连接,使得它们可以随着下方目标的移动,由隐藏在高处的操纵者或联动机关,进行细微而致命的角度调整,几乎覆盖、封死了库房中央区域所有可能的闪避路径与腾挪空间!

“是枢密院档案中有过零星记载、却从未实战部署过的‘悬空联动弩阵’……”臻多宝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状,声音因极致的警惕而显得有些干涩,“小心脚下和移动节奏!它们的设计初衷就是为了对付高手,移动越快,触发的感应机关越多,弩箭的覆盖密度和预判性就越强!”

他的警告声还未完全落下,赵泓已然如同被触及逆鳞的狂龙,猛地将身旁的臻多宝向侧后方一个相对安全的死角用力推开!而他自己,则在同一时间,将体内那残存不多的真气疯狂催谷至双腿,整个人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般伏低身体,不退反进,向着弩阵覆盖的核心区域悍然疾冲!他深知,在这种绝杀之局中,停留原地只会沦为最显眼的活靶子,唯有高速移动,在死中求活,才有一线生机!

“咻咻咻——嗤嗤!”

第一波,至少二十支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厉啸音,如同来自幽冥的死亡之雨,分作三个精准的批次,几乎是同时倾泻而下!这些箭矢并非盲目的覆盖射击,而是依据某种精妙的算法,预判了赵泓可能的前冲、左右变向乃至后撤的轨迹,形成了一张立体而致命的火力网!赵泓的身体在间不容发之际,展现出了超越人体极限的反应与柔韧性,做出各种不可思议的扭曲、侧滑、急停与暴起!他手中那柄饱饮鲜血的佩刀,舞动成一团泼水不进的凛冽银球,“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密集如雨打芭蕉,将射向咽喉、心口、眉心等要害的弩箭险之又险地格挡开,锋利的箭簇与千锤百炼的刀身剧烈摩擦,迸发出一连串耀眼的、转瞬即逝的火星,照亮了他那因极度专注而显得有些狰狞的面容!然而,弩箭太过密集,角度太过刁钻,他的左臂外侧、右肩胛骨边缘、以及大腿后侧,依旧被几支无法完全避开的弩箭划开了深可见骨的血槽,温热的鲜血瞬间飙射而出,将他那早已被汗水与血污浸透的玄色官袍染得更加暗沉!

而就在赵泓以自身为饵,吸引并硬抗第一波最猛烈弩箭的瞬间,被推至死角的臻多宝,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绝境而有丝毫慌乱。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光学仪器,以远超常人的速度,飞速扫过布满灰尘的地面、斑驳的墙壁、以及那些隐藏在阴影中、操控着悬空弩阵的错综复杂的绳索走向与滑轮节点。电光火石之间,他已从怀中一个特制的皮质囊袋里,掏出了几枚不过指甲盖大小、却布满了诡异倒刺与凹槽的乌黑铁蒺藜。他看也不看,完全凭借直觉与计算,手腕猛地一抖,将那几枚铁蒺藜如同天女散花般,精准无比地射向了几个特定的、看似与弩阵毫无关联的角落——一块微微翘起的青石板边缘缝隙、一根连接着墙壁与屋顶承重柱的、锈蚀大半的铁链环、以及一个看似随意丢弃、实则位置微妙无比的废弃箭囊!

“叮叮当当!咔嚓!”

铁蒺藜与目标碰撞,发出几声清脆或沉闷的异响。紧接着,一阵轻微却清晰的、如同多米诺骨牌被推倒般的连锁机括传动声,从地面和墙壁内部传来!原本即将发射的第二波弩箭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数量,其悬吊的绳索似乎被某种力量轻微拉扯,导致弩机的瞄准角度出现了极其细微、却足以改变命运的偏差!甚至有几支弩箭在激发瞬间互相碰撞,轨迹彻底紊乱,歪斜着射入了黑暗的角落或深深地钉入了地面,未能对赵泓形成有效威胁!

“左三步,震位方向,地面有隐藏的承重暗桩!借力可短暂改变局部陷阱触发顺序!”臻多宝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用尽全力向在箭雨中穿梭的赵泓疾呼。

赵泓对臻多宝的判断有着近乎绝对的信任,闻声毫不迟疑,足下猛地发力,向着左侧精准地踏出三步,落脚时刻意加重了力道!果然,一股极其微弱的、仿佛踩中了某种弹性机括的反震感从脚底传来!几乎就在他感受到这丝震动的同一瞬间,他原本计划向后闪避的路径上,一座由数百件废弃的、沉重无比的生铁札甲如同玩具般堆叠而成的“甲胄山”,仿佛被无形之手抽掉了最关键的支撑点,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随即轰然崩塌!成千上万斤的铁甲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倾泻而下,瞬间将他刚才可能停留的区域彻底淹没、砸实!烟尘弥漫,大地微颤!若是被卷入其中,哪怕是铜皮铁骨,也会在瞬间被碾压成肉泥!而赵泓,凭借臻多宝那神乎其技的预判与自己悍不畏死的执行,于千钧一发之际,与这死亡的洪流擦肩而过!

指挥台上的冯远道,一直平静如水的面容上,第一次微微挑动了一下眉毛,似乎对臻多宝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仅看破了他第一重“悬弩”机关的联动奥秘,还能利用环境进行如此精准的反制,感到了一丝真正的意外与……欣赏?但这丝情绪转瞬即逝,他的眼神很快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淡漠。他隐藏在袖袍中的手指,在木台的雕花扶手上,以一种独特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两下。

“嘎吱——嗡——”

库房两侧,那些原本如同沉睡巨兽般卷起、靠在斑驳墙壁边的巨大军制旌旗,猛地被隐藏在地底或墙后的、强劲的绞盘力量所拉动,发出了帆布撕裂般的刺耳摩擦声!巨大的旗面骤然展开、绷直!令人骇然的是,这些旗面并非寻常的丝绸或棉麻材质,其边缘不知用了何种秘法,浸泡了特殊的树脂与金属粉末,变得坚硬如铁,边缘被打磨得闪烁着令人心悸的锋锐寒光!这些瞬间化身为巨大夺命利刃的旌旗,开始沿着预设在地面的、打磨光滑的青铜轨道,以一种诡异而充满韵律的轨迹,在库房有限的空间内交叉挥舞、迅猛横扫!它们如同拥有了生命的、来自远古的刀锋巨兽,封堵了主要的通道,切割着本就狭窄的闪转空间,构成了一个正在不断向内收缩、布满了致命切割线的移动牢笼!旗面破空之声凄厉如鬼哭,带起的劲风甚至吹灭了靠近的几支火把,让库房内的光线更加昏暗不定!

“是早已失传的……‘旌旗刃阵’……”赵泓拄着刀,剧烈地喘息着,看着那一道道在昏暗中呼啸而过、带着浓烈死亡气息的巨大阴影,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他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失血,体力在飞速流逝,面对这种超越了寻常武力对抗范畴的、融合了机械与杀戮美学的机关阵,他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臻多宝额角渗出的汗水已经汇聚成流,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的大脑如同被烧红的cpU,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超频运转,分析着每一面旌旗挥舞的频率、幅度、轨迹以及它们之间那看似独立、实则相互关联的节奏。“旗杆底部连接着深入地下的转轴,由统一的主传动机构驱动!找到那个主传动核心!破坏它的运转节奏,就能打乱整个刃阵!”

他一边凭借着瘦削身形带来的灵活性,惊险万分地躲避着时而贴地横扫、时而拦腰斩来的旌旗刃锋,以及那些依旧从头顶不时射下的冷箭,一边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仔细观察着整个刃阵的运行规律。突然,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库房中央区域,一根看似毫不起眼、承担着主要屋顶重量的、格外粗大的、漆色剥落的楠木立柱!“就是那里!所有的传动力量最终都汇聚于彼!赵虞候,为我争取一瞬之机!”

赵泓闻言,眼中凶光爆射,发出一声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他竟不顾身上多处伤口崩裂带来的剧痛,将残存的气力孤注一掷地灌注于双臂,挥动佩刀,悍然迎向一面正对着臻多宝所在方向、呼啸着横扫而来的巨大旗刃!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古刹钟鸣般的巨响爆开!刀锋与坚硬如铁的旗面边缘狠狠碰撞!赵泓虎口迸裂,鲜血长流,但他竟真的凭借着一股非人的蛮勇与决绝,硬生生将这面携带千钧之势的旌旗阻滞了那么短短的一刹那!而就在这生死一瞬的间隙,臻多宝的身影如同脱离了地心引力般,从赵泓用血肉之躯撑开的那道微小缝隙中疾窜而出!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造型极其奇特、前端带有高速旋转钻头的黄铜工具,猛地扑向那根中央立柱,看准柱身某处颜色略深的木纹节点,将旋转的钻头狠狠刺入!

“嘎吱——咯啦啦——咔!”

一阵令人牙齿发酸、仿佛巨型骨骼被强行扭断的刺耳噪音,从地下深处沉闷地传来,仿佛这座武库的“心脏”被瞬间攫住!紧接着,整个“旌旗刃阵”的运行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凝滞和混乱!所有挥舞的旌旗动作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节奏瞬间被打乱,几面旗帜甚至因为失去同步而互相缠绕、碰撞在一起,发出了“嗤啦”的撕裂声,原本凌厉无比的杀阵,顿时威力大减,破绽百出!

库房内,那令人窒息的死亡交响乐,随着弩箭间歇的停顿和旌旗的混乱,暂时陷入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的平静。只有那些悬空弩机重新绞紧弓弦时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咯噔”声,以及几面无力晃动、相互摩擦的旗面发出的“沙沙”声,还在提醒着危险并未远离。

赵泓单膝跪倒在地,用那柄已然布满缺口、沾染着自身与敌人鲜血的佩刀死死支撑着身体,才没有彻底倒下。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扯着破碎的风箱,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汗水、血水混杂在一起,从他线条硬朗的下颌不断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暗红的湿痕。他身上新增的伤口不下十处,虽然凭借意志避开了真正的要害,但持续的失血和体力的过度透支,正在迅速而残酷地榨干他这具钢铁般躯壳里最后的一丝能量。更糟糕的是,体内那一直被强行压制的混合剧毒,也因为这超越极限的压榨而再次隐隐躁动起来,如同冰针与烙铁在他破碎的经脉中交替肆虐,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眩晕与脏腑翻搅般的恶心感。

臻多宝的情况虽然看起来稍好,没有受到直接的物理创伤,但精神力的高度透支同样让他脸色苍白如纸,太阳穴两侧的青筋微微凸起,不住地跳动着。他快速移动到赵泓身边,蹲下身,迅速检查了一下他最严重的几处伤口,声音低沉而急促:“他在故意拖延时间,也在最大限度地消耗我们的体力和意志。这些机关虽然精妙狠辣,环环相扣,但并非真正的天衣无缝、无解之局。我怀疑,他真正的、足以一锤定音的最终杀招,恐怕还隐藏在这片平静之下,尚未显露。”

赵泓猛地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高台上那道紫色的身影,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血沫的声音:“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撕了他!把他那身……虚伪的官袍……连同他那颗黑了的心……一起……撕碎!”

冯远道站在高高的指挥台上,如同神明般俯视着下方那两个在他精心布置的杀戮迷宫中挣扎、已然遍体鳞伤却依旧不肯放弃的“蝼蚁”,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对于杰出作品般的赞许,但更多的,是一种俯瞰众生、漠视生命的冰冷:“很好。能一路闯到这里,接连破去我的‘悬弩惊鸿’、‘甲崩如山’、‘旗刃回旋’,你们二人,一者勇武堪称万人敌,一者机变近乎通鬼神,彼此间的信任与配合,确实远远超出了我最初的预料。赵泓,你的这份悍勇与执着,臻多宝,你的这份洞察与急智,皆是万中无一的璞玉。若肯早早归顺于我,为我麾下鹰犬,助我成就大业,这天下何愁不能焕然一新?你们又何愁不能位极人臣,青史留名?”

“为你所用?做你通敌卖国、戕害同胞的帮凶走狗吗?!”赵泓闻言,怒极反笑,猛地啐出一口带着浓烈血腥气的唾沫,用尽力气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库房中激起阵阵回响。

冯远道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那丝伪装的惋惜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淡漠:“冥顽不灵。看来,你我之间,终究是……道不同。”

他不再浪费唇舌,一直隐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双手,缓缓地、带着某种仪式感地抬了起来,仿佛在拥抱整个武库的空间。随着他双手的抬起,整个库房的地面,开始传来一种更加低沉、更加密集、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深处的机括运转与齿轮咬合之声!这声音不再局限于某处,而是从四面八方、脚底的每一寸石板下传来,仿佛有无数头钢铁巨兽正在地下苏醒,张开了它们布满利齿的巨口!

“小心脚下!是大型的地陷连环翻板!范围极广,而且触发规律在动态变化!”臻多宝脸色骤然剧变,他一把抓住赵泓几乎脱力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急退!

就在他们身形暴退的刹那,他们刚才所站立的地面,以及周围方圆数丈的大片区域,那些看似坚固厚重的青石板,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发出一连串“轰隆隆”的巨响,一片接一片地猛地向下翻落!这一次,不再是单一或小范围的陷坑,而是形成了一个不断扩张、边缘在不断移动变化的、深不见底的死亡深渊!借着下方陷阱中偶尔反射上来的、淬毒铁刺闪烁的幽蓝寒光,可以清晰地看到,这塌陷的轨迹并非固定不变,似乎依据着某种极其复杂的算术模型在实时演算、调整,疯狂地压缩着两人本就所剩无几的闪避与立足空间,逼得他们只能像被猎犬追逐的兔子般,狼狈不堪地不断后退,活动范围被压迫到了库房最边缘的角落!

与此同时,两侧斑驳的墙壁上,那些原本发射过弩箭或毒烟的孔洞再次开启,更多的、更加隐蔽的发射口探了出来,这一次喷涌而出的是大股大股带着刺鼻杏仁味的诡异毒烟,以及一些粘稠乌黑、触地即发出“嗤嗤”腐蚀声响的可怕液体!头顶上方,那些暂时沉寂的悬空弩阵也再次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弓弦绞紧声,调整着角度,准备进行新一轮无差别的、覆盖性的致命射击!

天罗地网,绝杀之局!真正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赵泓的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近乎绝望的厉色。他知道,再这样被动地躲闪、防御,被这无穷无尽的机关消耗下去,最终的结果只有力竭身亡,被这武库彻底吞噬。他猛地转头,看向身旁脸色同样凝重到极点的臻多宝,而臻多宝也正看向他。在对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赵泓没有看到恐惧,只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决绝。无需言语,两人瞬间明白了彼此的决定。

“信我!”臻多宝只说了这两个字,目光便再次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投向了那些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错综复杂到了极点的绳索、齿轮、传动杆以及地面那不断变化的塌陷规律。他的大脑,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一台超越了时代局限的超级计算机,以前所未有的功率疯狂运转,计算着所有机关之间那千丝万缕的联动规律、能量传递的关键节点、以及那隐藏在无数死路之中、唯一的、稍纵即逝的——生门!

“左前七步,踏坎位,力道三分,落地后足跟微震,一轻两重!”臻多宝的语速快得如同疾风骤雨,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坐标指令。

赵泓对臻多宝的信任,早已超越了理性思考的范畴,化为了近乎本能的反应。他毫不迟疑,强提最后一口真气,依言踏步,落足时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三分不轻不重,落地后足跟按照指示,精准地进行了那一轻两重的奇异震动。

“右旋半身,无视右侧挥来的旗刃虚影,全力劈斩你左前方,旌旗左数第三根、颜色略深的牛皮牵引索!”

雪亮的刀光再次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般闪过!伴随着一声牛皮断裂的闷响,一根比其他牵引索略粗、颜色也更深沉的牛皮索应声而断!一面正从右侧呼啸扫来、气势汹汹的巨大旗刃,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力量源泉,挥舞到一半便失去了控制,歪斜着、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那巨大的旗面恰好如同盾牌般,挡住了从侧面墙壁孔洞中喷射而来的一大片乌黑粘稠的腐蚀性毒液,发出了“嗤嗤”的剧烈反应声,冒起一股刺鼻的白烟!

“前行五步,无视前方翻板陷阱表象,全力跳跃!目标,高台基座边缘!”

赵泓的瞳孔在这一刻猛地收缩!前方明明是他亲眼所见、刚刚翻落、露出下方淬毒铁刺的陷坑!那死亡的幽蓝寒光近在咫尺!然而,他对臻多宝那近乎盲目的信任,再一次压倒了对眼前死亡的恐惧!他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将体内最后一丝潜力都压榨出来,猛地向前冲刺,在陷坑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纵身跃起!

奇迹,或者说,是臻多宝那神乎其技的计算,在这一刻发生了!就在赵泓身体腾空、即将下坠的瞬间,下方那块本应早已翻落、布满铁刺的陷阱石板,因为之前那几步精准的踏步、足跟震动以及牵引索断裂所产生的、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连锁反应,其内部某个负责触发翻板的卡榫,竟奇迹般地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不足半次呼吸的停滞!赵泓的脚尖,险之又险地在那块陷入诡异停滞的石板边缘轻轻一点!一股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反作用力传来,让他那原本即将下坠的身形,获得了二次借力!他整个人如同一只突破了重力束缚的黑色大鸟,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向着那座高高在上的指挥台,凌空扑去!

“拦住他!”一直保持着淡漠姿态的冯远道,终于脸色大变,第一次失态地厉声喝道!

就在赵泓的身形即将触及高台边缘的刹那,最后一道、也是最凶险的守护机关,轰然启动!高台基座的四周,数排如同战场拒马般、顶端被削磨得异常尖锐、闪烁着幽冷寒光的沉重铁枪,带着沉闷的破土声,从坚固的地面之下猛地突刺而出!这些铁枪排列密集,角度刁钻,瞬间封死了所有通往高台顶部的路径,构成了一道几乎不可能逾越的、由钢铁与死亡组成的荆棘之墙!

然而,赵泓此刻身在半空,去势已尽,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他眼中凶光爆射,面对着近在咫尺的死亡枪林,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疯狂到极致的决定!他竟不再试图闪避或格挡,而是将全身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所有意志、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孤注一掷地灌注于那柄陪伴他征战多年的佩刀之上!他怒吼着,如同投掷标枪的远古战神,手臂肌肉贲张至极限,狠狠地将手中的佩刀,向着高台上那道紫色的身影,暴射而去!与此同时,他自己的身体,则如同一颗燃烧殆尽、却依旧要撞向目标的流星,带着一往无回的决绝,狠狠地、主动地撞向了那些锋利的、等待着饮血的铁枪丛林!

“噗嗤——!”

“砰——!”

刀锋撕裂锦袍、切入血肉的沉闷声响,与人体重重撞击在冰冷铁器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几乎是不分先后地、同时在这死寂的库房中炸开!

赵泓那饱含着他最后意志与力量的佩刀,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冯远道匆忙间试图躲避的右胸!巨大的冲击力道带着这位一直隐藏在幕后的“烛龙”,向后踉跄了数步,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木台之上,殷红的鲜血迅速从他紫色的官袍前襟洇染开来,如同绽放了一朵妖异的花朵。

而赵泓自己,则如同被献祭的牺牲品,被数根尖锐而冰冷的铁枪,无情地刺穿了腹部和大腿!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创口汹涌而出!他整个人被强大的惯性钉在了那由铁枪构成的、残酷的“十字架”上,动弹不得,只有那双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死死地、带着无尽恨意与一丝解脱般地,盯着高台上那个同样被重创的身影。

库房内,那持续了许久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机关运转声,终于渐渐停息下来,仿佛那头被唤醒的钢铁凶兽再次陷入了沉睡。弥漫的毒烟在缺乏后续补充的情况下,缓缓被从破败屋顶缝隙透入的微风吹散,只剩下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仿佛凝固了的血腥味,充斥在每一寸空气之中。

臻多宝第一时间抛下了所有的警惕,不顾一切地快步冲到被铁枪贯穿、悬挂在半空的赵泓身边。看着他腹部那几乎可以看到隐约内脏蠕动的恐怖伤口,以及大腿上那几个不断涌出鲜血的窟窿,臻多宝的脸色瞬间变得比赵泓还要苍白。他颤抖着手,迅速从那个仿佛无所不备的工具箱底层,取出所有珍藏的、用于吊命止血的极品金疮药和那套从不离身的金针,想要立刻进行急救。

“先……先别管我……”赵泓的嘴唇翕动着,每吐出一个字,都有大量的血沫从嘴角溢出,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去看住……他……不能……让他……有机会……”

臻多宝看着赵泓那即便濒死也依旧紧盯着敌人的眼神,咬了咬牙,将一大把伤药胡乱却精准地按在赵泓腹部最严重的创口周围,又将几枚最长的金针迅速刺入他几个关键的止血穴位,暂时延缓那生命的流逝。做完这一切,他毅然转身,带着满腔的怒火与警惕,一步步走向那座寂静下来的高台。

冯远道背靠着指挥台冰凉的木质栏杆,胸口还插着赵泓那柄标志性的佩刀,刀身几乎完全没入,只有染血的刀柄露在外面。大量失血让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苍白,呼吸也变得微弱而急促。然而,与赵泓那充满不甘与愤怒的眼神不同,冯远道的眼神却异常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的解脱与疲惫。

“没想到……我冯远道……算计一生……最终……竟会……终结于此……以这样的方式……”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走近的臻多宝,又艰难地转向远处被铁枪贯穿、气息奄奄却目光如炬的赵泓,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混合着苦涩、自嘲与某种难以名状情绪的复杂笑意。

“为什么?”臻多宝在距离他三步之外停下,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碴,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与深深的不解,“冯枢相!您已官居二品,位列枢副,深得两代陛下信任,手握帝国军事机枢,天下百姓之安危系于您等重臣之身!您究竟为何要行此……自毁长城、叛国通敌、遗臭万年之举?!这难道就是您读圣贤书、食君之禄所追求的最终答案吗?!”

冯远道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带出更多粘稠的、带着气泡的血沫。他的目光开始有些涣散,仿佛穿透了这充满血腥与杀戮的武库,看向了遥远而模糊的过去,看向了那片他魂牵梦绕却再也无法踏足的土地。

“陛下……待我……确实……恩重如山……”他喘息着,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但你们……可知……我冯家……祖籍……本是幽云……蓟州人士……乃是……正宗的……汉家儿郎……”

臻多宝心中猛地一震,一个模糊的猜想浮上心头。

“当年……石敬瑭……那个……无君无父的儿皇帝……为了一己私利……将燕云十六州……拱手……割让给契丹……”冯远道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种深切到极致的痛苦与刻骨的仇恨,那是一种跨越了数代人、融入血脉的屈辱与悲愤,“我冯家祖辈……誓死不降……不愿剃发易服……做那……契丹人的奴仆……遂……举族南迁……一路……被契丹游骑追杀……数百人的……大家族……颠沛流离……到达宋境时……十不存一……我祖父……我父亲……皆死于……南迁路上……他们……临死之前……都曾……抓着我的手……说……远道啊……若有朝一日……你有能力……定要……定要助王师北定……收回……故土……让我冯家子弟……能……能堂堂正正地……回乡……祭拜先祖……”

他喘息得更加厉害,胸口剧烈起伏,插着的刀柄也随之颤动,带来更多的痛苦,但他的眼神却因为这份回忆而变得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我……入仕以来……数十载……兢兢业业……废寝忘食……便是……为了……这一目标……可是……你们看看……这如今的朝堂……衮衮诸公……谁还……真心想着……北伐?谁还记得……燕云之耻?!终日里……不过是……党同伐异……争权夺利……陛下……陛下虽有雄心……但近年来……也渐趋……保守……国库空虚……武备松弛……北伐?收复故土?呵呵……呵呵呵……谈何容易……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激动起来,带着一种扭曲的、自以为是的逻辑与狂热:“既然……正道走不通……光明之路……已被堵塞……那就……只能……借力!行……非常之法!北边的贵人……早已……应允于我……只要我……助他们……里应外合……削弱宋室……将来……他们入主中原……便许我冯家……世镇幽云!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收复故土吗?!我用我的方式……完成祖辈的……遗愿!让冯家的魂……回归故里!这……有何不对?!有何不可?!”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臻多宝再也忍不住,厉声打断了他那扭曲的自我辩护,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与斥责,“你这根本不是收复故土!你这是引狼入室,与虎谋皮!你这是彻头彻尾的卖国求荣!是将千千万万依旧生活在故土的汉家百姓,将整个大宋的江山社稷,都推向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你冯家的列祖列宗若在天有灵,看到你今日之所为,绝不会以为荣,只会痛心疾首,深以为耻!你玷污了他们的遗愿,更玷污了‘汉家儿郎’这四个字!”

冯远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浑身猛地一震!眼中的狂热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空洞、以及……深入骨髓的、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的疲惫。他低头看了看胸口那柄彻底终结了他野心的刀,又艰难地抬起头,看了看远处那个即使濒死也依旧用目光审判着他的赵泓,最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仿佛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的、带着无尽萧索与悔恨的叹息。

“或许……你们……是对的……是老夫……执念成魔……钻入了……牛角尖……”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眼神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这条路……从选择……借助外力……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错的……满盘……皆输……”

他的头颅缓缓垂下,搭在了染血的胸口,气息彻底断绝。

这位曾经位高权重、隐藏至深、几乎以一己之力搅动整个大宋风云、代号“烛龙”的枢密副使冯远道,最终,带着他那扭曲的家族执念、未竟的通敌计划以及彻底的失败,死在了这座他亲手布置的、充满机关杀局的武库之中,结束了他复杂而悲剧的一生。

臻多宝站在原地,久久无言。他看着台上已然气绝的冯远道,又回头看向被钉在铁枪上、生死不知的赵泓,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胜利,并未带来丝毫的喜悦,只有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的代价,以及对于人性、对于家国、对于执念的无尽唏嘘与反思。

他迅速收敛心神,快步回到赵泓身边,继续那艰难而紧急的治疗。赵泓的意识似乎已经游离于弥留之际,但他依旧凭借着顽强的本能,死死地抓着臻多宝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断断续续地问道:“他……说了……什么……”

臻多宝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沉默了片刻,一边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那恐怖的伤口,一边用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回答道:“一个……关于故土与执念的……悲剧。一个……走错了路的……可怜人。”

赵泓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他眼中那最后一点执着的光芒,终于缓缓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闭上了眼睛,只有胸口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臻多宝抬起头,透过武库那破败不堪、布满蛛网的屋顶缺口,看向外面那已然开始泛出鱼肚白的、黎明的天空。晨曦微露,光明将至。但他知道,汴京城,乃至整个庞大的宋帝国,注定将因今夜这场发生在阴影深处的、惊心动魄的暗战与最终对决,迎来一场席卷朝野上下的、剧烈而深刻的震荡与洗礼。而未来,依旧充满了未知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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