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书局深处,樟木书柜如沉默的巨人般林立,投下的阴影几乎要将人吞噬。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特的气味——陈旧纸张的微甜、墨锭的淡苦,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蠹虫啃食经年累月留下的微酸气息。这便是大渊王朝最为宏富的典籍汇聚之地,亦是世间读书人魂牵梦绕的圣地。然而对臻多宝而言,这浩如烟海的圣贤书、这汗牛充栋的帝王策,每一卷、每一册,都似一座囚笼的栅栏,无声地将他围困其中。
他垂首,小心翼翼地用骨签剔除一页宋版《礼记》缝隙间的蠹鱼卵。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对待的不是一张纸,而是易碎的琉璃。午后的光透过高窗上积年的灰尘,懒散地切割着室内的昏暗,恰好照亮他身前这一方丈许的书案,和他那双指节分明、却总带着些许墨渍的手。
“臻编修,”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书局里老吏特有的、混合着书卷气和官僚气的腔调,“国史馆催要的《神宗实录》校勘本,今日申时前务必送至。莫要延误了。”
多宝未抬头,只从喉间低低应了一声:“是,陈令史。已近校讫,稍后便送去。”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像一潭深秋的死水。
那陈令史似乎在他身后停顿了片刻,目光或许扫过他微驼的背脊和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最终没再说什么,脚步声沓沓地远去了。
多宝维持着低头的姿态,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层层书架之后,才极轻微地吁出一口气。他稍稍抬眼,目光掠过面前堆积如山的书卷,投向更远处那片被幽暗吞噬的典籍之林。在这里,他是最不起眼的存在——从九品的编修,无品阶、无背景、甚至无人知其来历,如同投入瀚海的一粒沙,沉默、顺从、埋头于故纸堆中,做着最繁琐的校勘、抄录、修补之役。三年了,他完美地扮演着这样一个角色,低眉顺眼,敛尽锋芒,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在那副单薄平静的皮囊之下。
可总有些瞬间,坚固的心防会被不经意地凿开缝隙。
比如此刻,指尖抚过那泛黄脆硬的纸页,某种熟悉的触感便会唤醒深埋的记忆。不是这官刻的宋纸,而是另一种……更细腻、更温润、隐透玉光、触之如美人肌肤的纸张。还有那墨,他鼻尖萦绕的应是廉价的、大批量供给书局杂役用的烟墨臭味,但记忆深处翻涌上来的,却是另一股极其清远冷冽的异香,非兰非麝,凝而不散,唯有极品松烟掺以珍珠、麝香、黄金箔,千捣万杵,方能得那一笏——李廷珪墨。
还有……砚。
父亲……
影像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
不是最后那段血色模糊、天地倾覆的日子,而是更早以前,在江南老家庭院那株巨大的老梅树下。男人身着家常的素色襕衫,宽袍大袖,风姿清逸。午后的阳光透过梅枝,斑驳地洒在石桌上那方暗紫色泛着青光的龙尾砚上。他手持墨锭,不疾不徐地推磨,一圈,又一圈,砚堂中渐起的墨液乌黑发亮,幽深如古潭。年幼的自己趴在桌边,瞪大了眼,看父亲提起那支胎毫细颈的宣笔,轻蘸浓墨,在雪也似的澄心堂纸上落笔。笔锋运转,如行云,如流水,铁画银钩,力透纸背。那不是写字,那是一场无声的舞蹈,一种庄严的仪式。
“多宝,看好了,”父亲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谆谆之意,“字为心画。一笔一划,皆需澄心静虑,贯注神魂。这澄心堂纸,肤卵如膜,坚洁如玉;这李廷珪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这龙尾砚,温润如玉,发墨如油。皆是世间至宝,配以正心诚意,方能不负这笔墨纸砚,书传世之文,写千秋之志。”
那时不懂,只觉得父亲的手真稳,写出的字真好看,那笔墨纸砚的香气真好闻。他用力点头,懵懂地问:“爹爹,我以后也能写出这样的字吗?”
父亲朗声笑起来,放下笔,温暖的大手揉了揉他的头顶:“自然能。我臻氏儿郎,生于书香,长于翰墨,此乃血脉根本。待你再大些,为父便教你摹尽天下法帖,悟我臻家笔法之妙……”
声音犹在耳畔,画面却陡然碎裂,被熊熊烈焰、凄厉哭喊、冰冷镣铐、还有漫天飞舞的抄家封条撕扯得粉碎。圣旨上的朱批“臻怀瑾结党营私,谤讪圣躬,罪证确凿,着革职抄家,夷其三族……”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母亲将他死死护在身下,塞入运送污秽杂物出府的破车底层时,那绝望而灼热的泪水,似乎至今还滚烫地灼烧着他的背脊。
“活下去…宝儿…无论如何…活下去…”
那是母亲最后的嘱托,伴随着外面震耳欲聋的打砸声和呵斥声。
家族倾覆,至亲零落。他从云端坠入泥淖,从江南书香世家的翩翩公子,变成隐姓埋名、苟活于世的朝廷钦犯之子。那场泼天大祸,根源皆系于父亲临终前那封未能送达天听、反而成为“铁证”的奏疏。据说,那封奏疏笔迹狂乱,言辞悖逆,与父亲平日端严温润的书法大相径庭,成了其“心怀怨望、包藏祸心”的明证。
他知道,那不是真的。
父亲绝不会写出那样的字,更不会写下那些狂悖之言。那封奏疏,是伪造的!是构陷!是彻底将臻氏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毒计中最关键的一环。
这认知,像一枚毒刺,三年来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脏,化脓,溃烂,结成一道永不能愈合的伤疤,一个吞噬他所有欢笑与安宁的——心结。
翻案!他必须翻案!
不仅要为家族昭雪沉冤,更要找回父亲清白的名节。而要击破那封作为“铁证”的伪疏,唯一的办法,就是证明其笔迹系伪造。当世能有几人真正精通父亲笔法神髓?除了他这个自幼被父亲手把手教导、临遍了臻怀瑾所有手稿信札的儿子,还能有谁?
他需要重现父亲的笔迹,真正臻至化境、足以乱真、甚至能体现出那封伪疏中刻意模仿却终失其魂的细微破绽的笔迹。然后,他才能有机会,用这足以证明真伪的“真迹”,去叩击那扇沉似万钧、染满鲜血的冤狱之门。
但这谈何容易。
手腕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却深刻的酸痛,那是三年前仓皇逃难时坠崖留下的旧伤,每逢阴雨或心绪剧烈波动时便会发作,提醒着他那场劫难的真实与残酷。更深的阻碍在于,他空有理论,深知父亲笔意精髓,却已有整整三年,未能真正静心练字,更遑论触碰那些需要极致腕力与心境控制的顶尖摹写之术。父亲的字体,骨力遒劲,气势磅礴,于端庄中见险绝,非有沉稳手臂和充沛心力不能驾驭。而他……他的心早已被仇恨与恐惧煎熬得千疮百孔,他的手,还能稳得住吗?
白日里的书局,是枷锁,是牢笼,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都仿佛带着审视与怀疑,他必须将自己缩成一团模糊的影子。唯有夜深人静,他才能褪去伪装,舔舐伤口,进行那近乎绝望的尝试。
戌时末,沉重的闭门鼓声透过层层高墙传来,书局内最后一点人声也彻底消失了。偌大的建筑沉入死寂,只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划过夜空,反而更衬出这无边寂静的压迫感。
多宝像一道幽灵,悄无声息地移动在迷宫般的书架之间。他并未走向大门,而是熟稔地绕过几个弯,来到书局最西北角一处堆放废弃刻版、残损书籍的偏僻库房。这里蛛网密布,灰尘厚重得能埋下人,空气中弥漫着木头朽烂和纸张彻底腐败的味道。
他在一面看似与其他无异、实则后面被巧妙掏空部分刻版的厚重木架前停下,手指在几处不起眼的凹凸处按特定顺序摸索、按压。极轻微的一声“咔哒”,一小片木壁向内弹开,露出仅容一人侧身挤入的狭窄入口。
这便是他的“多宝阁”。一个在皇家书局心脏地带硬生生窃取出来的、不存在的密室。
侧身入内,反手将机关复原。空间逼仄,不过方寸之地,堪堪放下一张窄小的矮几和一个蒲团。四壁和顶棚都用旧棉褥层层裱糊过,以防光线和声音外泄。矮几上,一盏孤灯如豆,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廉价灯油的浑浊气味。这里没有窗,空气凝滞,混杂着陈年纸张、干涸墨垢和他自身清苦气息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然而对多宝而言,这却是世上唯一能让他喘息、能让他做回片刻“臻多宝”的地方。
几案下,藏着他视若性命的珍宝。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然后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捧出三个用厚厚油布包裹的物件。
一层层揭开束缚。
首先现身的,是一方砚台。色如暗紫晴空,间有青碧纹路如水波潋滟,石质温润细腻,叩之有金玉之声。歙州龙尾山金星旧坑石,父亲平生最爱的一方砚,据说曾是南唐后主府库旧物,名曰“紫霄”。 miraculously,它在抄家那日的混乱中被多宝冒险藏于怀中带出,成了家族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接着是墨。一笏墨锭,通体漆衣,光泽内蕴,侧面有蝇头小楷“歙州李廷珪”字样。虽是李墨,却非父亲常用的那笏“千秋光”,那是随父亲一同消失在诏狱中了。这一笏,是他后来辗转黑市,耗尽所有俸禄和母亲偷偷塞给他的几件细小首饰换来的。形制不同,但那顶级的松烟异香,依稀能唤回往昔梦影。
最后,是纸。一叠纸张,洁白如玉,光滑如脂,细腻坚韧得不可思议。真正的南唐澄心堂纸,存世极少,价比黄金。这是他潜伏书局三年来,唯一利用职权之便、冒着巨大风险所做的“窃取”——从一批准备裁切做裱糊衬纸的废旧古籍扉页中,一点点收集剥离出来的。仅有寥寥十数张,薄得像一场易醒的梦。
纸铺开,砚注水,墨锭轻执。
他闭上眼,努力摒除脑海中一切杂念,试图找回那个梅树下的午后,父亲从容研磨时的那种心境。澄心静虑……贯注神魂……
手腕却不由自主地开始细微颤抖。旧伤处的酸痛感随着用力而清晰起来,更汹涌的是心底翻腾的情绪——悲愤、仇恨、恐惧、还有深不见底的哀恸。它们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不行!静下来!必须静下来!
他额角渗出细汗,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磨墨的动作。墨液渐浓,幽香弥漫开来,稍稍安抚了他狂躁的心跳。
良久,他觉火候已到。提笔,舔墨,笔锋饱含乌黑润泽的墨液,凝在半空,对准了雪白的纸面。
要写什么?不是父亲那些广为人知的诗词歌赋,而是那封……那封招致灭门之祸的奏疏的片段。他早已将那被抄录流传出来的“罪证”文字牢牢刻在心里,每一个字的间架结构,每一处笔画的起承转合,都反复揣摩过千百遍。他要写的,是父亲真正会写出的笔意,来对抗那封伪疏的虚浮狂怪。
落笔!
笔尖触及纸面,预期中那种流畅顺滑、力透纸背的感觉并未出现。手腕猛地一抖,第一笔便歪斜了,虚弱无力,墨迹浮于纸表,显得稚嫩而胆怯。
像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甚至连他平日里隐藏起来的、属于自己的那手还算端正的台阁体字迹都不如。
失败。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他不信邪,换一张纸,再次尝试。集中全部意志力,试图驱动那不听使唤的手腕,将记忆中父亲磅礴厚重的笔力灌注其中。
“嗤——”
笔锋因为用力过猛和颤抖,骤然在珍贵的澄心堂纸上拉出一道丑陋的裂痕,墨汁污浊地晕开一大团。
又失败了。
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内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响声,在这绝对寂静的密室里听起来格外惊心。旧伤处的疼痛变得尖锐起来,提醒着他的无力与残缺。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行!
父亲的影像再次浮现,那么清晰,那么高大,而他自己的手,却如此孱弱,连最形似的模仿都做不到,遑论捕捉那其中的风骨与神魂!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三年隐忍,三年谋划,所有的希望似乎都寄托在这支笔上,可现在……连这最初的一步,都迈得如此艰难,近乎可笑。复仇?翻案?凭这样一只颤抖的手吗?
悲怆与自我厌弃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他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才勉强压下喉间几乎要冲出的呜咽。
就在这极致的情绪波动和万籁俱寂中——
“嗒。”
一声极轻微、极突兀的异响,从头顶某处传来。
像是瓦片被踩踏,又像是夜栖的鸟雀蹬落了碎屑。
多宝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冻结了!
所有的悲愤、痛苦、绝望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恐所取代。他猛地吹熄油灯,整个人蜷缩进最深的黑暗里,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耳朵却竖到了极致,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一毫的动静。
是谁?
巡夜的守卫?不可能,守卫的路线不经过这片废弃区域,他们的脚步声沉重而规律,绝不是这样轻微突兀。
野猫?或许……但愿是……
他屏住呼吸,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他高度紧张下的幻觉。
但多宝不敢动。冰冷的恐惧感沿着脊椎一路爬升,让他头皮发麻。他深知自己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意味着万劫不复。
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寂静中,他紧紧抱住自己颤抖不已的手臂,那方冰冷的龙尾砚紧贴着他的胸口,仿佛是他与过往那个破碎世界唯一的连接。
夜,还很长。而他的路,仿佛在第一步,就已陷入了看不到光亮的泥沼。孤独与巨大的危险感,如同密室里凝滞的空气,重重压在他的身上。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漫长,密室之外,唯有夜风偶尔穿过书架缝隙发出的呜咽,以及他自己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那一声突兀的“嗒”响之后,再无异动。
是野猫吧?一定是。这老旧书局里,总有些不安分的小东西在夜间活动。多宝试图这样说服自己,但紧绷的神经却丝毫不敢放松。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冰冷而黏腻,如同蛛网般缠绕上来,挥之不去。
他蜷缩在绝对的黑暗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会招来灭顶之灾。掌心的刺痛感仍在,提醒着他方才的失控与此时的危险。父亲的砚台紧贴胸口,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不能再待下去了。无论刚才那声响动是什么,此地都已不宜久留。
他又等待了许久,久到四肢都开始发麻僵硬,窗外巡夜更夫的梆子声再次遥远地传来,已是三更时分。
必须离开了。
他极其缓慢地动作,凭借记忆摸索。先将那污损的澄心堂纸小心翼翼地叠起,藏入怀中最隐秘的夹袋——绝不能留下任何痕迹。然后,用干净软布蘸取壶中清水,一点点擦拭“紫霄”砚堂中剩余的墨汁,直至光洁如初,不留一丝墨痕。李廷珪墨锭用油布重新包裹严实。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有人在此试图进行一场逆天改命的豪赌。
做完这一切,他才侧耳贴在那面活动木壁上,凝神细听许久。
外面,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手指颤抖着,再次按动机关。木壁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他像一尾游鱼般滑了出去,迅速将机关复位。
库房内腐败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此刻竟让他觉得有几分“安全”。他不敢点燃任何灯火,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摸索着穿过重重叠叠的书架阴影,向着书局外围的杂役房舍挪动——他在那里有一间仅能放下一床一桌的狭小居所,那是他明面上的栖身之地。
每一步都踩在心跳上。黑暗中,每一个书架的轮廓都像是潜伏的怪兽,每一丝风声都像是隐藏的呼吸。他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如芒在背。
终于,有微弱的月光从通道尽头的窗棂缝隙漏进来。他加快脚步,回到那间冰冷的斗室,反手闩上门栓,背靠着门板,才敢大口地喘息,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重衫。
这一夜,他睁着眼直到天明。窗外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让他惊坐而起。那只颤抖的、无力摹写父亲笔迹的手,此刻紧紧攥着薄薄的被褥,指节泛白。
失败的字迹,神秘的异响,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前路似乎一片黑暗。
……
接下来的几日,多宝表现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更加谨小慎微。他埋首于校勘《神宗实录》的繁琐工作中,字斟句酌,一丝不苟,仿佛那夜密室中的挣扎与惊惧从未发生过。他甚至主动承担了更多杂役,替告假的同僚当值,搬运沉重的书匣,表现得像一个急于表现、讨好上司的末流小吏。
只有他自己知道,眼下的每一刻都在煎熬。他需要观察,需要确认。那夜的声响是否引起了注意?是否有人开始暗中调查他?陈令史看他的眼神是否多了一丝探究?任何一个投向他的目光,都让他内心警铃大作。
他不敢再轻易进入“多宝阁”。那方天地曾是唯一能让他喘息的地方,如今却仿佛变成了一个暴露在外的陷阱。
内心的焦灼与日俱增。翻案的执念如同烈焰日夜灼烧,而摹写的失败和潜在的危险又像冰水不断浇下。这种冰火交煎的折磨,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必须再次尝试摹写。那是他唯一的路,即使布满荆棘,即使希望渺茫。
但他需要绝对的安全。或者说,一种相对的安全感。
他开始更加留意书局的作息规律,留意守卫换岗的精确时间,留意哪些角落是连巡夜人也懒得踏足的真正盲区。他甚至利用修补古籍的机会,“无意中”弄清了库房那片区域屋顶的结构——几处瓦片确实有些松动,野猫或是大风,都可能导致异响。
这个发现让他稍稍安心,但并未完全打消疑虑。
又过了风平浪静的几天。那份校勘好的《神宗实录》抄本送去国史馆后,也未起任何波澜。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或许,那夜真的是错觉。
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那股不甘与执拗便再次占据上风。
他需要工具。更好的工具。李廷珪墨和澄心堂纸固然顶级,但他用的那支笔,却只是书局里配发的普通羊毫,对于需要极致表现力的摹写而言,还远远不够。父亲擅用一种特制的兼毫笔,笔锋柔韧而富有弹性,能最大限度地表现出线条的力度与变化。
他想起书局藏书楼最顶层的“珍佚库”。那里存放着一些并非绝本却因种种原因被封存的书籍器物,寻常人不得入内。但他曾在一次奉命协助整理库房目录时,偶然瞥见过一个落满灰尘的长条锦盒,标签模糊写着“前朝废笔”字样。当时未曾留意,如今想来,那盒子的形制,极像是存放优质毛笔的。
一个冒险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形。
机会很快来临。这日午后,陈令史吩咐他去珍佚库寻找一份前朝留下的旧舆图副本。多宝垂首应下,心中却是一动。
珍佚库位于书局最深处,需要穿过三道有人看守的门禁。多宝捧着令签,低眉顺眼,一路畅通。库内光线昏暗,空气沉闷,散发着比楼下更浓重的陈腐气息。
他依着记忆中的目录位置,很快找到了存放旧舆图的区域。但他并未立刻寻找,而是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密集排列的架子。
在哪里?那个长条锦盒……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一边假装翻找舆图,一边移动脚步。灰尘沾了他的官袍,他也毫不在意。
终于,在一个角落的最底层,他看到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盒子。标签果然写着“前朝废笔·待处置”。
他迅速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库房深处只有他一人。他蹲下身,屏住呼吸,轻轻打开盒盖。
里面并排躺着五六支毛笔。笔杆材质各异,有紫竹的,有玉青的,甚至有一支是象牙的。但笔毫大多残损不堪,或是被虫蛀,或是已硬化。果然是一盒废笔。
失望的情绪刚刚升起,他的目光却被最角落里一支不起眼的笔吸引住了。
那笔杆是普通的暗褐色湘妃竹,略显陈旧,但保存尚算完好。关键是它的笔毫——虽然蒙尘,却依旧能看出其锋颖饱满、色呈紫黑的品相。那是上好的北狼毫混合兔箭毫才会有的色泽!而且,形制正是父亲惯用的“笋尖式”!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他强忍着激动,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笔取出,用手指极轻地捻开笔毫尖端的灰尘。锋颖锐利,弹性犹存!
就是它!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这支笔迅速纳入袖中暗袋。然后,从盒中另一侧取了一支损坏更严重的、笔杆却稍显华丽的笔,掰断些许笔毫,弄得更残破些,放回原处,填补空缺。最后,合上盒盖,将其推回原位,并拂去周围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起那份找到的旧舆图,快步离开珍佚库。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但他的后背已然湿透。
袖中那支笔,仿佛带着温度,熨烫着他的手臂,也点燃了他沉寂数日的希望。
当夜,他几乎是怀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情,再次潜入了“多宝阁”。
这一次,他更加谨慎。他在外面多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倾听许久,才敢开启机关。
密室内,一切如旧。孤灯再次亮起。
他取出那支偷来的笔,就着灯光仔细端详。越看,越是惊喜。这绝非普通书吏可用之笔,绝对是大家手笔。他用水轻轻润开笔毫,那锋颖在水中逐渐舒展,呈现出完美的流线型,柔韧异常。
天助我也!
他再次铺开澄心堂纸,注水入砚。这一次,他研磨得更加耐心,试图将所有杂念都摒弃在外,只专注于眼前的墨液浓淡,专注于回忆父亲运笔时的呼吸节奏。
然后,他执起那支新得的笔。笔杆入手,一种奇异的契合感传来,仿佛它本就该属于自己。
蘸墨,舔笔,凝神。
落笔!
笔尖触纸的瞬间,感觉果然不同!比书局那支软塌的羊毫好了太多!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纸面的纹理,能更精准地控制笔锋的走向。
他屏息静气,手腕悬空,依着记忆中那封伪疏上的一个字——“罪”——父亲绝不会那样写的“罪”字,开始勾勒。
第一笔,横。起笔藏锋,欲右先左……手腕的颤抖似乎减轻了些,但依旧能看出力道不足,中段略显虚浮。
但比上一次,已有进步!
他精神一振,继续书写。竖、撇、捺……他努力回忆父亲教导的“逆势涩进”、“藏头护尾”的诀窍,将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笔尖。
然而,心境的波动依旧难以平复。写到那个“罪”字的最后一笔悬针竖时,对家族冤屈的悲愤,对自身无力的焦躁,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笔锋下意识地加重,想要表现出那种雷霆万钧的力度,结果却适得其反——手腕旧伤猛地一抽痛,笔尖一滑,整个笔画骤然失控,变得僵硬而突兀,甚至拖出了一个难看的尾巴。
又失败了。
虽然因笔佳,字形大体框架比上次好了些许,但神韵全无,甚至因为最后那一下失控,显得更加不伦不类。
多宝怔怔地看着纸上那个扭曲的“罪”字,仿佛看到了自己扭曲而不甘的灵魂。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行?!有了好笔,为何还是写不出?!
他颓然放下笔,双手捂住脸庞,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绝望的阴云再次浓郁得化不开。
难道复仇之路,真的就此断绝?难道臻氏满门的冤屈,就要永远埋没在这沉重的史书尘埃之下?
他不甘心!
强烈的情绪冲击着他,眼前再次闪过父亲温煦的笑容,母亲绝望的泪眼,家族宅邸冲天的火光……这些画面交错闪现,最后凝聚成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再次提笔,几乎是蛮横地、不顾一切地向着那张珍贵的澄心堂纸发起冲击。一张,又一张……他不再追求精雕细琢,而是像发泄一般,疯狂地书写着记忆中的文字,父亲的,伪疏的,交错混杂。笔锋在纸上横冲直撞,留下杂乱无章的墨痕。
手腕的旧伤发出尖锐的抗议,酸痛欲裂,但他浑然不顾。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直到他力竭,直到最后一张澄心堂纸也被涂画得面目全非,他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瘫软在蒲团上,大口喘息。
密室里弥漫着一股墨汁与绝望混合的酸涩气味。
他失败了。彻彻底底。
不仅无法摹写出父亲的神韵,甚至连最基本的控制都失去了。还白白浪费了无比珍贵的纸张。
黑暗中,他发出如同困兽般的低声呜咽。
就在这极致的颓丧与自我厌弃中,一阵极其轻微、却与风声截然不同的窸窣声,再次从头顶极近的地方传来!
非常轻微,像是有人用极其小心的脚步,轻轻踩过了屋顶的瓦片!
多宝的呜咽声戛然而止。
这一次,绝对不再是错觉!
恐惧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将他所有的情绪都冻结了。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密室的顶棚——那里被旧棉褥裱糊着,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声音的来源,清晰得可怕!
上面有人!
有人在屋顶上!就在他的头顶!
是谁?!守卫?不可能!守卫绝不会如此鬼鬼祟祟,更不会精准地找到这个位置!
是冲着他来的!
那个夜晚的声响,不是野猫,不是幻觉!他一直被监视着!而今晚他的疯狂举动,无疑已经彻底暴露了自己!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第一个念头是立刻冲出去逃走,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不行!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外面的人,或许正等着他慌不择路地冲出去!
他浑身冰冷,手脚发麻,只能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全力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窸窣声停顿了片刻。然后,似乎是极轻微的、瓦片被重新覆盖好的声音。
接着,再无声息。
仿佛刚才的一切,又只是一场虚幻的惊悸。
但多宝知道,不是。那短暂的停顿,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标记。对方已经知道了他在这里,知道了他正在做的事情。
他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
他坐在无尽的黑暗里,仿佛能感受到那双隐藏在屋顶之上的眼睛,冰冷而锐利,早已洞穿了他所有秘密。
孤独、恐惧、绝望……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狰狞,在他眼中交织闪烁。
他慢慢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
冰冷的砚台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
夜,还漫长而寒冷。
而这场始于墨痕的心事,似乎才刚刚揭开血腥帷幕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