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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一片荒芜,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暮春的黄昏时分,风似乎也变得慵懒起来,只是有气无力地拂过廊下那已经剥落的朱漆,顺带卷起些许细碎的尘埃。这些尘埃在夕阳斜长的余晖中,如同幽灵一般无声地飞舞着。

赵泓独自一人静静地站立在这片新置的颓败之中,脚下是肆意生长的杂草,它们已经没过了脚踝,还纠缠着断砖碎石。当他踩上去时,这些杂草发出了一阵枯涩的呻吟,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一股浓重的、泥土与朽木混合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这股味道让人感到有些窒息,仿佛时间在这里已经凝固了数十年之久。

目光所及,皆是疮痍。昔日华美的回廊,梁柱倾颓,雕花模糊难辨,徒留残损的骨架在暮色里投下狰狞的暗影。角落一池死水,浑浊不堪,浮着几片腐败的莲叶,了无生气。墙角,几株瘦弱的藤萝倒还攀附着断壁,细弱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晃,显得格外伶仃。赵泓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方耗尽积蓄买下的安身之所,如同他这具从战场上侥幸捡回的躯壳,徒剩一副空茫的骨架。

就在这寂静即将凝固的刹那,一阵低低的呜咽声,丝丝缕缕,毫无征兆地钻进耳朵。那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破黄昏的静谧。赵泓猛地站定,脊背绷紧,侧耳细听。哭声从西北角那堵爬满枯藤、最是阴暗的断墙方向传来,带着一种被极力压抑却终难抑制的绝望,幽幽咽咽,在空寂的院落里回荡,缠绕上人的心肺。

他小心翼翼地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轻得如同羽毛落地一般,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会惊扰到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人。他的脚步缓缓地踩过荒草丛生的地面,绕过那一堆倾倒的假山石堆,仿佛这些都是易碎的瓷器,稍有不慎就会打破这片寂静。

断墙的阴影浓重得如同墨染,仿佛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将那隐藏在墙角处的人影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在那一堆半人高的蓬乱荒草和断砖瓦砾的掩盖下,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几乎完全被黑暗所吞没,若不是那无法抑制的抽泣声,恐怕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存在。

那抽泣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宛如夜风中的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赵泓的脚步在距离那身影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的喉头有些发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让他难以发出声音。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一些,轻声问道:“谁在那里?”

话音未落,那原本低低的呜咽声突然像被剪断的琴弦一样戛然而止。那蜷缩的身影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抬起头来。

昏昧的光线下,一张沾满泪痕和污泥的脸庞映入了赵泓的眼帘。那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瘦得惊人,眼窝深陷,仿佛是被岁月和苦难吸干了所有的生命力。她的嘴唇干裂,上面还残留着丝丝血迹,那是她自己咬出来的痕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此刻正盛满了惊弓之鸟般的恐惧,死死地盯着赵泓,身体也下意识地拼命向后缩去,似乎想要将自己完全嵌进那冰冷的墙缝里,以躲避赵泓的视线。

“别怕。”赵泓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经沙场也磨灭不了的疲惫,却也奇异地平稳下来,“我不是这宅子旧主家的人。这里,如今是我的地方。”

女子依旧蜷缩着,只有那双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赵泓环顾四周的荒芜,又看向那张写满惊惧和饥饿的脸,心下一片了然。这乱世,何处不飘零?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先起来。地上凉。”

他缓缓伸出手,掌心向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缓慢和清晰,没有半分逼迫的意味。女子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只手,又看看赵泓沉静的脸,眼中挣扎片刻,终于,一丝微弱的求生本能压倒了恐惧。她颤抖着,试探地伸出自己沾满污泥、骨节嶙峋的手,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搭上赵泓的掌心。

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赵泓心底漾开一圈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涟漪。

赵泓将她安置在唯一还算完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两间西厢房里。他沉默地抱来自己仅有的半床干净被褥,又翻找出前几日买来尚未动用的粟米和一小块腌肉,在院里支起缺了角的陶灶,生火熬粥。火光跳跃,映着他沉默而专注的侧脸,也照亮了那女子蜷坐在角落小凳上、依旧警惕不安的身影。食物的香气在暮色四合的小院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令人恍惚的暖意。

“你叫什么?”赵泓将一碗热气腾腾、稠厚的粟米粥递到她面前。

女子迟疑着接过粗糙的陶碗,指尖被烫得一缩,却紧紧捧着不肯松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沙哑:“臻……臻多宝。”

“臻多宝……”赵泓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富贵气,与眼前人的落魄形成刺眼的对比。他没有追问更多,只是指了指粥,“吃吧。”

臻多宝埋下头,几乎是狼吞虎咽起来,滚烫的粥似乎也感觉不到,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滴落进碗里。赵泓别开眼,望向院中那株不知何时移栽来的、孤零零立在池边的牡丹。天色已完全暗透,只有灶膛里未熄的余烬,映着花枝模糊的轮廓。风掠过荒草,呜咽声又起,这一次,却并非来自墙角。

日子便在无声的忙碌与重建中滑过。赵泓沉默地清理庭院,修葺破败的屋舍。臻多宝起初只是怯怯地缩在屋里,如同受惊的蜗牛。几天后,她开始尝试着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清扫廊下的积尘,擦拭勉强修复的木窗,默默地在赵泓清理出的土地上,小心地栽下几株她从破败的院落角落寻来的、奄奄一息的幼苗——不知名的花草,还有一株瘦弱得可怜、只有几片叶子的牡丹。她的动作总是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也极少说话,只有当赵泓询问时,才用极简短的字句回答。

黄昏,仿佛成了这荒芜庭院里唯一被点亮的时刻。当夕阳熔金,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而短暂的暖橘色,赵泓总会停下手里的活计。臻多宝也会不自觉地放下手中的小铲或水瓢,从她照料的那片小小的、新翻过的土地旁站起身。两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常常是立在回廊尚存的几根柱子旁,或是池边那座勉强修好的小亭里,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

眼前,是臻多宝亲手栽下的那株牡丹。它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心意和这庭院里悄然滋生的生机,竟顽强地活了下来,枝头终于结出了一个小小的、饱满的花苞。在夕阳柔和的金光里,那花苞的尖端透出一抹羞涩的粉红。池中,几片从淤泥里挣扎出来的新莲叶铺展开,小小的睡莲紧紧闭合着花苞,如同安眠的精灵。墙角,那些原本伶仃的藤萝,被清理掉缠绕的枯枝后,也舒展了筋骨,嫩绿的新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世界在黄昏的滤镜下变得格外宁静。没有言语,只有晚风拂过叶片的轻响,远处归巢鸟雀偶尔的啁啾,以及池水被微风荡起的、几乎听不见的涟漪声。赵泓的目光掠过那含苞的牡丹,望向天边燃烧的晚霞,眉宇间积压的沉郁似乎被这暖光融化了一丝。臻多宝则更专注地看着自己照料的花草,尤其是那株牡丹花苞。她微微侧着头,夕阳勾勒着她清瘦的侧影,那双曾盛满惊惧的眼睛里,此刻映着花苞的轮廓,沉淀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伸出手指,隔着空气,极轻、极慢地,一下一下,无声地数着那花苞上微微凸起、即将绽开的花瓣褶皱。

赵泓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她数花瓣的手指上。那手指细长,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泥土的痕迹,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他闻到自己粗布衣衫上沾染的、白日里清理断壁残垣留下的浓重铁锈和尘土混合的气味。而臻多宝,在数花瓣的间隙,鼻翼也会微微翕动。她能闻到身边这个沉默男人身上传来的气息——汗味,泥土味,还有一种深埋其间、几乎难以察觉的、淡淡的铁锈气息,冷硬而遥远,带着一种属于兵刃和硝烟的、无法言说的过往。

这黄昏庭院里的并肩静立,成了两人之间一种无言的契约。赵泓依旧话少,臻多宝也依旧沉默。但那份因荒芜和恐惧而筑起的无形高墙,在日复一日的夕照浸染下,正被这无声的陪伴悄然侵蚀着根基。

春深了。那株牡丹不负所望,终于在某一个温暖和煦的午后,颤巍巍地绽放开来。花瓣层层叠叠,是极纯净的玉白色,只在最里层靠近花蕊处晕染开一抹极淡、极娇嫩的粉。阳光穿过薄薄的花瓣,几乎能照见里面纤细的脉络,美得脆弱而惊心。这迟来的绽放,仿佛一道无声的指令,点燃了庭院里潜藏已久的生机。臻多宝照料的其他花草也铆足了劲,墙角下星星点点冒出了不知名的淡紫小花,藤萝的新叶愈发浓绿,在风中招展。

臻多宝几乎每日大半时间都守在那株牡丹旁。她用小木片为它松土,用竹筒从井里汲来清凉的水,小心地浇灌它的根部。黄昏时分,她数花瓣的动作变得更加频繁和细致,目光里的专注近乎痴迷。然而,好景不长。一场突如其来的、夹着冰雹的狂风暴雨在深夜席卷了这座小城。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坚硬的冰粒,狂暴地砸在屋瓦上、树叶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狂风在庭院里呼啸,卷起一切能卷动的东西,如同失控的野兽。

臻多宝是被一声清晰而沉闷的断裂声惊醒的。那声音在狂暴的风雨声中显得如此突兀而惊心。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心口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顾不得披上外衣,她赤着脚冲到窗边,用力推开被雨水打得模糊的木窗。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庭院。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那株盛放的白牡丹,它纤细而骄傲的花茎,被狂风和冰雹硬生生砸断!硕大的、沾满雨水的花朵连同折断的茎杆,狼狈地垂落在地,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花瓣被冰雹砸得七零八落,沾满了污泥,在闪电的冷光下,呈现出一种濒死的惨白。旁边几株她精心培育的幼苗,也已被狂风吹倒,淹没在泥泞之中。

“不——!”一声凄厉的尖叫冲出臻多宝的喉咙,瞬间被更大的雷声吞没。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这株牡丹,不仅仅是花。它是她从家族倾覆的灰烬中唯一带出的、寄托着父亲生前最珍爱之物的念想,是她在这绝望人世里抓住的第一缕微光,是她小心翼翼重建生活的全部象征。如今,它就在她眼前,被无情地摧毁了!

眼泪汹涌而出,混杂着冰冷的雨水。臻多宝猛地转身,像疯了一样冲出房门,不顾一切地扑向风雨肆虐的庭院。冰雹砸在身上,生疼。泥水瞬间没过了脚踝。她扑到那倒伏的牡丹旁,跪倒在冰冷的泥泞里,徒劳地、颤抖着双手,想要捧起那沾满污泥的花瓣,想要将那断茎重新接起。冰冷的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

“花……我的花……”她语无伦次地呜咽着,声音破碎在风雨里。那被砸毁的,不仅仅是庭院里的一株花,更是她心中刚刚筑起、还无比脆弱的堤坝。绝望的裂痕正以那折断的花茎为中心,在她心底疯狂蔓延。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比她更快地冲到了牡丹旁。是赵泓。他显然也被惊醒,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同样浑身湿透。他没有看臻多宝,甚至没有看一眼那株倒伏的牡丹,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着被狂风蹂躏的庭院。他猛地冲向廊下堆放的杂物,那里有几块他前几日准备用来修补屋顶、边缘还带着锋利毛刺的旧木板。他毫不犹豫地抓起其中最大的一块,动作迅猛而精准,如同在战场上抓起盾牌。

“让开!”他的声音穿透风雨,短促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臻多宝被他语气中的力量一震,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只见赵泓双手紧抓着那块沉重的木板,将其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倾斜着,用力插进牡丹花旁的泥地里!木板深深嵌入泥土,形成一面简陋却稳固的屏障,瞬间挡住了从侧面袭来的、最猛烈的风雨和冰雹,为那株倒伏的花和旁边几棵幼苗,撑起了一小片暂时的庇护所。

风雨依旧狂暴。赵泓单膝跪在泥泞中,双手死死抵住那块在狂风中剧烈震颤、发出呻吟的木板。他背对着臻多宝,宽阔的肩背被雨水完全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贲张的肌肉线条。臻多宝瘫坐在泥水里,泪眼模糊地看着那个在风雨中为自己心爱之物撑起屏障的背影,巨大的悲恸和一种奇异的震动交织在她心头。

忽然,她的目光凝固了。

借着又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她清晰地看到,赵泓死死抵住木板的右手,那只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那颤抖如此明显,带着一种筋疲力竭的痉挛,仿佛随时会脱力松开。雨水顺着他绷紧的手臂流下,汇成细流。而就在他湿透的袖口被风雨卷起的瞬间,臻多宝瞥见了他右臂外侧,一道深褐色的、狰狞扭曲的旧疤,如同丑陋的蜈蚣盘踞在皮肤上。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臻多宝混乱的思绪!那沉稳的举止,那面对危机时近乎本能的迅捷判断和果决动作,那面对木板毛刺划破手掌也浑然不觉的专注……还有此刻这无法控制的手部颤抖,那分明是长期紧握重物、承受巨大反震后留下的伤病痕迹!再加上那道触目惊心的旧疤……一个身份呼之欲出!

“你……”臻多宝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在风雨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你……曾是将军?”

赵泓的身体猛地一僵!抵着木板的手,那剧烈的颤抖在这一刻骤然停顿了一瞬。风雨声似乎都小了。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湿透的黑发黏在额角,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不断淌下。闪电的冷光映亮了他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猝不及防被揭穿的震惊,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近乎绝望的灰败。他嘴角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仿佛想扯出一个笑,却最终只留下一个苦涩的弧度。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从砂砾中磨出:

“败军之将罢了。”

这四个字,沉重得如同坠入深潭的巨石,带着硝烟、血腥和无数亡魂的叹息,砸在臻多宝的心上,也砸在风雨肆虐的庭院里。那些关于他沉默、关于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关于他偶尔流露出的、与这荒芜庭院格格不入的锐利眼神的谜团,在这一刻轰然解开。

臻多宝依旧跪坐在冰冷的泥泞里,雨水和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赵泓那句“败军之将罢了”,如同冰冷的铁锥,刺穿了风雨的喧嚣,也刺穿了她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她看着他僵硬的背影,看着他那只抵在木板上、因用力过度而依旧微微痉挛的右手,还有那在湿透衣袖下若隐若现的狰狞疤痕。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恸、同病相怜的酸楚,以及一种奇异的、近乎心疼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她最后的心防。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泥水里向前爬了两步,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冰凉颤抖的指尖,带着泥水,小心翼翼地、轻轻触碰到了赵泓右臂上那道深褐色的、扭曲如蜈蚣的旧疤。

那疤痕的触感粗糙而坚硬,带着岁月和伤痛沉淀下来的冰冷。她的指尖沿着那凸起的边缘极轻地划过,仿佛在触碰一段凝固的痛苦。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出,穿透风雨,落在赵泓耳中:

“我父亲……被锁拿上囚车前……最后对我说……”她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剧痛,“他说……‘宝儿……活下来……比……比引颈就戮……需要……更大的勇气……’”

最后一个字落下,臻多宝的指尖停在疤痕的末端,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她仰起头,脸上雨水泪水纵横,那双曾盛满惊惧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火焰,直直地望向赵泓。

赵泓的身体,在她指尖触碰到疤痕的瞬间,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震!那句“活下来比引颈就戮需要更大的勇气”,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他早已龟裂的心防上。抵着木板的手,那痉挛般的颤抖骤然加剧,指关节捏得惨白。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的痛苦。雨水顺着他紧闭的眼睑和紧抿的嘴角疯狂流下。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滞了。只有风雨依旧在庭院里肆虐咆哮,冰雹砸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两人一跪一立,在泥泞的风暴中心,隔着那面简陋的木板屏障,一个触碰着对方最深的伤痕,一个紧闭双眼抵御着灵魂深处的风暴。那株倒伏在泥水中的白牡丹,硕大的花朵沾满污泥,花瓣零落,在两人之间的泥泞里,无声地诉说着共同的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赵泓抵着木板的双手,那剧烈的颤抖奇迹般地、一点一点地平复了下来。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沉郁如古井的眸子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巨浪——痛苦、挣扎,还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微弱却炽热的火光。他没有看臻多宝,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在那株倒伏的白牡丹上。雨水冲刷着污泥,露出一点残存的白瓣。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吼,像是受伤野兽的呜咽,又像是某种决心的凝聚。抵着木板的双手猛地再次爆发出力量,将那在狂风中呻吟的屏障死死地钉在原地。同时,他空出的左手,以一种近乎粗暴却又带着无比珍重的姿态,猛地探向泥水中那折断的花茎!

他小心地避开沾满污泥的花瓣,手指精准地抓住了断茎靠近根部尚完好的部分,用力向上一提!带着根系的泥土团被拔起。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将这团裹着残花的泥块,猛地塞进了自己湿透的、尚带着体温的衣襟深处!动作迅捷而决绝,仿佛在抢救一件稀世珍宝。

臻多宝看着他这近乎本能般的举动,看着他湿透的衣襟下那鼓起的一团泥块,看着他再次死死抵住木板、在风雨中如同磐石般矗立的身影,巨大的酸楚和暖流瞬间淹没了她。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次,不再仅仅是绝望,那哭声里,掺杂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风雨终有尽时。当最后一颗冰雹消失,雨势也渐渐转弱,变成细密的雨丝时,天边已透出一丝灰蒙蒙的亮光。庭院里一片狼藉,残枝败叶满地。赵泓浑身湿透,泥浆糊满衣裤,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亮。他小心翼翼地从衣襟里掏出那团裹着残破牡丹根系的泥块,泥水混着雨水从他指缝间滴落。根须尚存,只是那曾经玉白娇嫩的花朵,早已零落成泥,只剩下几片沾满污泥的花瓣凄惨地附着在折断的茎上。

“根还在。”他的声音带着雨后的清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将泥块递给旁边同样狼狈不堪、眼睛红肿的臻多宝,“试试看。”

臻多宝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团冰冷而沉重的泥块,仿佛捧着赵泓从地狱边缘抢回的一簇微火。她看着那残存的根系和茎杆,又抬头看向赵泓那双沉静却蕴藏力量的眼睛。她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无声滑落,却已不再是绝望。

接下来的日子,庭院的重心彻底转移了。赵泓放下了修葺屋瓦的计划,沉默地清理着被风雨摧毁的花圃,加固了周围的矮篱。他不知从哪里找来几根光滑的竹竿,仔细地削去枝节,在花圃上方搭起一个稳固的遮棚骨架。臻多宝则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日夜守护着那团残存的泥块。她小心地剥离掉外围的污泥,仔细检查每一丝尚存生机的根须,剔除腐烂的部分。她翻找出父亲遗物中唯一留存的一本破旧农书,就着昏黄的油灯,一页页翻找关于牡丹养护、尤其是根茎救治的记载。

“书上说……腐根必去尽,新土需沃松……”她喃喃念着,手指划过发黄的书页。赵泓在一旁沉默地听着,随后便去院外更深的山林里,背回腐殖质更丰富的黑土。

“还说……伤根畏涝,需高畦浅栽……”臻多宝指着书上模糊的图示。赵泓便拿起锄头,在花圃里仔细地堆起一个小小的高垄,将处理好的牡丹残根小心翼翼地安放上去,用松软的新土轻轻覆盖,只在垄边留出浅浅的排水沟。

每一个步骤,都无比艰难。那残存的根茎太过脆弱,如同风中的残烛。臻多宝不敢有丝毫大意,常常在花圃旁一守就是大半日,观察着泥土的干湿,叶芽(如果还能有的话)的状态。赵泓则成了她最沉默的助手,在她需要时递上清水,在她疲惫时默默递过一碗热粥。

黄昏的并肩静立依旧在继续,只是地点从廊下亭中,移到了这小小的、搭着竹架的花圃前。夕阳的余晖穿过稀疏的竹竿,洒在那新堆的土垄上,也洒在两人专注而疲惫的脸上。气氛变得不同了。一种共同的、沉重的希望取代了往日的宁静。他们不再只是无言地欣赏暮色,而是在沉默中交流着对那脆弱生命的担忧与期待。赵泓的目光常常会落在臻多宝沾着泥土、因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而臻多宝,在凝望土垄时,鼻翼翕动间,除了泥土和植物的气息,似乎总能捕捉到赵泓身上那淡淡的、冷硬的铁锈味——那味道不再让她感到疏离,反而奇异地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安心。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一天,两天……土垄毫无动静。臻多宝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焦虑啃噬着她的心。就在她几乎要再次被绝望淹没的一个清晨,她照例来到花圃,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片沉默的土垄。

突然,她的呼吸停滞了!

在那微微拱起的土垄边缘,紧贴着新土的缝隙里,一点极其微小的、嫩绿到近乎透明的芽尖,正顽强地、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它那么小,那么脆弱,在晨风中微微颤动着,仿佛一个无声而伟大的宣告。

“活了……它活了!”臻多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猛地回头,望向正在不远处劈柴的赵泓,泪水瞬间涌出眼眶,脸上却绽放出劫后余生般巨大的、明亮的笑容。

赵泓停下手中的斧头,循声望去。看到那一点脆弱的绿意,看到臻多宝脸上那久违的、带着泪光的灿烂笑容。他沉默地看着,斧头柄握在手中,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木纹。过了许久,他那惯常紧抿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不是一个开怀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生涩,却像一缕穿破厚重云层的阳光,瞬间柔和了他脸上刀削斧刻般的冷硬线条。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点新绿,对着那个泪流满面却笑靥如花的女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庭院里的风,似乎都变得温柔起来。

五年光阴,如同门前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河,悄无声息地漫过荒芜的庭院,留下了丰饶的印记。曾经断壁残垣的疮痍之地,早已脱胎换骨。

回廊被精心修复,朱漆虽新,却沉淀了温润的光泽。小亭翼然立于池边,檐角风铃在晚风中发出清脆的低吟。那一池死水,如今清澈见底,睡莲铺展着翠绿的圆叶,粉白的花朵在晨昏时分悠然绽放、闭合。墙角,当年伶仃的藤萝,如今已织成浓密的绿瀑,在夏日里垂下串串淡紫色的花穗。

而最夺目的,是那占据了庭院中央大片土地的牡丹。它们已非当年孤零零的一株。各色牡丹错落有致地生长着,形成一片绚烂的花海。深紫如凝夜,粉霞似娇靥,鹅黄若初阳,更有那玉白胜雪,花瓣层层叠叠,丰腴饱满,在暮春的暖风里摇曳生姿,将馥郁的甜香慷慨地洒满庭院的每一个角落。这正是当年那株从风雨泥泞中挣扎存活的白牡丹繁衍出的后代。它如同一个奇迹的开端,证明了生的意志可以如此顽强。

庭院深处,两间毗邻的厢房早已修缮一新,窗明几净。东厢的窗下,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整齐地叠放着几卷农书、花谱,还有几本翻旧的兵书。案角,一个粗糙却打磨光滑的陶罐里,插着几支新剪下的牡丹,开得正艳。西厢的窗台上,则放着一个青瓷小盆,里面养着几株姿态清雅的菖蒲,那是赵泓从山涧边特意寻来的。

暮鼓隐约传来,宣告着黄昏的降临。夕阳如约而至,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与金紫。庭院再次被这温暖的暮色笼罩。

赵泓的身影准时出现在牡丹圃前。他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身形挺拔如松。五年的光阴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眼角添了细纹,鬓边也染了微霜,但那份沉郁孤冷之气却消散了大半,眉宇间沉淀下一种岁月赋予的平和与坚毅。他静静地站在那株开得最盛的玉白色牡丹前,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硕大的花朵,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又仿佛在等待什么。晚风拂过他鬓角的微霜,带来牡丹浓郁的甜香。

一个刚搬来不久、常在巷口大树下听老人们讲古的后生,好奇地凑到篱笆边。他早听闻这僻静院落里住着一位不凡的人物,此刻看着赵泓沐浴在金光中的侧影,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隔着篱笆扬声问道:

“赵将军,”他用了坊间流传的敬称,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您每日黄昏都在这儿看花,一站就是好久……是在等谁吗?”

赵泓闻声,并未立刻回头。他的目光依旧流连在那玉白色的花瓣上,仿佛在细细描摹每一道柔美的弧度。过了片刻,他才缓缓侧过脸。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柔和了所有棱角。他看着那好奇的后生,嘴角缓缓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清晰而温暖的微笑。那笑容里,盛满了暮色的温柔,盛满了时光沉淀下的笃定与安然。

他没有直接回答后生的问题,目光越过摇曳的花枝,投向庭院门口的方向,投向那条被晚霞染成金红色的小径尽头。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暮色,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暖意,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晚霞的余温:

“等一个……教我数花瓣的人回家。”

话音落下,仿佛应和着他的等待,庭院门口传来了熟悉的、轻快的脚步声,伴着几缕新摘花草的清香,由远及近。晚霞的光芒温柔地笼罩着庭院,每一片牡丹花瓣都仿佛被点燃,闪烁着温暖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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