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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京城的冬天,朔风凛冽,卷着细碎的雪沫,敲打着窗棂。然而,在城南一座闹中取静的三进院落深处,暖阁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窗纸糊得严实,屋内四角燃着无烟的上好银霜炭,暖意融融,驱散了外界的严寒。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混合着水仙清冽的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墨香,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安的宁谧。

臻多宝裹着一件厚实的江南带回的云锦夹棉披风,领口镶着一圈柔软的雪狐毛,衬得她苍白的小脸愈发清减,却也透出一种久病之人难得的沉静。她斜倚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下是厚厚的锦褥和柔软的引枕。窗外,一株虬劲的老梅树正对着暖阁,枝头已零星缀着些米粒大小的花苞,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倔强地孕育着生机。

她手中捧着一卷薄薄的册子,纸张泛黄,边角微卷,正是她父亲生前整理的《臻氏医案杂录》。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熟悉的、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父亲伏案疾书时的温度。她的目光沉静,不再有初回故地时的剧烈波澜,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专注,以及一丝近乎虔诚的温柔。

赵泓处理完上午的公务,踏入暖阁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他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安宁。炭火的暖意和熟悉的气息包裹了他,看着榻上那个沉静的身影,他心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弦,才缓缓松弛下来。

“在看什么?这么入神。”他走到榻边,声音放得低柔。

臻多宝闻声抬头,唇边漾开一个浅浅的、真实的笑容,如同冰面上初绽的裂纹,瞬间点亮了眉眼:“是爹爹的旧笔记。今日精神尚可,便拿出来看看。有些方子,记录了他当年诊治疑难杂症的思路,颇有趣味。”她将册子微微倾斜,示意赵泓看其中一页。

赵泓顺势在榻边坐下,并未去看那医案,目光却胶着在她脸上,仔细分辨着她的气色。比起刚从江南回来时,她的唇色似乎更添了一丝极淡的血色,眼神也清亮了些许,虽仍是病骨支离,但那层笼罩许久的、令人心碎的灰败之气,确乎淡去了不少。

“大夫今晨来请脉,怎么说?”他自然地伸手,将她滑落膝上的一角披风向上拢了拢,指尖不经意拂过她微凉的手背。

“还是老话,”臻多宝语气平和,带着一种近乎释然的通透,“根基大损,需得终生将养,如履薄冰。不过……”她顿了顿,笑意深了些,“他说脉象比秋日里更稳了些,心气也平和开阔,这便是最好的‘药引’。只要不受寒、不过劳,平安度过这个冬天,便是大善。”

“那就好。”赵泓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声音也松快了些,“今日外头风大,寒气重,就别去廊下了。想看梅树,在这里一样清楚。”

臻多宝顺从地点点头:“嗯,听你的。在这里,又暖和,又能闻到药香和水仙的味道,很安心。”她说着,目光又投向窗外那株静默的梅树,带着几分期待,“不知那些花苞,何时才能开呢?”

(二)

午后,雪渐渐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竟透下几缕稀薄的阳光,金粉似的洒在院中未及清扫的薄雪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

赵泓见天色转好,阳光难得,便提议道:“日头出来了,虽不暖,但晒晒也好。我扶你去窗边的小书案那里坐坐?你前几日不是说想试试把《医案杂录》里一些零散的方子和心得誊抄整理一下?”

臻多宝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吗?坐一小会儿,不费神的。”她确实有这个念头很久了。父亲的手稿珍贵,但年深日久,有些字迹已模糊,纸张也脆弱。她想着,若能亲手誊抄一份,既是对父亲心血的另一种守护,也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自己找点寄托。

“自然。”赵泓动作轻柔而稳当地扶她起身,走到窗边那张特意为她准备的小巧书案前。书案位置极好,正对着那株老梅,高度也经过调整,让她坐着书写不会太吃力。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镇纸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玉兔,还是臻多宝在江南某个小镇集市上亲自挑的。

赵泓替她铺好特制的、不易晕墨的熟宣,又仔细研好墨,墨锭是上好的松烟墨,墨香醇厚。他将一支笔锋圆润的小楷笔递到她手中,自己则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她斜后方不远不近的位置,随手拿起一卷兵书,却并未翻开,目光的余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臻多宝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蘸饱墨汁,落笔。她的字迹不如父亲那般刚劲,带着女子特有的清秀娟丽,却也筋骨分明,一丝不苟。室内极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平缓的呼吸声。

阳光透过明净的窗纸,温柔地笼罩着她专注的侧影。她微垂着头,脖颈的线条显得脆弱又坚韧,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赵泓看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这静谧的午后,这专注的书写,这微弱的阳光,这药香墨香交织的气息……这一切平凡到极致的日常,于他而言,却是历经劫波、跋涉千山万水才寻得的珍宝,是支撑他面对朝堂风雨、世间纷扰最坚实的力量。

时间在笔尖悄然流淌。约莫半个时辰后,臻多宝搁下笔,轻轻吁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赵泓立刻放下书卷,起身走到她身边,将一直温在暖炉上的药盅端了过来。

“歇歇,先把药喝了。”药汁是深褐色,气味浓烈。

臻多宝没有半分抗拒,接过小巧的药盅,吹了吹热气,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弥漫口腔,她的眉头只是微微蹙了一下,便舒展开,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生命中的“滋味”。

“抄了多少?”赵泓接过空药盅,又递上一小碟蜜渍的梅子。

“才开了个头,”臻多宝拈起一颗梅子含入口中,酸甜的味道冲淡了药味,她满足地眯了眯眼,“不急。爹爹留下的东西,值得我慢慢来,一天抄一点,权当消遣。”她看着纸上自己誊写的工整字迹,眼中流露出一种满足的光芒,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业。

(三)

傍晚时分,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庭院被暮色笼罩。仆人们悄无声息地点亮了廊下的灯笼,晕黄的光透过窗棂,与室内的烛火交融。

用过清淡的晚膳,臻多宝的精神明显有些倦怠,靠在榻上,微微阖着眼养神。赵泓坐在一旁,拿着一本新得的江南风物志,用低沉平缓的语调,为她读着关于姑苏城外一座古刹冬日听雪的描述。

“……山寺寂寂,雪落无声。老僧扫雪,只扫出一条小径,通往禅房。余坐廊下,看雪覆青松,听冰棱坠地,如碎玉之声。万籁俱寂,唯炉火哔剥,茶烟袅袅,恍觉时光停滞,身心俱澄澈……”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描绘的意境空灵悠远。臻多宝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呼吸均匀,仿佛沉浸在那片文字营造的雪寺幽境之中。赵泓读着读着,声音渐渐低缓下来,直至完全停下。他放下书卷,静静地看着她安睡的侧颜。

就在这时,臻多宝的眉头忽然轻轻蹙起,呼吸也变得略微急促,喉咙里逸出一丝压抑的、微弱的咳声,身体也随之轻轻颤抖了一下。

赵泓的心瞬间揪紧!他几乎是立刻倾身向前,动作却异常轻柔,一手虚扶在她背后,一手迅速将榻边温着的清水端到近前,声音紧绷却极力维持着平稳:“多宝?是不是又……?”

臻多宝缓缓睁开眼,眼中带着一丝刚被咳意惊醒的迷茫,随即化为歉疚。她接过水杯,小口啜饮,压下喉间的痒意,才低声道:“没事,别担心……就是刚才睡着,气息岔了一下,老毛病了。”她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努力想安抚他。

然而,赵泓眼尖地看到,她掩唇的素白帕子上,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刺目的猩红。那点红,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底。尽管大夫早已言明,她肺腑旧伤深重,痰中偶见血丝是难免的,每一次看到,赵泓的心仍会像被重锤狠狠击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他,仿佛随时会失去眼前这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微光。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握着水杯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眼底翻涌着难以掩饰的痛楚和惊惶。

臻多宝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瞬间的僵硬和眼底的恐惧。她放下水杯,没有去藏那方染了微红的帕子,反而轻轻拉住了他因紧张而微凉的手。

她的手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泓哥,”她轻声唤他,目光清亮而平静,直视着他眼中深藏的恐惧,“你看,”她微微侧头,示意窗外,“像不像?”

赵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窗外,灯笼昏黄的光晕下,老梅树虬曲的枝桠在寒风中伸展,那些紧紧包裹着的、深红的花苞,在夜色里如同凝固的血珠,倔强地附着在深褐色的枝干上,在薄雪映衬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充满生命张力的美。

“像什么?”赵泓的声音有些沙哑。

“像那一点点红,”臻多宝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夜色,“落在雪上,是刺目,是伤。可落在梅枝上,是生机,是盼头。”她转回头,深深看进赵泓的眼底,唇边竟缓缓绽开一个极其温柔、甚至带着点释然的浅笑,“你看,它还在那里,挨过了风雪,等着开呢。我的这点‘红’,和它一样。不是终结,是……提醒,提醒我还活着,还在和这身子、和这冬天较着劲呢。”

她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甚至带着点病中人的虚弱气力,却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冲散了赵泓心中凝结的冰寒和恐惧。她不是在粉饰太平,而是在用最平静、最坚韧的方式,接纳着生命的残缺与无常,并将这份接纳转化成了抚慰他的力量。

赵泓反手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那力道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和热度都传递过去。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而郑重的回应:“嗯。”

他明白了。雪泥上的鸿爪,冰冷清晰,是过往刻骨的伤痕。而梅枝上的血珠花苞,亦是生命留下的印记,却指向了寒冬里的生机。她已将生命的苦痛与微光,都化作了滋养心境的养料。

(四)

夜色渐深,风似乎也倦了,庭院彻底安静下来。

赵泓没有离开,依旧守在她榻边。臻多宝的咳意平息下去,精神却因方才那一番话耗去不少,显出更深的倦怠,眼皮沉沉地耷拉着。

“睡吧,”赵泓替她掖好被角,声音低柔得如同耳语,“我在这里。”

臻多宝模糊地“嗯”了一声,意识渐渐沉入温暖的黑暗。在即将完全睡去的前一刻,她仿佛听到赵泓极低、极沉的声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在寂静的暖阁中响起,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

“多久,我都守着你。看梅开,看雪融,看四季轮转……一直守下去。”

窗内,烛火跳跃,映着一室安暖。炭火的红光明明灭灭,药香氤氲不散。

窗外,老梅静立,深红的花苞在寒夜里无声地积蓄力量,等待着破蕊而出的时刻。薄雪覆盖的庭院,宛如一张巨大的宣纸,记录着冬夜的宁静,也等待着新的“鸿爪”落下——或许是明日仆人的足迹,或许是猫儿踏雪的梅花印,亦或是……春日里第一缕暖风拂过的痕迹。

人生如飞鸿踏雪泥,指爪或深或浅,终将湮灭。但此刻,在这方小小的庭院里,在相守的温暖与无声的誓言中,那些过往的爪痕与此刻枝头的花苞,共同构成了他们独一无二的、值得倾尽所有去守护的——当下。

雪落无声,夜正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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