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却又铺天盖地。细密的雪籽先是敲打着臻家旧宅修缮一新的青瓦,继而化作柔软的鹅毛,无声地覆盖了庭院里精心打理过的枯枝、石径,以及那几株在赵泓照料下依旧挺立的翠竹和腊梅。世界被一层纯净的银白包裹,隔绝了尘嚣,也放大了宅邸内每一丝声响与暖意。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霜炭几乎没有烟气,只散发着干燥温暖的热力。臻多宝裹在一件厚厚的雪狐裘里,半倚在铺了厚厚绒垫的躺椅上,脚下还踩着暖烘烘的铜脚炉。他的脸色在炭火的映照下,难得地透出些许血色,尽管那血色依旧浅淡,像初春最娇嫩的花瓣,经不起一丝寒风。太医刚走不久,空气中还残留着苦涩的药香,与炭火气、以及赵泓特意点燃的一小炉沉水香奇异地混合着。
“脉象沉细,气若游丝……”太医捻着胡须,对着侍立一旁的赵泓,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忍不住瞟向榻上似乎闭目养神的人,“侯爷,老朽还是那句话,沉疴难起,冬日寒邪最是伤人,万望静养,一丝风邪也沾染不得。这心脉……唉,如风中残烛,全靠一股心气儿撑着。”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把最残酷的断言咽了回去,但赵泓已然明了——油尽灯枯,寿数难永。这八个字,如同刻在赵泓心头的冰凌,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尖锐的痛楚。
赵泓送走太医,回身关上厚重的门扉,将呼啸的风雪彻底隔绝在外。他走到躺椅边,自然地蹲下,伸手探了探臻多宝露在狐裘外的手腕。指尖下的皮肤微凉,脉搏的跳动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像濒死蝴蝶最后的振翅。
“冷吗?”赵泓的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臻多宝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灵动狡黠的眸子,如今盛满了疲惫和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他微微摇头,目光投向糊着明纸的窗棂,外面是混沌的雪白。“下雪了。”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气弱,“好大的雪。”
“嗯,”赵泓应着,拿起旁边温着的小铜壶,倒出半杯一直煨着的参汤,小心地吹了吹,递到臻多宝唇边,“喝一点,暖暖身子。”
臻多宝顺从地低头,就着赵泓的手啜饮了几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也勾起了轻微的咳嗽。他皱着眉,强忍着,身体在狐裘下微微颤抖。赵泓立刻放下杯子,熟练地为他抚背顺气,力道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赵泓紧绷的神经,太医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咳嗽渐歇,臻多宝靠回椅背,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赵泓用温热的湿帕子仔细替他拭去。
“没事了。”臻多宝缓过气,低声说,更像是在安慰赵泓。
赵泓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了握他微凉的手。他起身,往炭盆里又添了两块银霜炭,火星噼啪轻响,橘红的火光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依偎在一起。
沉默在暖阁里流淌,只有炭火燃烧的细碎声音和窗外风雪的低吼。这寂静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柔软的茧,包裹着两人千疮百孔却紧紧相依的灵魂。臻多宝的目光落在赵泓身上。他穿着常服,但坐姿依旧带着军人的挺拔。只是,臻多宝知道,那挺直的脊背下,是纵横交错的旧日伤痕。阴冷的雪天,赵泓的左膝和右肩旧伤必定又在隐隐作痛,他只是从不言说。
“你的腿……”臻多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赵泓微微一怔,随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老毛病了,不碍事。炭火旺,暖和着呢。”他下意识想活动一下左膝,又强自忍住,不想让臻多宝看出端倪。
臻多宝却仿佛洞悉一切,他沉默片刻,目光转向窗外的雪幕,眼神有些放空。“那年冬天……牢里,也下过这么大的雪。”他的声音飘忽起来,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遥远感,“砖缝里都结了冰,比铁还硬……他们把我拖到雪地里……冷水……”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ptSd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一个熟悉的场景,一句不经意的话,甚至一种相似的气味,都可能将他瞬间拖回那绝望的深渊。
赵泓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单膝跪在躺椅边,双手覆上臻多宝紧握的拳头,掌心传来的温度坚定而灼热。“多宝,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锚定风浪的巨石,“这里是家。暖阁。我们在听雪。炭火很暖,我在你身边。”
他一遍遍重复着“安全”的讯息,目光牢牢锁住臻多宝有些失焦的眼睛,直到那里面惊惧的迷雾一点点退散,重新映出他的身影。臻多宝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紧绷的身体也一点点松弛下来,重新陷入狐裘的柔软里。他反手,虚弱却紧紧地回握住了赵泓的手,仿佛那是连接他与现实、与生机的唯一绳索。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我知道……你在。”那紧握的手,传递着无言的信赖和汲取力量的渴望。
赵泓维持着跪姿,用另一只手轻轻梳理臻多宝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都过去了。以后每一个冬天,我们都在暖阁里听雪,烤火。”他承诺着,声音里是磐石般的坚定。
过了许久,臻多宝的情绪彻底平稳下来。他看着赵泓依旧跪在冰冷地砖上的膝盖,眉头微蹙:“地上凉,起来。”
赵泓这才起身,活动了一下确实有些刺痛的左膝,坐回旁边的椅子。他拿起之前未读完的一卷地方风物志,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还听吗?上次说到滇南的蝴蝶泉了。”
臻多宝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似乎准备倾听,又似乎只是想沉浸在这份安宁里。赵泓低沉平缓的嗓音在暖阁中流淌,描绘着千里之外彩云之南的奇异风光,绚烂的蝴蝶,清澈的泉水。那些生机勃勃的景象,与窗外肃杀的雪白和室内的药香沉水香,构成了奇异的对比。臻多宝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仿佛真的被那温暖的叙述带离了病榻。
读了一小段,赵泓停了下来。他放下书卷,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锦囊是深蓝色的缎子,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
“多宝。”他轻唤。
臻多宝睁开眼,目光落在赵泓手中的锦囊上,带着一丝询问。
赵泓打开锦囊,从中取出一枚玉佩。那玉质温润,是上好的和田暖玉,即使在暖阁的光线下,也仿佛自带一层柔和的莹光。玉佩雕工简洁古朴,是一个圆形的平安扣,中间镂空,寓意平安圆满。玉身没有任何繁复纹饰,只在一侧边缘,刻着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篆体“宝”字。
“这是……”臻多宝的眼神瞬间凝固了,带着难以置信的震动。
“你当年,押在多宝阁柜台后面那个小暗格里,说是镇店之宝,也是你的‘命根子’。”赵泓的嘴角牵起一丝怀念的弧度,眼中却带着心疼,“抄家那天太乱,我后来托了人,辗转许久才找回来。一直收着,想着……等合适的时候给你。”
这枚平安扣,是臻多宝的父亲在他弱冠之年所赠,寄托着一位商人父亲对儿子最朴素也最厚重的期望——平安。它见证了臻多宝意气风发、在古玩行当里如鱼得水的黄金岁月,也随着主人的命运,经历了尘封、失落、辗转。它承载的,远不止是一块玉的价值。
臻多宝伸出枯瘦颤抖的手,赵泓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带着他体温的暖玉放入他掌心。玉一入手,一股温润的暖意便从掌心蔓延开来,直透心脾。他紧紧攥住,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个微小的“宝”字,仿佛要确认它的真实。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那些刻意尘封的、关于“多宝阁”、关于父亲、关于自己也曾鲜活张扬的过往,如同被这温玉解冻的春水,汹涌地冲刷着心防。
“爹……”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哽咽从他喉咙里溢出。他猛地低下头,泪水终于冲破堤坝,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紧握着暖玉的手背上,洇湿了深蓝色的锦囊。
赵泓没有阻止,也没有多言。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伸出手,用指腹极其温柔地揩去臻多宝脸颊上滚烫的泪痕。他懂得这眼泪的重量。这不仅是对一件旧物的失而复得,更是对那个被命运碾碎、几乎被自己遗忘的“臻多宝”的哀悼与招魂。这眼泪里,有痛,有悔,有对逝去岁月的无尽怀念,更有一种迟来的、被温暖唤醒的自我认同。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风雪声似乎都小了些许,臻多宝的啜泣才渐渐平息。他依旧低着头,看着掌心的暖玉,泪水洗过的眼睛,却奇异地亮起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像雪夜尽头顽强透出的一粒星子。
“谢谢……”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道谢都更加清晰、更加用力。
赵泓摇摇头,将他握着暖玉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起,轻轻合拢在掌心,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包裹那份失而复得的微光。“它一直在等你回家。”
臻多宝抬起头,泪痕未干,却努力地对赵泓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依旧虚弱,却不再空洞,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深刻的感激和依恋。他忽然将握着暖玉的手,轻轻贴向赵泓一直下意识护着的右肩——那是他旧伤最深的地方,每逢阴冷天气便如针扎蚁噬。
温润的暖玉贴上微痛的旧伤处,一股奇异的暖流仿佛穿透了衣料,熨帖着深藏的隐痛。赵泓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他看着臻多宝,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动和……了然。
“还疼吗?”臻多宝轻声问,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和一种笨拙却真挚的、想要抚慰他的心意。
赵泓的心像是被那温玉和这笨拙的关切狠狠撞了一下,酸胀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反手覆住臻多宝贴在他肩头的手,连同那枚暖玉一起紧紧按住。那温热的触感,从肩头一直蔓延到心底最冰冷的角落。
“不疼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有它在,很暖。”
暖阁内,炭火的红光温柔地跳跃着,将相依的两人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药香、沉水香、还有窗外清冽的风雪气息交织弥漫。臻多宝的身体依旧深陷在柔软的狐裘中,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薄纸。太医残酷的断言如同悬顶之剑。窗外的雪,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覆盖万物,预示着漫长而严酷的寒冬。
然而,就在这片被沉重命运笼罩的寂静里,在那枚失而复得、紧贴伤处的暖玉传递的微温中,在那无声交汇的眼神里,一种比炭火更炽热、比暖玉更恒久的东西在悄然滋生、流淌。它无法驱散死亡的阴影,无法治愈沉疴的身体,却足以在这冰封的雪夜,在生命的余烬深处,点燃一簇微弱却执着不灭的光芒。
这簇光,叫做相守,叫做懂得,叫做在绝望的废墟上,用尽全力去温暖彼此残存的余生。
雪,还在下。炉火正红。暖玉在手,余烬微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