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弥漫着一种无法驱散的苦涩,它盘踞在每一寸空气里,渗透进每一块砖石。这气味来自廊下那个终日不熄的小陶炉,炉上坐着只颜色深沉的药瓮,文火在瓮底舔舐,发出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咕嘟”声,缓慢熬煮着赵泓全部的心力与期待。
药,是赵泓如今最熟悉的东西。他每日清晨必做的功课,便是亲自打理臻多宝的汤药。沉重的紫檀药箱被打开,内里被分隔成许多小格,盛放着形形色色、气味迥异的草木金石。他修长的手指在格子上方悬停片刻,最终精准地捻起几片枯槁的当归,那是唤醒沉睡血脉的引子,又拈起一小把深褐的熟地,药箱里深沉的苦气随之弥漫开来。最后落入手心的是几片黄得刺眼的黄连,仿佛凝结了世间所有的苦涩。他指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触碰的不是药材,而是极易碎裂的琉璃。分量必须毫厘不差,多一分恐成催命符,少一分则药力难达。
药料投入瓮中,与清水相遇,起初只漾起一圈涟漪。赵泓便守在炉旁,如同守着某种脆弱的命脉。火候是性命攸关的技艺,他不敢假手于人。炉膛里炭火的红光幽微,赵泓的目光须臾不离那袅袅升腾的水汽。水沸了,他立刻撤去几块红炭,只留下幽蓝的、几乎看不见火苗的余烬,耐心地舔舐着瓮底。文火慢炖,煎熬的不只是药材,更是光阴与心志。药香逐渐浓郁,不再是单一的苦涩,当归的沉郁、熟地的微甘、黄连的酷烈……在漫长的蒸煮中奇异地糅合、转化,最终在院子里弥漫成一片挥之不去的苦涩之云,笼罩着整个庭院,成了生活无法摆脱的底色。药汤熬至浓稠,深褐近墨,赵泓取过细密的纱罗,一丝不苟地滤去药渣,澄出小半碗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汁液。
这碗浓缩的苦,便是臻多宝每日必经的劫数。
赵泓端着药碗走进内室,脚步放得极轻。窗棂透进的光线被厚重的帘子滤去了大半,室内幽暗而沉闷。臻多宝靠在厚厚的锦褥里,身上覆着数层锦被,却依旧显得单薄如纸。他闭着眼,脸色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枯槁的青灰,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浓烈的药气弥漫进来,臻多宝的眉头在昏睡中也本能地蹙紧,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绷直。
“多宝,”赵泓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哄劝的温软,“药好了。”他坐在床沿,用小银匙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凉。
臻多宝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看到近在唇边的药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开头,枯瘦的手从被下伸出,微弱却坚决地推挡着赵泓的手腕。抗拒之意,不言而喻。
“听话,”赵泓的声音依旧平稳,手腕却稳如磐石,药匙固执地停在臻多宝唇边,“太医说了,这药不能断。”他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坚持。那药匙仿佛凝固在空气里,承载着赵泓全部的意志与期望。
每一次推拒都耗尽了臻多宝所剩无几的力气。他的抗拒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像是放弃了挣扎。他认命般地微微启唇,赵泓立刻将药汁喂入。苦涩入口的瞬间,臻多宝整个身体都剧烈地痉挛了一下,胃部剧烈地翻腾,苍白的脖颈上青筋暴起。他猛地推开赵泓的手,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蜷缩,痛苦地干呕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碗浓缩的苦汁,对他衰败的身体而言,无异于一场酷刑。
赵泓默默放下药碗,一手稳稳扶住臻多宝颤抖的肩背,另一手拿起早已备好的干净布巾,熟练而轻柔地擦拭他唇角和下颌沾染的药渍,以及呛咳带出的零星涎沫。整个过程,他沉默得像庭院里的一块石头,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无能为力的焦灼。药汁的苦涩在口中弥散,臻多宝脱力地倒回枕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杂音。他重新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整个人沉入一种死寂的疲惫里。赵泓就那样静静地守着,直到他破碎的呼吸稍稍平复,才端起剩下的小半碗药。有时,哄劝是必要的;更多时候,沉默的坚持是唯一的路径。这碗药的战争,每日上演,无声而惨烈。
初春的阳光吝啬地降临庭院,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艰难地穿透尚未完全复苏的寒意。连续几日的阴雨后,这阳光显得尤为珍贵。赵泓看着窗外难得的光线,心中一动。他走到臻多宝床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多宝,外面日头正好,暖和不扎眼,我扶你到廊下坐坐,透透气可好?”
臻多宝陷在层层叠叠的被褥里,像一尊了无生气的玉雕。他缓缓睁开眼,眼神投向窗棂外那片明亮的光域。那光并不强烈,却似乎带着某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他枯寂的眼底深处,极其缓慢地,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死水微澜。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小得几乎无法察觉。
赵泓立刻动作起来,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先是取来最厚实的狐裘大氅,仔细地裹住臻多宝单薄得惊人的身体,将他从头到脚密密实实地包住,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然后,他弯下腰,一手稳稳地穿过臻多宝的腋下,一手托住他的腿弯,如同捧起一件稀世珍宝般,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动作的平稳,将他从床上小心翼翼地抱起。臻多宝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捧失去水分的枯叶,在赵泓臂弯里几乎没有重量,只有那刺骨的寒意透过厚厚的衣物传递过来。
廊下早已安置好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躺椅,沐浴在初春温吞的阳光里。赵泓抱着他,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稳,生怕一丝颠簸都会震碎怀中人。终于将他安置在躺椅上,赵泓又立刻取过几个引枕,仔细地垫在他的腰后、颈下,调整到最稳妥舒适的角度。最后,再将一张厚实的绒毯严严实实地盖在他的腿上,连脚踝都仔细掖好。
臻多宝被裹得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微微仰起脸,迎向廊外那片天光。阳光落在他苍白得透明的脸上,细小的绒毛仿佛都染上了一层淡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初春特有的、微凉的草木清气,混合着庭院里始终萦绕不去的淡淡药味。他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里,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活气,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贪婪地攫取着这难得的温暖与光亮。
赵泓守在一旁,半步不敢离开。他看着臻多宝脸上那点微弱的光彩,心中刚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慰藉,便立刻被更大的不安攫住。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点贪婪汲取的光彩便迅速黯淡下去。臻多宝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眼睫无力地垂落,盖住了眼底刚刚泛起的一丝神采。阳光带来的暖意似乎迅速耗尽了他本就微乎其微的精力,刚刚才舒展一点的眉头又重新痛苦地蹙起,身体在厚厚的包裹下微微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赵泓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好了,好了,我们这就回去。”他不再犹豫,重新用那近乎包裹的方式,小心而迅捷地将臻多宝抱离那片短暂眷恋过的阳光,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那间弥漫着药味和死寂的昏暗内室。廊下短暂的暖意与生气,瞬间消散,庭院又沉入一片凝固的苦涩与静默之中。
庭院成了一个隔绝的孤岛。自从臻多宝被赵泓接回此地静养,昔日门庭若市、往来不绝的喧嚣便戛然而止。赵泓是唯一的守门人,将一切试图探访的“好意”与“好奇”都坚决地挡在了门外。
无论来的是曾经一同饮酒作乐、意气风发的旧友,还是那些听闻昔日风流探花郎病重、怀着各种心思前来打探消息的“关切”面孔,结局都只有一个。赵泓站在院门内,隔着紧闭的门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与疏离:“多宝病重,太医严嘱需静养,不能见客。心意领了,诸位请回。”他的身影在门后投下沉默而坚决的阴影,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铁闸。门外的喧嚣、关切、甚至不满的议论,最终都在这道沉默的屏障前消散。庭院内,死水般的寂静重新合拢。
臻多宝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沉入一片无边的沉默之海。除了赵泓,他几乎不再对任何人开口。一天之中,能从他口中听到的字句寥寥无几,有时甚至只有几个模糊的音节,更多的时候,回应外界的只是一个轻微到难以察觉的点头,或是几不可见的摇头。他的世界仿佛被剥夺了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和身体深处日夜不休的疼痛。
赵泓成了他与外界唯一的、沉默的桥梁。太医来诊脉,询问状况,赵泓便将他细微的反应、身体的状况、甚至一个眼神的变化,巨细靡遗地转述。下人送来汤水饭食,赵泓便根据他眼神的示意或极其细微的肢体语言,接过来或退回去。他就像一个解读臻多宝沉默密码的译员,默默承担起传声与隔绝的双重职责。
这极致的安静,像一层薄而脆的琉璃,笼罩着庭院,也包裹着臻多宝紧绷的神经。
一日午后,风比往日大了些。赵泓刚去小厨房查看煎着的药,内室的门并未关严。一阵穿堂风毫无预兆地灌入,带着初春料峭的寒意,“砰”地一声巨响,狠狠地将虚掩的房门撞得关上!
那声音在死寂的庭院里如同惊雷炸响!
躺在床上的臻多宝身体猛地一弹,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枯槁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里面只剩下纯粹的、毫无掩饰的恐惧。他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力量猛地攥紧、揉碎,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抽气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顾一切地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头,整个人拼命地往床榻最里侧的角落缩去,仿佛要钻进那坚硬的木头里躲避那可怕的巨响。锦被被他扯得凌乱不堪,瘦骨嶙峋的脊背在单薄的寝衣下剧烈地起伏、颤抖,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倾覆的孤舟。
“多宝!”赵泓几乎是破门而入,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如刀绞。他猛地扑到床边,却不敢贸然触碰臻多宝剧烈颤抖的身体。他只能张开双臂,虚虚地护在臻多宝蜷缩的身形之外,用身体隔开那扇肇事的门和所有可能惊扰他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急促的、毫无意义的安抚音节:“嘘…嘘…没事了…多宝…没事了…是我…风…只是风…门关上了…别怕…别怕…” 他的声音因为焦急而微微发颤,一遍遍重复着,试图用声音的屏障去覆盖那惊雷般巨响留下的恐怖回音。
过了许久,久到赵泓的手臂都因悬空而发酸,臻多宝那濒死般的剧烈颤抖才稍稍平复了一些,但身体依旧紧紧蜷缩着,像一只受到极度惊吓后无法复原的小兽。那巨大的关门声,不仅撞在门上,更狠狠撞碎了他赖以苟安的、脆弱的宁静。
那碗浓缩着苦涩与希望的汤药,终究无法完全阻挡死神的觊觎。
一天深夜,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笼罩着庭院。内室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床榻一角。臻多宝突然从一阵剧烈的呛咳中醒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带着一种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恐怖力量,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骇人。他身体痛苦地弓起,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伴随着破碎的、拉风箱般的气音。
赵泓本就睡得不沉,几乎是立刻惊醒,翻身下榻冲到床边:“多宝!” 他扶住臻多宝颤抖的肩膀,入手一片冰凉,却又能感受到那单薄胸腔下近乎疯狂的震动。他熟练地取过布巾想为他擦拭。
就在这时,臻多宝猛地咳出一口东西,喷溅在赵泓手中的布巾上。
不是痰涎。
是血。
暗红、粘稠,带着生命流逝的温热和铁锈般的腥气,在昏黄的灯光下刺目得如同地狱的印章,瞬间染红了素白的布巾。
赵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握着那块染血的布巾,指尖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连惊叫都发不出来。那刺目的红,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多宝!多宝!”赵泓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惶和破碎。他手忙脚乱地扶住臻多宝,对方却在他臂弯里猛地一沉,剧烈咳嗽后的身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头无力地向后仰去,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
昏厥!
“太医!快请太医!”赵泓朝着门外嘶声力竭地大吼,那声音带着濒死的绝望,瞬间撕裂了庭院死寂的夜幕。他小心地将臻多宝放平,手指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微弱的气流拂过指尖,却无法带来丝毫安慰。他抓起一旁的水杯,用布巾蘸了水,徒劳地试图润湿臻多宝干裂的、沾着血沫的嘴唇,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杯子。
整个庭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惊醒。急促的脚步声、惊恐的低语声在院中响起,灯笼火把的光影在窗纸上凌乱地晃动。赵泓却像被隔绝在一个无声的真空里,他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在床上那具失去知觉的身体上。他一遍遍擦拭着臻多宝唇边的血迹,动作慌乱而绝望,仿佛这样就能擦掉那可怕的预兆。
太医是被王府护卫几乎是架着飞马而来的。老迈的太医官帽都歪了,气喘吁吁地被推到床前。他只看了一眼臻多宝灰败的脸色和唇边残留的暗红,心便沉了下去。切脉,翻看眼睑,动作迅疾而凝重。内室里只剩下太医翻动药箱的轻微声响和赵泓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一番紧急的施救,金针刺穴,强灌下吊命的参汤药汁,时间漫长得令人窒息。终于,臻多宝的喉间发出一声微弱几不可闻的呻吟,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虽然依旧没有睁开,但胸膛的起伏似乎稍稍明显了一些。
赵泓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稍稍松了一丝,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里衣,贴在背上冰凉一片。
太医疲惫地直起腰,示意赵泓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到外间,昏暗的烛光下,太医的脸色比榻上的臻多宝好不了多少。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赵泓布满血丝、写满惊惶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赵泓心上:
“赵公子……老朽方才施针用药,也只是……权宜之计。臻探花这身子骨……”他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得如同宣读判决,“沉疴入髓,油尽灯枯之象啊。每一次咳血,每一次昏厥,都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耗的是他仅存的那点灯油啊。”
赵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太医看着他惨白的脸,眼中带着一丝悲悯,凑得更近,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药石之力,终有穷尽。如今……怕是七分在人,三分在天了。公子,”他加重了语气,意有所指,“他这心脉,最受不得惊、受不得扰、受不得半点波澜起伏。一丝丝心绪上的动荡,都可能……成为那最后一根稻草啊。务必……务必让他心静,万念俱灰也比大悲大喜来得安稳些……这,或许……是唯一的法子了。” 说完,太医深深看了赵泓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未尽的沉重与无力,然后疲惫地拱了拱手,重新进去查看药效。
赵泓独自站在冰冷的外间,太医的话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油尽灯枯”、“灯油”、“最后一根稻草”……这些字眼在他脑中疯狂地撞击、轰鸣。他僵硬地转过身,透过珠帘的缝隙看向内室昏暗的床榻。臻多宝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像一个随时会碎裂的琉璃人偶。唯一支撑着赵泓的,只剩下太医那句沉重如山的嘱托——心静。
他慢慢走回床边,在脚踏上坐下,如同守着一簇随时会熄灭的残烛。衣不解带,目不交睫。这一夜,无比漫长。他握着臻多宝冰凉的手,那手枯瘦得只剩下骨头和一层薄皮,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赵泓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拢着,用自己的掌心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徒劳地想要暖热那彻骨的冰凉。每一次臻多宝呼吸变得微弱,他的心就猛地提到嗓子眼;每一次那微弱的呼吸又稍稍恢复一点,他才敢小心翼翼地呼出半口气。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烛台上的蜡泪堆叠,如同凝固的绝望。
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停了,天空却依旧灰蒙蒙地沉着,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寒意。这种天气,对赵泓而言,意味着另一场无声的折磨。
多年前在北疆战场上落下的旧伤,在这湿冷入骨的天气里,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噬咬他的筋骨。尤其是左膝,每一次弯曲或用力,都传来一阵深入骨髓的钝痛和酸胀,像是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里面搅动。赵泓极力掩饰着,步伐尽量维持着平稳,只有在无人注意时,眉头才会因那骤然加剧的痛楚而紧紧拧起。
臻多宝的精神在咳血昏厥那晚后更加萎靡,几乎整日昏睡。赵泓守着,心一直悬着。午后,药煎好了。赵泓起身,准备去小厨房取来。膝盖处那熟悉的、令人牙酸的钝痛在站起的瞬间骤然尖锐,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他猝不及防,身体猛地一晃,左腿瞬间脱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旁边踉跄了一步,手仓促地扶住了身旁沉重的花梨木桌案才勉强稳住身形。
就这么一个踉跄,一个扶桌的动作,极其短暂。
床榻上,一直闭目昏睡的臻多宝,不知何时竟微微睁开了眼。那双眼眸依旧空洞,枯寂,像蒙着厚厚灰尘的琉璃珠。然而,就在赵泓踉跄扶桌、眉头因剧痛而痛苦蹙紧的那一刹那,那空洞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极快地闪过。
快得如同错觉。
是惊愕?是意外?还是……一丝被沉重麻木层层掩盖下、连主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亦或是更深沉、更晦暗的……自责?
那难以捕捉的情绪只是一瞬,快得让人无法分辨,甚至无法确定它是否真实存在。随即,那双眼眸便重新缓缓闭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睁眼,只是昏沉中的无意识动作。他的呼吸依旧微弱而平稳,面容枯槁沉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赵泓并未察觉那道目光。他站稳身体,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膝盖处翻江倒海的痛楚,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这才迈开步子,尽量平稳地走出内室去取药。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床榻上臻多宝那掩在锦被下枯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苍白的月牙印痕。死水般的沉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因那一瞬的踉跄,被极其微弱地搅动了一下。
药香,那浓得化不开、苦得渗入骨髓的气息,依旧是这方小小庭院永恒不变的主调。它弥漫在每一缕流动或停滞的空气里,附着在每一片树叶、每一块青砖上,日复一日,如同一种无言的宿命。廊下那只小陶炉终日不熄,文火舔舐着瓮底,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咕嘟”声,熬煮着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坚持。
赵泓的生活被切割成无数个围绕这药香和那张病榻的片段。煎药,喂药,清理,守候。他沉默地做着一切,动作早已熟练得刻入骨髓,像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有眼底深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忧惧,泄露着这具躯壳下灵魂的沉重。
臻多宝则彻底沉入了那片死寂的深海。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偶尔醒来,眼神也是空茫茫地投向虚无的某处,对周遭的一切再无反应。他不再抗拒喂到唇边的药汁,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意识的提线木偶,顺从地被赵泓扶起,药汁灌入口中,再无声地吞咽下去。呛咳似乎也少了,不知是因为身体衰败到连呛咳的力气都已失去,还是那碗苦药终究在绝望的沉默中发挥了某种麻痹的作用。
庭院里只剩下两种声音:药瓮里那永不停歇的、令人窒息的“咕嘟”声,以及赵泓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
阳光偶尔会再次光顾,穿过云层,洒在冰冷的廊下。赵泓依旧会小心地抱臻多宝出去,将他裹得密不透风,安置在躺椅里。但臻多宝的脸庞再也不会因那点暖意而泛起一丝光彩。他闭着眼,阳光落在他苍白得透明的皮肤上,仿佛能穿透过去。他安静得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证明着这具躯壳里尚存一丝游气。
庭院里,死寂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那弥漫的药香,苦涩依旧,却似乎也在这无边的沉默中,沉淀成了一种凝固的、令人绝望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