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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浓得化不开。暴雨如注,狠狠砸在汴京城高低错落的瓦檐上,汇成一道道浑浊的瀑布,冲刷着白日里积攒的尘土和隐秘。这声音狂暴而单调,几乎吞没了人间一切杂音,却也掩盖了另一种更为危险的声响——急促、凌乱、亡命奔逃的脚步声。

三条黑影,如同被地狱恶犬追逐的亡魂,在狭窄湿滑的巷弄里没命地狂奔。最前面的是一个魁梧的汉子,名叫雷刚,曾是赵泓麾下的营正,此刻他宽阔的背上,伏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影,轻得仿佛随时会被这疾风骤雨刮走。断后的是个身形瘦削却异常矫健的女子,柳七娘,璇玑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夜不收。她手中的短刃在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映照下,寒光凛冽,每一次反手挥出,都带着尖锐的破空声,逼退身后如跗骨之蛆般紧咬的鬼魅追兵。

“快!前面右转!”柳七娘的声音嘶哑,被风雨撕扯得破碎。她猛地矮身,一道森寒的刀锋贴着她的头皮扫过,削断几缕湿透的发丝。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偷袭者的面目,旋身,肘击,短刃精准地送入对方肋下,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她冰冷的脸上,瞬间又被雨水冲刷干净。倒下的人影被后面涌上的同伴踩过,如同踩踏一堆烂泥。

雷刚爆出一声粗吼,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一道虚掩的、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破旧木门,背着人冲了进去。柳七娘紧随其后,反手猛地合拢门板,沉重的门栓落下。几乎就在门栓落下的同时,“笃笃笃!”几声沉闷的撞击声狠狠砸在门板上,木屑纷飞,仿佛外面不是人,而是攻城锤。

门内,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三人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与门外狂躁的雨声、撞击声、还有那压抑着嗜血欲望的低声嘶吼形成绝望的交响。

这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复杂气味——陈年药草堆积发酵的沉厚辛香,新鲜伤口散发出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还有雨水浸透一切带来的潮霉气息。借着闪电刹那的惨白亮光,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堆满了药材的巨大库房。一人多高的厚重木药柜如同沉默的卫士,一排排矗立,巨大的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当归”、“三七”、“血竭”、“生肌散”……空气里浮动着肉眼可见的细微药尘。

“咳咳……”雷刚背上的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微弱的光线下,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青紫,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骇人的嘶嘶声,每一次呼气都喷出细小的血沫。他的一条腿无力地垂着,裤管被撕裂,露出一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创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颜色发暗,显然是被涂抹了某种恶毒的污物。

“老刘!撑住!”雷刚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人放在一堆相对干燥的甘草垛上,声音焦灼。

柳七娘背靠着门板,急促地喘息,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撞击声暂时停歇了,但那些压抑的、非人的低吼和脚步声并未远离,如同毒蛇在暗处游弋、吐信。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血水混合物,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这间堆满药材的巨大库房,最终落在那些沉默的药柜上,似乎在评估它们的坚固程度。

“咿呀——”

库房深处,一扇更小的、同样老旧的门被缓缓推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走了出来。灯光只能勉强照亮他身前一尺之地,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带着洞悉世事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身上的灰布长衫洗得发白,浆洗得有些发硬。老者似乎对门外和门内的血腥与杀意毫不在意,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呻吟的伤者、浑身湿透杀气腾腾的雷刚和柳七娘,最后落在剧烈震颤的门板上。

“百草堂,夜里只医急症,不纳生客。”老者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盖过了风雨和门外的喧嚣。

柳七娘上前一步,雨水顺着她的鬓角滴落:“老丈救命!门外是枢密院缉捕司的‘猎犬’,追杀的是当年潼关粮草案唯一的活口,刘振川!他若死,忠勇伯赵泓永无昭雪之日!”她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老者的目光在刘振川痛苦扭曲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到柳七娘脸上。门外,撞击声再次猛烈响起,一声巨响,一根粗壮的撞木狠狠捣在门板上,厚重的木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向内凸起一大块,裂缝像蛛网般蔓延开。

“缉捕司的狗……”老者低声重复了一句,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下去。他提着灯,脚步蹒跚却异常稳定地走向药柜深处,在一个角落停下,弯腰,枯瘦的手指伸进药柜下方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摸索着,用力一扳。

“喀啦啦……”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从墙壁内部传来。

雷刚和柳七娘惊愕地看到,老者面前那堵看似严丝合缝的墙壁,竟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里面漆黑一片,散发出浓重的草药和泥土混合的陈旧气息。

“带他,进去。”老者侧身让开,语气不容置疑,“里面备了止血药和金疮药,先吊住命。”

雷刚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俯身抱起因剧痛而意识模糊的刘振川,猫腰钻入那黑暗的洞口。柳七娘深深看了老者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感激、决绝和托付的沉重。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一点头,也闪身跟了进去。

老者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又扳动机关。墙壁缓缓合拢,恢复原状,严丝合缝,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提着油灯,慢悠悠地走到门边,听着外面越来越狂暴的撞击和叫骂。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门板上那道狰狞的裂痕,如同抚摸一件古旧的乐器。

“别撞了,门板糟朽,经不起诸位官爷的神力。”老者对着门外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小老儿这就开门。”

撞击声骤然一停。

门栓被缓缓抽开。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一道缝隙。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瞬间灌入,吹得老者手中的油灯疯狂摇曳,几乎熄灭。昏黄的光晕下,门外赫然站着七八条壮硕的身影,身着紧窄的皂色劲装,腰佩狭长的制式腰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非人的冰冷和漠然。雨水顺着他们油亮的皮笠帽檐流淌,滴落在脚下迅速积起的水洼里。为首一人,身形格外高大,半边脸被一道狰狞的刀疤贯穿,几乎毁掉了他的左眼,仅存的右眼在昏暗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凶光,死死盯着门内的老者。他手中提着的,正是刚才撞门的粗木桩。

“老东西,磨蹭什么?”刀疤脸的声音粗嘎,像砂纸磨过生铁,“缉捕司办案,缉拿要犯!人呢?”

老者提着灯,身形佝偻,在巨大的门框和这群凶神恶煞面前显得异常渺小。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他身前一小片湿漉漉的地面。

“官爷明鉴,”老者微微欠身,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小老儿这百草堂,白日里倒是人来人往,抓药问诊。这深更半夜,又赶上如此暴雨,除了小老儿这个看铺子的孤老头子,哪还有什么人?官爷莫不是追错了方向?”

“放屁!”刀疤脸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皮靴踩得地上的水花四溅,几乎撞到老者身上。他仅存的右眼凶光暴涨,浓重的杀气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带着雨水的冰冷。“老子亲眼看着那三个耗子钻进了你这耗子洞!尤其是那个半死不活的,他身上的血腥味,隔着三条街老子都闻得到!老东西,识相点,把人交出来,否则……”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狭长腰刀,刀身在昏灯下泛起一片令人心悸的惨白寒光,刀尖几乎抵到了老者的鼻尖。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气息。

“否则,老子拆了你这鸟店,拿你的老骨头去垫老子的刀!”

老者浑浊的眼睛抬了抬,目光平静地扫过那近在咫尺的刀尖,又缓缓移向刀疤脸那张扭曲狰狞的脸。他脸上的皱纹在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更深了,像刀刻斧凿一般。

“官爷,”老者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悲悯,“小老儿行医几十年,见过的血,闻过的伤病之气,怕是不比官爷少。这雨夜里,寒气入骨,血气不散,官爷追得急,难免一时错辨了方位气味,也是常情。小老儿这里只有药气,并无血气。官爷若不信,请自便搜查。只是这堂里多是些不值钱的草根树皮,还望官爷手下留情。”

“搜!”刀疤脸根本不屑于再听老者废话,猛地一挥手,眼中凶光毕露。

七八条黑影如同得到指令的猎犬,瞬间散开,粗暴地撞开库房内一切挡路的物事。沉重的药柜被蛮力拉开,抽屉被整个抽出,里面的药材如同垃圾般被倾倒出来,洒落一地。党参、黄芪、甘草、陈皮……各种珍贵的、寻常的药材混着泥水,被践踏在肮脏的靴底。陶制的药罐被随意扫落,在青石地上摔得粉碎,黑色的药汁四溅流淌。整个库房顿时一片狼藉,浓郁的药香被粗暴地搅动,混合着雨水的腥气和暴徒身上散发的戾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

刀疤脸本人则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猛兽,提着刀,一步步走向库房深处。他仅存的右眼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阴影。最终,他的脚步停在老者刚才启动机关的那面墙壁前。墙壁看起来平平无奇,与其他地方毫无二致,只是那一片区域的地面,似乎比其他地方稍显干净些,倾倒的药材也少一些。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血腥味似乎正从这里隐隐渗出,被刀疤脸野兽般的嗅觉捕捉到。

他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猛地转身,刀尖再次指向老者:“老东西,这墙后面是什么?嗯?”他一步步逼近,沉重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

老者提着灯,站在原地,身形在巨大的混乱和逼近的凶徒面前显得更加单薄。他看着满地狼藉的药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痛,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所取代。

“官爷,”老者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后面……是熬制膏药的老灶间,烟熏火燎,腌臜得很,怕污了官爷的……”

“少他妈废话!”刀疤脸不耐烦地厉声打断,猛地一脚踹向旁边的药柜。沉重的柜子晃了晃,上面几个抽屉被震得滑落下来,里面的药材哗啦啦倾泻一地。“打开!”

老者沉默地看着他,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他没有动。

刀疤脸眼中最后一丝耐性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暴虐杀意。“老狗,找死!”他狞笑着,手中的腰刀化作一道惨白的光练,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毫不留情地朝着老者的脖颈斜劈而下!这一刀又快又狠,显然是下了死手,要将这碍事的老东西当场格杀!

就在刀锋即将撕裂老者枯瘦脖颈的瞬间,老者佝偻的身形猛地动了!

那不是躲避,而是一种快得超越了视觉极限的爆发!他原本提着油灯的手闪电般向上一扬!灯油泼洒而出,并非泼向刀疤脸,而是泼向了空中摇曳的火苗!

“呼——!”泼出的灯油遇火即燃,瞬间化作一团炽烈的、人头大小的橘红色火球,带着灼人的热浪,猛地扑向刀疤脸的面门!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完全超出了刀疤脸的预料。他本能地发出一声惊怒的嘶吼,劈出的刀势不由得一滞,仅存的右眼被那骤然爆发的强光和灼热刺痛,下意识地偏头闭眼躲避。

就在这电光火石、生死立判的刹那!

老者另一只一直拢在袖中的枯手如毒蛇出洞般探出!速度之快,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他手中并无利刃,只有几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寒芒——那是几根细如牛毛、淬着幽蓝光泽的长针!

“嗤!嗤!嗤!”

细微到几不可闻的破空声响起。

刀疤脸只觉得喉头、心口、以及握刀的手腕处,同时传来几处微不可查的、仿佛被蚊虫叮咬般的刺痛。那刺痛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瞬间就被面门灼烧的剧痛所淹没。

“呃……”刀疤脸的动作瞬间僵住,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怪异的咯咯声。他劈下的刀悬在半空,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蛇,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那张因灼烧而扭曲的脸上,暴怒瞬间被一种无法置信的惊愕和死亡的灰败所取代。仅存的右眼死死瞪大,瞳孔涣散,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个依旧佝偻着背、面无表情的老者。

“噗通!”

沉重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砸在湿漉漉、沾满药屑的青石地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那把狭长的腰刀“哐当”一声掉落在他手边。

这兔起鹘落的杀戮发生在呼吸之间!直到刀疤脸的尸体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其他几个正在疯狂打砸翻找的缉捕司悍卒才猛然惊觉。

“头儿!”有人发出惊骇的尖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具倒下的尸体和尸体旁那个看似风烛残年的老者身上。惊愕、恐惧、难以置信,最后化为被彻底激怒的疯狂杀意!

“老狗!你敢杀官差?!”一个悍卒目眦欲裂,狂吼着挥刀扑上。另一个反应极快,猛地摘下腰间的牛角哨,鼓足腮帮子就要吹响!

尖锐的哨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咻——”,便戛然而止!

老者身形如同鬼魅,在昏暗混乱的库房中留下难以捉摸的轨迹。他并未冲向吹哨者,而是猛地撞向身旁一个巨大的药柜。那药柜本就因之前的打砸摇摇欲坠,被老者这蕴含巧劲的一撞,轰然一声巨响,如同山倾般朝着那几个悍卒当头砸下!

“啊!”“躲开!”

惊呼声、惨叫声瞬间炸响!沉重的木柜、无数装满药材的抽屉,劈头盖脸地砸落!药粉弥漫,碎木横飞!两个悍卒猝不及防,直接被砸倒在地,骨断筋折的咔嚓声清晰可闻,瞬间被淹没在药材和木头的废墟之下。

吹哨的悍卒和另一个同伴虽然侥幸躲开了倾倒的药柜,但也狼狈不堪。他们惊魂未定,眼前药粉弥漫,视线受阻。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老者动了。他的目标极其明确——那个刚刚吹响警哨的悍卒!老者的身影如同融入药粉的烟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人身后。枯瘦的手指闪电般探出,不是攻击要害,而是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对方握刀的手腕!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那悍卒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软垂下,腰刀脱手掉落。老者另一只手并指如刀,快如疾风,狠狠戳在对方颈侧的大动脉上!

惨嚎声如同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那悍卒双眼暴凸,如同离水的鱼般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软软瘫倒。

仅剩的最后一名悍卒目睹这如同鬼魅屠戮般的情景,心胆俱裂!他刚刚躲开药柜,同伴就在他眼前瞬间毙命!恐惧瞬间压倒了凶性。他怪叫一声,哪里还敢再战,转身就朝着大门方向亡命奔逃!

老者浑浊的目光锁定那个逃窜的背影,杀意冰冷。他脚尖一挑,地上那把属于刀疤脸的狭长腰刀被挑起,稳稳落入他枯瘦的手中。握刀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老态。

他并未追击,只是手腕猛地一抖!

“嗡——!”

腰刀脱手飞出!化作一道凄厉的白色闪电,撕裂弥漫的药尘,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

“噗!”

利刃贯体的沉闷声响在混乱的库房中依然清晰可闻。

狂奔的悍卒身体猛地向前一扑,强大的惯性让他又踉跄了两步才轰然倒地。那把腰刀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后心,刀尖从前胸透出,深深扎进他身前湿漉漉的青石板缝隙里。他四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鲜血汩汩涌出,迅速在身下蔓延开,与地上的雨水、药汁混合成一片暗红的泥泞。

库房内,死寂重新降临。

只有雨水疯狂敲打屋顶的声音,如同密集的战鼓。浓烈的血腥味、刺鼻的药味、木头和尘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几处未熄灭的火苗在倾倒的药草堆上顽强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微响,映照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和一片狼藉。

老者佝偻着背,站在尸骸与废墟之间。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刚才那瞬间爆发的搏杀,耗尽了他这具衰老身体中最后积攒的气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枯瘦的手,虎口因为最后掷刀那一下而崩裂,鲜血正沿着指缝缓缓滴落,混入地上的污浊之中。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他用袖子掩住嘴,再拿开时,袖口上已染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他喘息片刻,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那面隐藏着密道的墙壁前。枯瘦的手指再次探入那个缝隙,扳动机关。

“喀啦啦……”墙壁无声滑开。

密道里一片漆黑,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浓重的药味、土腥味。柳七娘的身影如同融于黑暗的豹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洞口,手中短刃紧握,眼神警惕而锐利。她显然听到了外面所有的动静。

“人……都解决了?”柳七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绷。

老者喘息着,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外面滂沱的雨幕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被风雨声扭曲的呼喝声:“哨……哨音……引来了……更多的狗……快……快走……后门……从……从胭脂河……水道……出去……”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胸口的起伏,嘴角又溢出新的血丝。

柳七娘眼神一凛,立刻明白了情况的危急。她不再犹豫,转身朝密道深处低喝:“雷刚!背上人,走!”

雷刚魁梧的身影立刻从黑暗中显现,背上依旧驮着昏迷不醒的刘振川。他看了一眼门外惨烈的景象和摇摇欲坠的老者,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焦急:“老前辈,您……”

“走!”老者猛地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随即又引发一阵更剧烈的咳嗽,他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我……老骨头……自有去处……快走!莫要……莫要辜负……这条命!”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雷刚背上的刘振川,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山岳。

雷刚喉咙滚动了一下,狠狠一跺脚:“老前辈,保重!”不再犹豫,背着刘振川,一头扎进密道更深的黑暗中。

柳七娘深深地看了老者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她猛地抱拳,对着老者一揖到底,然后决然转身,身影也迅速消失在密道深处。

墙壁缓缓合拢,将外面的血腥、混乱和步步紧逼的杀机隔绝开来。

老者听着墙壁合拢的轻微摩擦声,又剧烈地咳了几声,吐出一口带着血块的浓痰。他扶着墙壁,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向库房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用来引火的干枯艾草和松枝。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用力晃亮。

微弱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

他看了一眼外面风雨飘摇的世界,又看了一眼身后那些沉默的药柜——那里面,曾是他一生的心血和寄托。浑浊的眼中,最后一丝留恋熄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火折子落下。

干燥的艾草和松枝瞬间被点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迅速蔓延开来,攀上旁边的木架、药材……浓烟开始升腾,混杂着艾草燃烧的独特气味。

老者佝偻着背,不再看那升腾的火焰和浓烟,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库房唯一敞开的、通往雨夜的大门。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全身浇透。他仰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上的血污和疲惫。远处,缉捕司增援的呼喝声和灯笼的火光在密集的雨幕中晃动,正朝着百草堂快速逼近。

老者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他不再停留,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蹒跚而孤独地,彻底融入了汴京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雨幕之中。

身后,百草堂库房的火光,正顽强地穿透雨幕,越烧越旺,如同一盏短暂而悲壮的灯。

黑暗,黏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阴冷和土腥气。密道狭窄逼仄,仅容一人弯腰通行。雷刚魁梧的身躯背着刘振川,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后背不时蹭到粗糙潮湿的土壁,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柳七娘断后,她像一只高度警觉的猫,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踏得极轻,耳朵捕捉着身后密道深处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除了水滴从头顶土壁渗落的嘀嗒声,只有死寂。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弱的、带着水汽的光亮,还有隐约的流水声。空气也变得潮湿阴冷了许多。

“到了!”雷刚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密道的出口隐藏在一处废弃的临河石阶下方,被茂密的水草和坍塌的乱石巧妙地遮蔽着。外面正是暴涨的胭脂河,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枝败叶,在瓢泼大雨中汹涌奔腾,发出沉闷的咆哮。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小船,像一片飘零的落叶,紧紧系在出口旁一根半浸在水中的石柱上,随着浪涛剧烈地起伏摇晃。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瞬间将三人再次淋透。雷刚小心翼翼地将背上依旧昏迷的刘振川放进狭窄的船舱。柳七娘则如同灵猿般跃上船尾,迅速解开缆绳,操起船桨。

“走!”她低喝一声,双桨猛地插入湍急的水流。

小船如同离弦之箭,艰难地挣脱石柱的束缚,瞬间被浑浊汹涌的河水裹挟着,顺流冲入风雨飘摇的河道。岸上,缉捕司增援的火把光亮已经隐约可见,在雨幕中晃动,犬吠声被风雨和河水的咆哮声撕扯得断断续续。小船在浪涛中剧烈颠簸,时而被高高抛起,时而狠狠砸落,仿佛随时会被这狂暴的河流撕成碎片。

雷刚死死护住船舱里毫无知觉的刘振川。柳七娘咬紧牙关,双臂肌肉贲张,青筋毕露,奋力与激流搏斗,操控着小船在几处巨大的漩涡和浮木间险之又险地穿梭。

不知过了多久,当小船终于挣扎着冲过最危险的一段河道,拐入一条相对平缓狭窄的支流时,天色已微微透出些青灰色,但雨势丝毫未减。两岸是荒废的苇荡,在风雨中伏倒一片。

船舱里,刘振川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呻吟,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眼前是晃动的、湿漉漉的乌篷顶,身体仿佛被无数烧红的烙铁同时炙烤,又像是被沉入了冰窖,冷热交替的痛苦让他几乎再次昏厥。腿上的伤口传来钻心剜骨般的剧痛和一阵阵令人心悸的麻痒。

“呃……呃啊……”他痛苦地蜷缩起来,牙齿咯咯打颤。

“老刘!老刘!醒醒!撑住!”雷刚焦急地呼唤,大手按住他因痛苦而抽搐的肩膀。

刘振川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雷刚那张满是雨水和担忧的脸上,又缓缓移向船尾那个奋力划桨、浑身湿透却眼神依旧锐利的女子。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裹挟着血腥、惨叫、无边的恐惧,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紧缩。

“不……不!”他发出嘶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身体剧烈地向后缩,仿佛要躲进船板的缝隙里,“别……别找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让我死……让我死吧!求求你们!”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崩溃,眼泪混合着雨水从浑浊的眼眶中涌出。

柳七娘停下了划桨的动作,小船在湍急的支流中打着旋。她转过身,湿透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神却像淬火的寒铁,直直刺入刘振川恐惧的眼底。

“刘振川,”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看着我的眼睛!”

刘振川被她眼中那冰寒而锐利的光芒慑住,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停止了徒劳的挣扎。

“让你死?”柳七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的悲愤,如同受伤母兽的咆哮,“潼关驿外,那三百个被屠戮殆尽、曝尸荒野的押粮兄弟!他们想不想死?!忠勇伯赵泓,一身铁骨,为国戍边十余载,如今身陷天牢,重枷加身,受尽酷刑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想不想死?!”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刘振川的心上。他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潼关驿外那地狱般的景象——同袍们绝望的眼神、喷溅的鲜血、堆积如山的尸体……如同梦魇般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捂住耳朵,发出痛苦的呜咽。

“高俅!”柳七娘的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凿下这个名字,“为了掩盖他贪墨军粮、勾结外敌的滔天罪行,不惜构陷忠良,屠戮你们整队押粮官兵灭口!你以为你躲起来,装死,就能逃过一劫?就能安度余生?你错了!刘振川!”

她猛地倾身向前,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眼神灼灼逼人,仿佛要烧穿刘振川最后的逃避:“那些‘猎犬’的鼻子有多灵,你今天晚上还没领教够吗?百草堂那位以命相护的老医师,他为了什么?!只要高俅一日不倒,只要他还掌着枢密院的大权,你刘振川,还有所有知道当年潼关真相的人,就永远是他砧板上的肉!他要把所有活口、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一个不留,全部灭口!你以为你能躲到几时?你以为你死了,你的家人就能平安?!高俅的手段,你比我更清楚!”

“家人……”刘振川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最毒的蝎子蛰中。这两个字瞬间击溃了他最后一丝逃避的幻想。他眼前浮现出老母倚门盼归的佝偻身影,妻子强颜欢笑的愁容,幼子懵懂无知的眼神……高俅对付政敌家眷的手段,那些被卖入教坊司为妓、被流放瘴疠之地、甚至被“意外”灭门的惨剧,他听说过太多太多!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腿上的伤口更痛。

“不……不能……”他喃喃着,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眼神彻底被恐惧攫住。

“只有一条路!”柳七娘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惊雷劈开阴霾,“扳倒高俅!只有把他彻底掀翻在地,碾碎他的爪牙,你,你的家人,那些枉死的兄弟,还有忠勇伯,才能真正得救!才能真正安全!这是唯一的生路!”

她放缓了语气,目光却依旧如磐石般坚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重力量:“我知道你怕。谁不怕死?但有些事,比死更难熬!那就是一辈子活在恐惧的阴影里,像阴沟里的老鼠,连累家人一起提心吊胆!刘振川,当年在潼关,你装死躲过一劫,是天意!是老天爷给你留下这条命,不是让你苟且偷生,是让你站出来,为那三百个兄弟,为忠勇伯,也为你自己,讨一个迟来的公道!讨一个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讨一个能让家人安枕无忧的明天!”

“讨一个……公道?”刘振川失神地重复着,浑浊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泪水中除了恐惧,多了一丝茫然,一丝挣扎。柳七娘的话,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他被恐惧冰封的心湖上,冰层开始出现裂痕。三百兄弟死不瞑目的脸,赵泓将军往日待下如子的恩义,老母妻儿可能面临的灭顶之灾……还有百草堂老医师最后决绝的背影……这些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激烈地冲撞。

他的身体不再仅仅是恐惧的颤抖,而是变成了一种痛苦到极致的痉挛。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老茧和泥污的双手死死抓住自己肮脏、湿透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那呜咽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混合着风雨声,在荒凉的河道上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怆、悔恨,和一种在绝望深渊中拼命挣扎的痛苦。

雷刚沉默地看着,这个铁打的汉子眼中也泛起了红丝。柳七娘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雨水冲刷,目光如同磐石,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崩溃般的嚎哭声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而断续的抽噎。刘振川缓缓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雨水和泥污,狼狈不堪。但那双原本充满了恐惧和逃避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暴雨冲刷过的顽石,虽然依旧布满血丝,却透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

他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抬起手,伸向自己破烂肮脏的衣襟深处摸索。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每动一下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和灵魂深处的剧痛。

终于,他从紧贴着心口的位置,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东西被厚厚的、浸透了汗水和血水的油布层层包裹着。刘振川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剥开那已经发黑发硬的油布。

油布剥落,露出的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金属符牌。符牌呈暗沉的青铜色,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显然常年被贴身携带。正面,阴刻着清晰的篆文——“京西漕运”,背面则是一个繁复的编号印记。符牌上沾满了暗褐色的污迹,那是早已干涸、渗透入金属纹理的陈年血迹。它冰冷、沉重,静静地躺在刘振川同样冰冷颤抖的手心,像一块刚从坟墓里掘出的墓碑。

“这是……”雷刚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王……王都头的……”刘振川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他……他咽气前……塞……塞进我手里……让我……活着……告……告御状……”他死死攥住那枚冰冷的兵符,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仿佛要将它捏碎,又仿佛要从这冰冷的金属中汲取最后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大滴大滴地砸在冰冷的青铜兵符上,冲刷着那些暗沉的血迹。

柳七娘的目光落在那枚染血的兵符上,如同被磁石吸住。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每一个细节——那独特的篆文笔划,那磨损的边缘,尤其是那深深沁入金属纹理、无论如何也擦拭不掉的暗褐色血痕。片刻,她抬起头,目光再次与刘振川那双充满血丝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相遇。

“好。”柳七娘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却重逾千钧。她猛地抓起船桨,用力插入浑浊翻涌的河水之中。“我们走!”

小船再次在风雨飘摇的河道上破浪前行,这一次,速度更快,目标无比清晰。冰冷的兵符被刘振川紧紧攥在胸口,紧贴着他剧烈跳动的心脏,那冰冷的触感下,似乎正有一股微弱却灼热的火焰,在绝望的灰烬中顽强地燃烧起来。

紫宸殿。

鎏金蟠龙柱撑起巍峨的穹顶,琉璃瓦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殿内弥漫着上等沉香的淡雅气息,却压不住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蟒袍玉带,乌纱幞头,人人屏息垂目,如同泥塑木雕,只有眼角的余光在空气中无声地碰撞、交锋。

垂拱殿大学士、清流领袖李纲,手捧象牙笏板,立于文官班首。他年逾六旬,须发已见霜色,但腰背挺直如青松。此刻,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燃烧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坠玉盘,穿透殿内死寂的空气,清晰地送入御座之上那位身着明黄龙袍的天子耳中。

“……陛下明鉴!潼关粮草案,绝非天灾,实乃**!枢密使高俅,为掩盖其贪墨军粮、通敌叛国之滔天罪行,不惜构陷忠良,屠戮押粮官兵三百余口,嫁祸于忠勇伯赵泓!此案颠倒黑白,罔顾人伦,致使忠臣蒙冤,将士含恨,实乃我大宋开国以来未有之奇冤!天理昭昭,岂容此獠久踞庙堂,祸国殃民!”

李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染着暗褐色污迹的帛书,高高举起,那污迹的形状,分明是干涸的手印!

“此乃当年潼关粮草转运都头王魁之血书!由其麾下装死幸存的兵士刘振川,九死一生,保存至今!此血书,乃王都头弥留之际,咬破手指,以血为墨,亲笔书就!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尽述当日潼关驿外,高俅心腹悍将率黑衣死士截杀粮队、伪造赵泓军令之详情!更有其贴身兵符为证!铁证如山,高俅罪责难逃!臣,泣血恳请陛下,重审此案!还忠勇伯赵泓清白!严惩国贼高俅,以慰枉死将士在天之灵!以正朝纲国法!”

“血书”、“兵符”、“装死幸存”……这些字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朝堂!

“嗡——!”死寂被打破,压抑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席卷开来。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李纲手中那卷刺目的血书上,充满了震惊、骇然、难以置信,还有深深的恐惧。

御座之上,年轻的皇帝赵佶眉头紧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盯着李纲手中的血帛,脸上惯有的那种近乎玩味的闲适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一派胡言!”一声炸雷般的厉喝骤然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只见武官班列最前方,枢密使高俅大步出列。他身着紫色蟒袍,腰悬玉带,身形魁梧,面容方正,一双虎目此刻精光暴射,带着滔天的怒火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直刺李纲!

“李纲!你身为朝廷重臣,不思报国,竟敢在圣前构陷大臣,妖言惑众!”高俅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什么血书?什么兵符?什么装死幸存的兵士?分明是尔等清流,勾结赵泓余孽,为替这叛国之贼翻案,处心积虑伪造的伪证!意图扰乱朝纲,动摇国本!陛下!臣请旨,立刻将这构陷重臣、居心叵测的李纲拿下!严查其背后主使!揪出那所谓的‘幸存兵士’,必是赵泓旧部假扮,严刑拷打,必能揪出幕后黑手!”

高俅话音未落,其党羽御史中丞张邦昌立刻闪身出列,尖着嗓子附和:“高枢密所言极是!陛下!此等伪证,漏洞百出!试问,若真有幸存兵士,为何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赵泓罪证确凿、即将伏法之时才冒出来?分明是有人狗急跳墙,意图翻案!再者,那血书字迹潦草,焉知不是他人模仿?兵符更是死物,落入谁手皆有可能!更有甚者,那刘振川身份真假,谁能证明?臣敢断言,此人必是受人胁迫,甚至早已被赵泓余孽杀害灭口,如今出现的,不过是个替死傀儡!李纲此举,其心可诛!臣请陛下明察!”

“臣附议!”

“臣附议!李纲构陷重臣,罪同谋逆!”

“请陛下严惩李纲,以儆效尤!”

高俅一党的官员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鼓噪而出,言辞激烈,唾沫横飞,矛头直指李纲伪造证据、构陷忠良(指高俅),甚至隐隐扣上“谋逆”的骇人大帽。一时间,紫宸殿内如同煮沸的粥锅,清流与高党官员相互指责,唇枪舌剑,激烈交锋。一方高举血书兵符,痛陈冤屈,力主重审;另一方则咬定伪证胁迫,反诬构陷,要求严惩李纲。偌大殿堂,煌煌天威之下,竟成了泼妇骂街般的修罗场。

“够了!”御座之上,赵佶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所有的争吵瞬间戛然而止。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百官惶恐地垂下头,大气不敢出。

赵佶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缓缓站起身,明黄的龙袍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重。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在李纲高举的血书上停留片刻,又在高俅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却又竭力维持着“忠臣蒙冤”悲愤表情的脸上掠过。最终,他的目光投向殿侧珠帘之后。那里,隐约可见一位身着深青色宫装的老妇人身影——正是垂帘听政的向太后。珠帘纹丝不动,但赵佶似乎感受到了帘后那一道沉静却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

年轻的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他能感受到殿内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紧张气氛,清流的悲愤、高党的嚣张、以及无数双眼睛的窥探……还有那卷染血的帛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潼关三百条人命……赵泓的赫赫战功……高俅把持枢密院多年、权倾朝野的势力……还有太后的态度……

种种念头在赵佶脑海中激烈碰撞。他并非完全昏聩,只是更愿意沉溺于书画的雅趣。此刻,这血淋淋的证据和朝堂上撕裂般的对峙,强行将他拉回了冰冷的现实。他需要权衡,需要妥协,需要在这惊涛骇浪中稳住他的龙舟。

“众卿……”赵佶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刻意维持的威严,“李卿所奏,事关重大。血书兵符,非同小可,不可轻忽。然高卿为国柱石,忠心耿耿,亦不可因一面之词而蒙冤。”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再次扫过那卷血书:“着有司,即刻收存此血书及兵符,详加勘验,务必辨明真伪!另,速寻那献书兵士刘振川,严加保护,待勘验之时,当堂对质!在案情未明之前,任何人不得妄加揣测,更不得构陷大臣!”

这番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留足了余地。既没有立刻相信李纲,也没有偏袒高俅,而是将球踢给了“有司”——一个可以被各方势力渗透、角力的模糊地带。

然而,赵佶接下来的话,却让高俅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至于忠勇伯赵泓……”赵佶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遥远而阴暗的天牢深处,“羁押天牢,戴罪候审,已有数月。朕念其旧日微功,体上天好生之德……”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无意地再次扫过珠帘方向,才缓缓道:“传朕旨意:即日起,解除赵泓所戴重枷,移入……丙字七号囚室。着太医院,遣医官为其调治伤病。一应饮食起居,按……从五品官身待罪之例供给。”

旨意一出,满殿皆惊!

解除重枷!移囚室!派医官!按从五品待遇!

这虽然远非赦免,甚至没有改变“待罪”的本质,但在这血雨腥风、你死我活的当口,这无疑是皇帝释放的一个极其强烈的信号——他对赵泓的“罪责”产生了巨大的动摇!这是对清流诉求的某种认可,更是对高俅一党的沉重一击!是迫于汹涌的舆论压力和那卷血淋淋的证据,不得不做出的姿态!

李纲等清流官员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虽然强自压抑,但身体已微微颤抖。他们看到了希望,哪怕这希望还极其微弱!

高俅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强装的悲愤几乎维持不住,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暴戾的阴鸷。他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解除重枷?改善囚禁?这简直是在他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但他不能发作,甚至不能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只能将滔天的恨意死死压在心底,脸上迅速堆起“陛下圣明”、“天恩浩荡”的恭敬表情,只是那表情僵硬得如同面具。

“陛下仁德!天恩浩荡!”高俅几乎是咬着牙,第一个躬身领旨。他身后的党羽也如梦初醒,纷纷跟着高呼,只是那声音听起来干涩无比。

赵佶似乎有些疲惫,挥了挥手:“退朝吧。”

“臣等告退!”百官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如同退潮般缓缓退出紫宸殿。殿内,只剩下袅袅的沉香余韵,和那无形中更加沉重、更加诡谲的气氛。

一场风暴暂时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更大的惊涛骇浪,正在这看似平静的旨意下,疯狂地酝酿着。

天牢深处。

丙字七号囚室。这里比之前那如同墓穴的土牢确实好了太多。墙壁是相对平整的条石砌成,虽然依旧冰冷,但少了那令人作呕的霉烂湿气。角落里铺着一层还算干燥的稻草,旁边甚至多了一张低矮的、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木案。墙壁高处,开了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几缕微弱的天光挣扎着透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光斑。空气里除了挥之不去的阴冷,还多了一丝淡淡的、劣质艾草燃烧后残留的辛辣气味,显然是用来驱虫除秽的。

赵泓依旧穿着那身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囚服,静静地靠坐在冰冷的石墙下。他闭着眼,仿佛与这石壁融为了一体。长时间的折磨和恶劣的环境,早已将他原本魁梧的身躯消磨得形销骨立,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乱糟糟的须发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

唯一与这死寂景象不符的,是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那偶尔在乱发缝隙中一闪而过的、如同幽潭深处寒星般锐利的光芒。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甬道中回荡,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囚室的门被推开。当先走进来的是天牢的司狱官,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两名身材异常高大魁梧、面无表情的狱卒。司狱官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面无表情地展开,用一种平板无波的语调宣读:

“上谕:罪臣赵泓,羁押日久。念及旧勋,体天心仁悯,特旨:即解除重枷,移居丙字七号囚室。着太医院遣员调治。饮食起居,按从五品官身待罪之例。钦此。”

宣读完毕,司狱官合上圣旨,目光落在赵泓身上,或者说,落在他颈项和双腕上那副乌沉沉、布满锈迹与污垢的“重枷”上。那枷由厚重的硬木制成,边缘包着防止磨损的铁皮,早已被汗渍、血污浸透,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枷身与脖颈、手腕接触的部位,更是被磨得油亮,边缘深深嵌入皮肉之中,形成一圈紫黑溃烂的深痕,脓血混合着污垢,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恶臭。

“卸枷。”司狱官的声音毫无感情,如同在吩咐处理一件物品。

两名魁梧狱卒上前。一人粗暴地按住赵泓的肩膀,防止他挣扎——虽然赵泓看起来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另一人则从腰间取下一把特制的、沉重的铁钥匙,插入重枷中央那巨大的锁孔。

“咔哒……嘎吱……”

生锈的锁芯发出艰涩刺耳的转动声。接着是铁扣被强行扳开的金属扭曲声。

最后,是那副禁锢了赵泓数月之久、重达数十斤的重枷,从皮开肉绽的脖颈和手腕上被硬生生剥离的、令人牙酸的“嗤啦”声!

那是腐烂皮肉与粗糙木枷表面粘连又被强行撕扯开的声音!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脓液和腐肉的气味瞬间在囚室中弥漫开来,比艾草的味道更刺鼻,更令人作呕。

重枷脱离身体的瞬间,赵泓的脊背猛地弓起!像一只被瞬间抽掉了脊骨的虾米!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闷哼骤然爆发!那不是简单的呻吟,而是被强行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剧痛,在枷锁离体的刹那,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意志的堤坝!

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颈项和手腕上,那被重枷深深嵌入的地方,露出了触目惊心的伤口——皮肉早已溃烂翻卷,深可见骨,边缘是恶心的紫黑色,中心是黄白相间的脓液和暗红色的烂肉,新鲜的血液正从撕裂处不断渗出,沿着他瘦骨嶙峋的胸膛和手臂蜿蜒流淌,滴落在身下肮脏的稻草上。

司狱官和两名狱卒显然也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眉头紧皱,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中闪过一丝嫌恶。

剧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在赵泓的神经末梢疯狂攒刺、跳跃。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擂鼓,将汹涌的血流泵向那些骤然失去压迫、暴露在空气中的溃烂创口,带来一波强过一波的、几乎令人昏厥的灼烧感和尖锐刺痛。他死死咬住牙关,牙床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额头上、脖颈上瞬间暴起蚯蚓般的青筋,大颗大颗的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混合着污垢,顺着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流淌而下,滴落在身下。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颈项和胸口的伤处,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短暂的清明,却又被更猛烈的痛楚淹没。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铁锈味,弥漫在他的口腔里。那是他自己的血,从紧咬的牙关深处渗出,沾染了唇舌。

赵泓的动作猛地一顿。

那腥甜的铁锈味,像一道冰冷刺骨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无边的痛楚迷雾!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乱发遮掩下,那双深陷的眼眸骤然睁开!

没有痛苦,没有迷茫,没有解脱!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寒!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又如同淬炼了无数次的精钢!

他伸出舌头,极其缓慢地,舔舐了一下干裂的、沾染着血污和铁锈味的嘴唇。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平静,与刚才那痛不欲生的痉挛形成了极其诡谲的对比。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眼前面露嫌恶的司狱官,扫过那两名面无表情的魁梧狱卒,扫过他们手中刚刚卸下的、沾满自己血肉的沉重枷锁,最后,落在了囚室那扇新换的、看起来似乎更坚固些的铁栅栏门上。

门上新挂的铜锁,在墙壁高处通风口透进来的那一缕微弱天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崭新的黄铜光泽。

赵泓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洞悉一切、冰冷彻骨的嘲讽。

“呵……”一声极其轻微的气音从他喉咙深处溢出,消散在囚室腐臭的空气里。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瘦骨嶙峋、布满溃烂伤口和新鲜血迹的手腕上。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那只手,一点一点,艰难地抬了起来。

目标,不是伤口,而是囚室墙壁上,靠近通风口下方的一块条石。

他的指尖,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颤抖着,却异常稳定地,探向条石边缘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距离天牢数条街巷之外,一条被暴雨冲刷得泥泞不堪的背街小巷深处。

雨水在坑洼的地面上积起浑浊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两旁低矮破败的屋檐。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和雨水的腥气。

一个穿着紧身皂衣、身形如同鬼魅般飘忽的人影,无声无息地停在巷子尽头一滩颜色格外深暗的积水旁。那积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显然浸透了大量的鲜血,只是被雨水稀释冲淡了许多。

人影蹲下身,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如同秃鹫的爪子,精准地探入污浊的血水中,摸索着。

片刻,他的手指夹起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被血水和污泥包裹着,隐约能看出是一只人类的耳朵。耳廓的一部分被利刃整齐地切下,边缘的皮肉翻卷着,露出惨白的软骨。最令人心悸的是,那断耳上,清晰地印着两排深深的、几乎咬穿了耳廓的牙印!齿痕细密而用力,充满了绝望和野兽般的疯狂,仿佛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剧痛时,被生生咬下来的!

人影将这只带血的断耳凑到眼前,仅露出的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毒蛇般的幽光。他用手指仔细地抹去断耳上的污泥,露出更多的细节——耳垂上一个微小的、几乎被咬痕撕裂的陈旧疤痕。

他盯着那个疤痕看了几秒,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滩被雨水不断冲刷、颜色越来越淡的血水,嘴角缓缓咧开一个无声的、冰冷而残忍的弧度。

人影站起身,将那只带着恐怖牙印的断耳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塞入怀中。他最后看了一眼血水蔓延的方向——那方向,似乎隐隐指向天牢所在的方位。

然后,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雨幕的阴影,瞬间消失在小巷深处,只留下地上那滩被雨水不断稀释、却依旧散发着淡淡血腥的污浊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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