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如血残阳涂抹在潼川关伤痕累累的城垣上,也涂抹在钟楼顶层臻多宝毫无血色的脸上。传信的帮众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钝刀刮骨:“……雷震大哥……为掩护我们撤入‘老龙背’密道……被影阁的毒箭……没……没出来……” 最后几个字,彻底抽走了臻多宝全身的力气。
他手中那份浸透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心血的、标注着最后几处致命防御机关的图卷,无声地从指间滑落,卷轴撞在冰冷的石砖上,发出一声闷响,滚开,摊平。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石壁上,彻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衫,却远不及心头那灭顶的冰窟。
眼前的一切骤然模糊、旋转。雷震那豪气干云的大笑犹在耳边,粗粝的手掌仿佛还能拍在自己肩头,震得人发麻。那笑声,那温度,此刻都化为无形利刃,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粉碎。一口腥甜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咬住牙关咽下。巨大的、窒息般的悲痛和排山倒海的自责瞬间将他淹没——是他让雷震带人去试探密道,是他低估了影阁的阴毒和蒙古人的反应!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石壁的缝隙,几乎要崩裂。
城外的喧嚣却如冰冷的潮水,不合时宜地汹涌灌入耳中。蒙古人新一轮攻城的号角凄厉地撕裂黄昏,金铁交击、垂死哀嚎、战马嘶鸣……这些声音穿透钟楼厚重的石壁,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臻多宝混乱的脑海。
不能倒!不能!
他猛地抬起头,额头青筋暴起,眼中那片灭顶的悲恸如同被极寒风暴瞬间冻结、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让地狱冻结的、冰冷刺骨的恨意!那恨意凝聚成实质,锐利如刀锋,刺穿眼前的虚空,牢牢钉在城外那片无边的敌军阴影上。
“影阁……蒙古……” 他齿缝间迸出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血与铁的味道,“血债……血偿!”
他强迫自己吸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架濒临散架却又被强行拉紧弓弦的弩机。巨大的痛苦被一股更恐怖的力量强行压缩、凝固,转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非人的冷静。他不再看地上散落的图卷,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过钟楼内堆积的缴获战利品。最终,定格在一枚黑沉沉的令牌和一件叠放整齐的赭色号衣上。
令牌乃精铁所铸,触手冰寒,边缘盘踞着一条狰狞的百足蜈蚣,正是影阁高级头目的信物。那号衣,则是手下能工巧匠依照阵前缴获的蒙古传令兵衣物,精心仿制而成,几可乱真。
一个极其险恶、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计划,在他高速运转、冰冷如机械的脑海中瞬间成型,丝丝缕缕,环环相扣。
“来人!” 臻多宝的声音沙哑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在钟楼的石壁间激起冷冽的回响。
步骤一:引线
关内一处临时充作牢狱的地窖,弥漫着血腥、汗臭和绝望的气息。一个影阁俘虏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里,气息奄奄。他胸前一道恐怖的撕裂伤,是被城内连环翻板下的铁蒺藜所赐,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细微的血沫。
臻多宝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地窖门口,阴影将他大半张脸吞没。他沉默地走到那俘虏身边,蹲下。没有任何言语,他伸出两根手指,指尖捏着一块小小的、边缘锐利的金属碎片。碎片上,一个模糊却极具特征的蒙古部族徽记——一只展翅的鹰隼——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俘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后退。
臻多宝的手快如闪电,精准得冷酷无情。带着倒钩的碎片,被他用一股寸劲,狠狠摁进了俘虏胸前那道巨大伤口深处、靠近心脏边缘的软肉里!
“呃啊——!” 剧痛让俘虏的身体猛地弓起,像离水的虾,发出凄厉短促的惨叫,随即又因力竭而瘫软下去,只剩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抽搐,豆大的汗珠和血水混合着滚落。
臻多宝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指尖沾染的温热粘稠被随意在俘虏破烂的衣襟上擦去。他站起身,对着黑暗角落吩咐:“‘老龙背’的事,让他‘听’个大概。然后……放他走。给他指条‘活路’,通向西城狗洞,那边……‘疏于防守’。”
阴影里传来一声简短的回应:“是!”
步骤二:引信
钟楼下方一处隐蔽的工坊内,灯火摇曳。臻多宝将一件叠好的赭色蒙古传令兵号衣,郑重地交到一个精瘦的汉子手中。那汉子脸上有一道新愈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眼神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正是雷震生前最信任的副手,也是“铁马帮”硕果仅存的几位老兄弟之一,陈七。
“穿上它。” 臻多宝的声音低沉,“阿七,此去九死一生。蒙古阵前,万箭之下……”
“先生!” 陈七猛地抬头,眼里的血丝密布,声音却斩钉截铁,“帮主待我如父!此仇不报,我陈七枉为人!您只管吩咐,只要能撕下那群豺狼一块肉,我这条命,豁出去了!” 他一把抓过号衣,毫不犹豫地套在身上,动作麻利。那赭色布料衬着他脸上的伤疤和眼中的决绝,竟显出一种诡异的肃杀。
臻多宝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言,只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他走到窗边,望向城外。暮色四合,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正在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他猛地抬手,对着城墙某个方向做了几个复杂的手势。片刻之后,靠近蒙古右翼营盘的一段城墙内,陡然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和几处冲天的火光!那是臻多宝下令点燃的几处无用草料堆和杂物点,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也瞬间吸引了城外蒙古军大量的注意力和弓弩。
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
“就是此刻!走!” 臻多宝低喝。
陈七最后紧了紧腰间的短刃,像一头矫健的猎豹,无声地融入钟楼下方阴影交织的巷道,朝着西城墙被刻意制造出的短暂防御缺口潜行而去。他的身影在断壁残垣间时隐时现,利用每一处燃烧的火光投射下的阴影,利用每一阵因城头“激战”而起的喧嚣,迅速而鬼祟地接近了蒙古军阵边缘那片被火光照亮的、相对混乱的区域。死亡的阴影,与他如影随形。
步骤三:引爆
潼川关的攻防战,在短暂的“右翼混乱”后,进入了最残酷的拉锯阶段。蒙古人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城垣,城头宋军的抵抗越来越微弱,每一次反击都像是濒死的抽搐。蒙古中军方向,督战的牛皮鼓声沉闷而急促,催动着更多的士兵填向那血肉磨盘。
就在这攻守双方都绷紧到极限的刹那,在蒙古中军大帐侧后方、靠近左翼骑兵集结地的一片相对昏暗的洼地边缘,一个穿着赭色号衣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突然从一堆废弃的辎重车后踉跄冲出!
他浑身沾满泥泞,头盔歪斜,脸上带着惊恐万状的表情,用极其地道、带着浓重漠北口音的蒙语,朝着前方密密麻麻的蒙古军阵和灯火通明的中军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凄厉到变形的嘶喊:
“紧急军情!紧急军情——!!!”
“大汗有令!影阁叛变!刺杀左翼千户!攻击后军粮草!各营速速回防!截杀影阁……呃啊——!”
最后那个“叛”字还未完全出口,一支粗大的、带着尖锐破空厉啸的弩箭,如同来自幽冥的死神之吻,精准无比地从潼川关城墙方向某个刁钻的阴影里电射而出!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支强劲的弩矢,狠狠洞穿了“传令兵”的后心!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前猛扑,最后半句“截杀影阁”化作一声短促的、充满惊愕和痛苦的惨嚎,戛然而止。他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重重向前栽倒,正好摔在一队闻声疾驰而来的蒙古巡逻骑兵的马蹄前!
烟尘四起。
为首的小队长猛地勒住战马,惊疑不定地看着地上还在抽搐的尸体。那身赭色号衣,在火把的光线下异常刺眼。他翻身下马,警惕地靠近,用弯刀小心地挑开尸体破烂的衣襟,一枚沉甸甸、刻着狰狞蜈蚣的铁质令牌,赫然从尸体怀中滑落出来,“当啷”一声掉在冰冷的泥地上,蜈蚣的复眼在火光下闪烁着阴毒的光。
几乎与此同时!
“敌袭!有冷箭!”
“粮草!西边草料堆着火了!”
惊慌失措的喊叫从蒙古营地边缘的不同方向几乎同时炸响!几支淬着幽蓝光泽、箭尾带着独特蛇形标记的箭矢,“哆哆哆”地钉在蒙古营地外围的栅栏和帐篷上。几处靠近营寨边缘、堆积着备用草料的角落,也猛地窜起了不大不小的火苗,浓烟滚滚!
混乱,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蒙古营盘中炸开!
步骤四:烈焰
蒙古中军大帐内,气氛原本就如绷紧的弓弦。左翼千户巴图鲁,一个魁梧如熊的壮汉,此刻袒露着半边臂膀,一个狰狞的箭创裹着厚厚的麻布,鲜血仍在不断渗出。他刚刚被城头宋军一支刁钻的冷箭射中,虽然未中要害,但箭簇上的污秽之物让他伤口灼痛难忍,怒火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他正咆哮着要亲自带队屠城,将潼川关鸡犬不留。
“报——!” 大帐厚重的毡帘被猛地掀开,带着一股血腥和硝烟的味道。先前那名巡逻骑兵小队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双手捧着那枚蜈蚣令牌,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愤怒而颤抖:“禀千户!营地边缘发现可疑传令兵尸体!身中强弩!他临死前高喊……高喊……”
“喊什么?!” 巴图鲁铜铃般的眼睛瞪过来,声如雷霆。
“他喊……‘大汗有令!影阁叛变!刺杀左翼千户!攻击后军粮草!各营速速回防截杀’!” 小队长一口气喊完,几乎虚脱。
“什么?!” 帐内所有蒙古将领瞬间炸开了锅!
“报——!营地西侧遭遇影阁毒箭袭击!数名军士中毒!” 另一名浑身烟灰的传令兵跌撞而入。
“报——!左营备用草料堆被人用火箭点燃!火头已被扑灭,但损失不小!箭矢……箭矢上有蛇形标记!”
“影阁!是影阁的毒箭!” 有人指着地上小队长呈上的那枚蜈蚣令牌,发出愤怒的尖叫。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证据”——重伤垂死逃回、带着蒙古箭头碎片的影阁俘虏临死前的控诉;穿着蒙古号衣、带来“大汗命令”却被“灭口”的传令兵;营地边缘射来的影阁特制毒箭;莫名燃起的草料堆……如同一条条毒蛇,瞬间缠绕上所有蒙古将领紧绷的神经。
巴图鲁本就因伤暴怒,此刻更是目眦欲裂。他猛地抓起桌案上一个盛满马奶酒的银碗,狠狠砸在地上!
“砰!” 酒液和银碗碎片四溅!
“这些阴沟里爬出来的毒蛇!肮脏的臭虫!!” 巴图鲁的咆哮震得帐篷嗡嗡作响,“果然包藏祸心!想趁着我们攻城,在背后捅刀子!趁火打劫!”
“左翼千户中箭!定是他们与宋狗勾结!故意泄露了千户的位置!”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将领跳起来,拔出弯刀,“我早就说过!这些南蛮子不可信!他们只会在暗地里放毒虫!”
“大汗早有明令,要我们提防这些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 另一个将领捶着桌子,脸红脖子粗,“他们哪里是来助阵?分明是来坐收渔利!想等我们和宋人拼得两败俱伤,再连我们一起吃掉!”
猜忌和愤怒的野火,在蒙古将领心中疯狂蔓延、燎原。对攻城受阻的焦躁,对影阁诡异手段的厌恶和恐惧,对伤亡惨重的不甘,此刻全部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影阁!这些来自南方的盟友,瞬间成了最危险的敌人!
“不能让他们得逞!” 巴图鲁捂着伤口,眼中凶光毕露,“传我命令!不管前面了!立刻从前线抽两个百人队回来!加强大营守卫!给我把营地周围所有可疑的影子,特别是那些穿黑衣服的臭虫,都给我盯死了!没有我的手令,任何影阁的人靠近核心营地百步之内,格杀勿论!”
军令如山。正在前线舍生忘死攻城的蒙古士兵,突然接到了回防的命令。两个精锐的百人队被强行从胶着的攻城战中抽离,调转马头,如一股逆流,冲向后方的营地。这突如其来的调动,如同在汹涌的潮水中投入巨石,瞬间打乱了蒙古军原本就因伤亡而吃力的进攻节奏。攻城锋线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和混乱,各个梯队之间的衔接脱了节,喊杀声中也多了几分茫然和躁动不安。
暗夜之眼
潼川关最高的钟楼上,寒风凛冽,吹动臻多宝额前散落的几缕灰发。他如同雕塑般矗立在垛口,手中紧握着一支黄铜打造的“千里镜”(望远镜的宋代雏形,由多层水晶透镜巧妙组合,虽远不及后世清晰,却已是窥探战场的神器)。冰冷的镜筒,稳稳地对准着城外那片因混乱调兵而火光摇曳、人喊马嘶的蒙古营盘。
千里镜狭小的视野中,清晰无比地捕捉着那混乱的漩涡:如没头苍蝇般回奔的骑兵百人队;营寨内如临大敌、紧张布防、矛头隐隐指向内部的身影;外围那些影阁杀手藏匿的区域,明显被更多蒙古游骑包围监视,活动空间被急剧压缩;攻城部队的攻势肉眼可见地缓了下来,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停滞和局部的混乱后撤……
成了!
臻多宝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勾起。那并非喜悦的笑容,没有丝毫温度,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锐利得如同淬毒的刀锋。每一个微小的弧度里,都浸满了刻骨的恨意、精密的算计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掌控生死的冷酷。这笑容浮现在他苍白的脸上,在朦胧的暮色里,像极了黑暗中锁定猎物、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的毒蛇。
他放下千里镜,动作沉稳而果决。转身,从旁边一个帮众手中接过一盏特制的、有着三面不同颜色琉璃挡板的防风灯笼。他熟稔而迅速地拨动着琉璃板,红、绿、白三色灯光,以一种特定的、短促而有力的节奏,在钟楼高处明灭闪烁,穿透渐浓的暮霭,射向潼川关正面最为吃紧、也是赵泓浴血坚守的那段主城墙方向。
信号,只有两个字:火起,风来!
城头,血染征袍的赵泓,刚刚用崩了口的长刀将一个爬上垛口的蒙古悍卒劈下城去,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雉堞后喘息,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渺茫的期盼,望向关内那座高耸的钟楼。
就在这时,那熟悉的、代表着臻多宝的、三色交替的灯光信号,刺破了昏沉的暮色,清晰地跃入他的眼帘!
赵泓布满血丝和疲惫的双眼,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被泼上了滚油!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悲怆和无穷力量的热流,瞬间冲垮了他身体的极限疲惫,灌注四肢百骸!
“传令!” 赵泓猛地站直身体,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炸响,盖过了周围的厮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疯狂的亢奋,回荡在浴血的城头,“臻先生信号!时机已到!‘燎原’计划——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