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刚过,临安城便迎来了一场缠绵悱恻的倒春寒。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黛瓦白墙,细密的雨丝无声无息地飘洒,织就一张无边无际的冷湿罗网。寒意无孔不入,钻进衣领袖口,带着一种粘腻的阴冷,比深冬的凛冽更难熬。
臻多宝裹着赵泓前日新买的银鼠皮裘,坐在多宝阁内室的暖榻上。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驱散着室内的寒湿。他膝上摊着一卷古籍,是关于前朝宫廷漆器工艺的孤本,字句艰深,他却看得入神,指尖无意识地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摩挲。只是肋下那道旧伤,在这湿冷天气里,如同蛰伏的毒虫,又开始蠢蠢欲动,带来一阵阵隐晦的酸胀。他微微蹙眉,换了个姿势。
门帘微动,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赵泓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肩头、发梢都沾着细密的水珠,在暖意中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还拎着一把湿漉漉的旧伞。
“城西王记的梅花糕,刚出炉的。”赵泓将油纸包放在榻边小几上,温热的甜香立刻弥漫开来。他瞥见臻多宝微蹙的眉和下意识按在肋下的手,眼神沉了沉,没说什么,转身去放那把伞。
臻多宝的目光却被他手中的伞吸引了。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桐油纸伞,竹制的伞骨,伞面是深青色的厚油纸,边缘已有磨损,几处细小的破洞被雨水浸透,颜色更深。伞柄磨得光滑,显然用了很多年。赵泓将它小心地撑开,放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架上沥水。
“这把伞……”臻多宝放下书卷,有些疑惑。赵泓不是讲究人,但以他如今的俸禄和臻多宝的贴补,买把结实的新伞并非难事。这把旧伞,看起来实在有些寒酸。
赵泓动作顿了顿,背对着臻多宝,声音低沉:“旧物,顺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用了很多年,挡过不少风雨。”
语气平淡,臻多宝却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珍重。他起身,走到那伞架前。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水渍。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光滑的伞柄,触手微凉。伞面靠近伞骨连接处,有几道细微的、几乎看不出的修补痕迹,针脚细密,用的是军中常见的缝补手法。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臻多宝心中升起。他记得赵泓曾提过,他祖父只是边军小校尉,家境清寒。这把伞……莫非是祖传之物?
“伞骨似乎有些松了,伞面也破了洞。”臻多宝温声道,指尖点了点几处明显的破损,“这天气,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赵泓转过身,看着臻多宝专注打量旧伞的侧脸,喉结滚动了一下,才道:“无妨,还能用。” 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仿佛丢弃这把伞,就是丢弃了某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臻多宝抬眼看他,撞进那双深邃眼眸深处。那里没有对旧物的不舍,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这把伞,连同它所承载的、或许并不光鲜却无比坚韧的过往,是他赵泓的一部分,无需遮掩,亦无需丢弃。
心尖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臻多宝忽然笑了,清浅的笑意如同春风拂过冰面:“放着也是淋坏。左右这几日阴雨绵绵出不得门,不如……我帮你修修?”
赵泓愣住了。修伞?这不在他预想的任何一种回应里。他看着臻多宝眼中跃跃欲试的温润光芒,那光芒驱散了雨天的阴霾,也让他心底那点固执的坚持悄然融化。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耳根又有些发烫。
说干就干。臻多宝让赵泓将伞拿到明亮的工作台前。他先是仔细检查了伞骨的结构——是江南常见的二十八骨伞,结构简单却也讲究平衡。果然,有几根细小的副骨连接处已经松动,导致伞面撑开时不够饱满,受力也不均。伞面的破洞大小不一,边缘的磨损更是严重。
阿默和小木也被吸引过来,好奇地围着工作台。小木快嘴地问:“先生,您真要修伞啊?这活儿交给外面伞铺不就行了?”
臻多宝拿起一把精巧的锉刀,开始小心打磨一根伞骨连接处的毛刺,头也不抬地温声道:“器物有灵,承载人情。赵叔这把伞,陪他走过风雨,自有其意义。修复它,既是手艺,也是心意。”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阿默用力点头,眼神亮晶晶的。他立刻跑去拿来工具箱,安静地站在一旁,随时准备递上需要的工具。小木挠挠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再说话。
修复伞骨需要耐心和巧劲。臻多宝用特制的鱼鳔胶(比普通浆糊更牢固耐水)小心地粘合松动的榫卯接口,再用极细的棉线缠绕加固。每一处连接,他都反复测试,确保开合顺畅,受力均匀。他专注的神情,与修复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时别无二致。微弱的灯火映着他清隽的侧脸,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温柔的阴影。
赵泓没有离开。他抱臂靠在门框上,目光沉沉地落在臻多宝灵巧翻飞的手指上,落在他微微低垂的、专注的眉眼上。工作间里很安静,只有锉刀打磨竹骨的细微沙沙声,鱼鳔胶加热后散发的微腥气息,以及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这单调的声音,却奇异地构成了一曲令人心安的乐章。他看着臻多宝因低头太久而微微僵硬的颈项,几次想开口让他休息,却又怕打扰了这份专注的宁静。最终只是默默走过去,将炭盆挪得更近些。
伞面的修复更为繁琐。臻多宝选了一块颜色接近的深青色厚油纸,比对着破洞的形状,小心翼翼地裁剪出补丁。他没有简单地覆盖粘贴,而是采用了近乎书画修复中“隐补”的手法——将补丁边缘裁成极细的毛茬,用特制的薄浆糊(掺了明矾增加韧性)一点一点地渗透、粘合在破洞背面。从正面看去,几乎看不出修补痕迹,只有对着光细看,才能发现一丝极细微的色差和纹理变化。
“先生,这样好费功夫啊!”小木看着臻多宝用一个细小的骨针,沾着浆糊,像绣花一样仔细地处理补丁边缘,忍不住咋舌。
臻多宝微微一笑,指尖的动作依旧平稳:“器物之用,在于形,更在于神。敷衍了事,形在神散,终非长久。唯有用心修补,方能如初,甚至……焕发新生。” 这话像是说伞,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他抬眼,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门边的赵泓,又飞快垂下。
赵泓的心,像被那目光烫了一下。他听懂了。臻多宝不仅仅是在修一把伞,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修复他心中那道或许因家世、因过往而存在的、他自己都未曾言明的沟壑。用最精妙的“玲珑匠心”,去包容、去弥补他“粗粝”的过往。这份无声的懂得与珍重,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也更滚烫。
伞面修补完毕,臻多宝又仔细检查了边缘磨损处,用同色的丝线做了加固缝纫。最后,他用一块干净的软布,蘸取少许桐油,均匀地、薄薄地涂抹在整个伞面上。油光浸润下,深青色的伞面焕发出内敛的光泽,那些修补的痕迹更是被巧妙地隐去。整把伞仿佛脱胎换骨,古朴中透出一种历久弥新的坚韧。
雨,不知何时变小了,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如同温柔的絮语。
“好了。”臻多宝放下软布,轻轻舒了口气,脸上带着完成一件杰作的满足笑意。他将修复一新的伞递给赵泓,“试试?”
赵泓接过伞。入手微沉,伞骨紧实有力,伞面光滑坚韧,开合之间流畅无声,再不复之前的松垮和破败。他握着那光滑温润的伞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臻多宝修复时留下的每一分专注与心意。这把承载着祖辈清贫与风雨、也见证了他军旅峥嵘的旧伞,在臻多宝的手中,不仅重获新生,更被赋予了全新的、温暖的灵魂。
他抬眼看着臻多宝,眼中情绪翻涌,如深邃的潭水被投入巨石。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的、饱含了所有复杂情感的:“……多谢。” 声音有些沙哑。
臻多宝只是含笑看着他,清澈的眼眸映着灯火,也映着赵泓的身影。他轻轻摇头,温言道:“举手之劳。这伞骨坚韧,伞面厚实,再大的风雨,也能为你遮一遮了。”
“为我们。”赵泓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耳根迅速蔓延开一片赤色,眼神却固执地锁着臻多宝,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灼热。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阿默和小木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
臻多宝脸上的笑容凝住了,随即,那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漾开,越来越深,直达眼底,漾出细碎温柔的光。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脸颊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如同初春枝头绽放的第一抹桃蕊。
窗外的雨丝,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束清亮的月光,如同舞台的追光,恰好穿过雕花的窗棂,温柔地洒落在两人之间,照亮了赵泓手中那把焕然一新的旧伞,也照亮了两人眼中再无法掩饰的、流转的情意。
“咳,”小木突然咳嗽一声,打破了这旖旎的寂静,他拉着阿默,故意大声说,“阿默,走,我们去看看灶上煨的汤好了没!这修伞修得,我都看饿了!” 说着,不由分说地把还在发愣的阿默拽出了工作间。
门帘落下,室内只剩下两人。
月光如水,流淌在修复如新的伞面上,流淌在两人微微靠近的身影上。窗外,雨后的空气清新凛冽,带着泥土和嫩芽的芬芳,悄然宣告着严冬已尽,真正的春天,已然降临。
赵泓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看着臻多宝在月光下愈发清润的眉眼,那层薄红还未褪去,像上好的胭脂晕染开,诱人至极。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比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号令更难以抗拒。
他向前踏了一步,距离瞬间拉近。臻多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热意和带着淡淡桐油与竹木清冽的气息。他没有后退,只是抬眸望着他,眼波平静而包容,带着无声的鼓励。
赵泓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缓缓抬起那只空着的手,带着轻微的颤抖,目标明确地、却又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伸向臻多宝垂在身侧的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似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臻多宝的手微凉,细腻如玉;赵泓的手滚烫,粗糙有力。那滚烫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却又不失温柔,缓缓地、一根一根地,嵌入臻多宝微凉的指缝间,最终,十指紧扣。
没有言语。伞柄从赵泓另一只手中滑落,轻轻靠在桌脚。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掌心那只微凉的手上。他收拢手指,将那只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滚烫而粗糙的掌心里,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生怕捏碎了掌中的珍宝。
臻多宝的手在他掌心微微一动,不是挣脱,而是更紧密地回握。指尖的力道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着回应。他微微仰头,唇角噙着那抹温柔的、了然的浅笑,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赵泓此刻紧张又无比郑重的模样,还有那再也藏不住的、汹涌澎湃的爱意。
月光无声地移动,将两人十指紧扣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身后的博古架上。那些承载着千年时光的古董静默无言,唯有那柄斜倚在桌脚、焕然一新的旧伞,伞面上桐油的光泽在月华下流淌,仿佛也沾染了人间情愫的暖意,无声地诉说着:纵使岁月流转,风雨如晦,终有一把伞,愿为你撑起一片无雨的天空;终有一双手,愿与你共渡此生的寒凉与温暖。
窗外,早春的第一缕风,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和万物萌动的气息,悄然拂过沉寂的庭院,吹动了廊下新挂的风铃,发出几声清脆悠远的叮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