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臻多宝的高烧终于退了。

那盘踞多日、将他烤成一块焦炭的烈火,如同退潮般悄然撤离,只留下一个近乎枯竭的躯壳,像被狂风暴雨席卷后遗落在沙滩上的空蚌。他躺在枕上,薄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摊开的宣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濒临断裂的微弱,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连抬起一根手指,对他而言都像是要搬动一座无形的山峦,耗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他醒着,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缓慢转动,如同蒙尘的琉璃,映着窗棂透入的、被素白纱帘筛得极其柔和的光线。那光落在他脸上,只照出惊人的苍白与透明,皮肤下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仿佛这具躯壳已脆弱到极致,轻轻一碰,便会如烟尘般彻底消散于无形。

赵泓坐在榻边,姿态僵硬如一块被千年风霜侵蚀、棱角却依旧嶙峋的顽石。几日几夜的不眠不休,在他脸上刻下了深重的沟壑:眼窝深陷如凿,颧骨突兀地耸立,下颌绷紧的线条透出铁一般的质地。胡茬凌乱地布满下颚,更添几分沧桑与疲惫。唯有那双眼睛,熬过了极限的困倦与心焦,反而沉淀下一种近乎冷硬的专注,像寒潭深处凝住的、永不熄灭的星子,一瞬不瞬地锁着榻上那抹脆弱得令人心颤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寂静,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却又奇异地缠绕着一种更为深沉的、彼此依赖的暖意,如同在断壁残垣的废墟缝隙里,悄然萌发的坚韧藤蔓,无声地、执拗地缠绕着冰冷的石块,汲取着微弱的生机。

一个极静的午后。连风也倦了,停在窗外,世界仿佛屏住了呼吸。阳光是温吞的水,无声地流淌进来,浸透半间屋子,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都照得纤毫毕现,它们懒洋洋地浮沉,在光柱里跳着无声的舞蹈。只有墙角铜漏单调而规律的滴水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几乎凝固的时光。

就在这片令人心头发紧的静谧里,一个极其沙哑、微弱到几乎被空气本身吸收的声音,艰难地、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撕开了沉重的寂静:

“……雷……”

那声音细微得如同秋虫濒死的哀鸣,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赵泓心中炸响。他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在那一刻绷紧如铁,又在下一个瞬间强迫自己松弛下来,唯恐一丝一毫的细微动静都会惊散这缕从深渊中艰难聚起的气息。他极其缓慢地倾身,动作轻柔得如同靠近一只受惊的蝶,将耳朵小心翼翼地贴近那干裂的唇边,捕捉着那比游丝更微弱的声音。

臻多宝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每一次开合都牵扯着脆弱的唇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磨砺过、伤痕累累的喉咙深处,带着血沫的腥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榨出来:“……像……刑室……那……雷声……”

短短几个字,却仿佛耗尽了这具残躯里残存的全部气力。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猛地闭上眼,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额角渗出细密冰冷的冷汗,顺着凹陷的太阳穴滑落,洇湿了鬓角的几缕黑发。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又归于一种令人窒息的微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却耗尽元神的酷刑,灵魂深处翻涌出的恐惧几乎将他再次吞没。

赵泓的手,一直虚虚覆在臻多宝冰凉得没有一丝生气的手背上。此刻,那宽厚、布满硬茧的手掌猛地收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滚烫的温度,将那脆弱、冰冷得如同玉石的手完全、坚定地包裹住。没有追问,没有安慰的言语。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他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自己的骨骼、血肉、乃至灵魂中所有的暖意、所有的支撑、所有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我在”都灌注进这只冰凉的手里。他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传递着一种磐石般的沉静力量,无言地、沉默地对抗着从臻多宝记忆深渊中汹涌而出的冰冷洪流。臻多宝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在那片沉默而坚实有力的包裹中,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松懈了一线。那僵硬的指尖,似乎也汲取到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微微蜷缩了一下,抵住了赵泓温热的掌心。

赵泓的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胸腔。那“刑室”二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底。他仿佛能透过那沙哑的声音,“看见”那些被刻意遗忘、深埋于臻多宝记忆深处的黑暗角落——冰冷的石壁,呛人的血腥与霉味,刺目的灯火,还有那一声声伴随着残酷拷问、足以震碎灵魂的恐怖雷鸣……他不敢深想,唯恐自己的想象会化为实质的利刃,再次刺伤眼前这个脆弱的人。他只能更紧地握住那只手,用掌心的温度和脉搏的跳动,一遍遍地无声低语:别怕,都过去了,我在这里。

太医诊脉后曾言,久卧伤筋,气血凝滞,需以柔劲活络,徐徐导之。赵泓便一丝不苟地学了那套繁复而需极度耐心的按摩手法。

每日午后,他必洗净双手,用温水浸泡至指节温热柔软,再将御赐的活血药油在掌心细细焐热,直至那清冽的药香与体温交融。他的指尖避开臻多宝嶙峋得硌手的骨节,落在那细瘦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手臂上,力道轻得如同初春最柔嫩的柳梢拂过平静的水面,只带起皮肤下极其微弱的涟漪。沿着手臂内侧细微的经络走向,小心翼翼地避开穴位,指腹带着药油温热的余韵,极其缓慢地揉按、推拿、打圈。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生怕一丝一毫的鲁莽都会惊扰了这具刚刚逃离死神镰刀、脆弱得如同琉璃般的身躯。

臻多宝起初闭着眼,身体下意识地绷着,那是长久处于绝境、时刻防备所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僵硬,仿佛一层无形的硬壳包裹着他。渐渐地,在那恒定、温热、带着独特药草气息的抚触下,在那无声传递的专注与呵护中,那层看不见的硬壳仿佛被温热的药油和掌心的暖意一点点渗透、软化。僵硬的肌肉在赵泓沉稳的掌下极其轻微地松弛开来,一丝微弱的、令人舒适的暖意,如同冰封的河床深处悄然涌出的细小泉眼,开始在四肢百骸中缓慢流淌、扩散。偶尔,当赵泓的指腹无意间划过某个特别酸胀的节点时,臻多宝会从喉间逸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嘤咛,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放松状态。这细微的变化,让赵泓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慰藉。

赵泓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手下那片苍白的肌肤上,感受着指腹下细微的肌理变化。他想起战场上为受伤战马梳理鬃毛安抚的情景,此刻的心境竟有几分相似,却又远比那深沉复杂百倍。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生怕重一分会带来痛楚,轻一分又达不到活络的效果。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臻多宝手臂上几乎不存在的脂肪层下,那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脉搏,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他的心弦。这份工作,比他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更需要无比的耐心与定力。

窗外,那场狂暴的雷雨将原本精致的庭院摧残得一片狼藉,如同经历了一场小型的战争。名贵的牡丹折了颈,娇艳的芍药碾入泥,精心培育的兰草匍匐在地,花叶凋零破碎,混着泥水,满目疮痍,透着一股破败的凄凉。

赵泓在伺候臻多宝汤药、为他进行那漫长而轻柔的按摩的间隙,总会抽身去庭院待上一会儿。这似乎成了他短暂逃离沉重、梳理心绪的一种方式。他挽起袖子,露出精悍有力、却沾满泥污的小臂,蹲在依旧泥泞的花圃里。沉默地,近乎固执地,扶起一株株倒伏的花枝,用削得光滑的竹篾和柔软的布条,小心地绑扎断裂处,如同在包扎一个受伤的战友。他仔细地清理掉腐烂的叶子和淤积的污水,松动着被暴雨拍实了的板结泥土。他的手指,那双曾在战场上握紧刀枪、沾染过敌人鲜血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与战场搏杀截然相反的、近乎笨拙的温柔,轻柔地拨弄着那些幸存的、怯生生的嫩芽和残存的花苞。这泥土间的劳作,无需言语,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疗愈力量,让他在沉重的心绪中获得片刻喘息。

几日过去,在赵泓沉默而执着的照料下,那些濒死的草木竟也显露出几分挣扎着向上的顽强生机。嫩绿的新叶怯生生地从断枝旁探出头,贪婪地汲取着雨后温煦的阳光。几朵被暴雨打得残破不堪的花苞,在精心呵护下,竟也重新鼓胀起来,花瓣边缘透出一点倔强的、不肯认输的嫣红。生与死的较量,在湿润的泥土与摇曳的枝叶间无声上演,每一片新绿,每一朵残存的花苞,都像是对抗绝望的微小宣言,无声地映照着屋内同样艰难的抗争。

又是一个按摩的黄昏。暖金色的夕照慵懒地透过窗纱,滤去了白日的炽烈,将两人温柔地笼在一片静谧朦胧的光晕里。空气中弥漫着药油的清冽香气和夕阳特有的暖意。赵泓正专注于臻多宝小腿肚上那几处因长久蜷缩、缺乏活动而异常纠结僵硬的筋络。指腹下的皮肤依旧冰凉,肌肉却紧绷得像拧紧的绳索。他耐心地、持续地用温热的手掌和指腹揉按着,感受着那些顽固的筋结在温热的力道和药油的渗透下,极其缓慢地软化、散开。

沉默在温暖的夕照里流淌。赵泓低垂着眼睑,专注于手下的工作。忽然,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按摩时的寂静,异常平稳,像是在讲述一件极其久远、已然褪色、与己无关的旧事:

“这里,”他的手指并未停歇,依旧在臻多宝冰凉的腿上揉按着,只是腾出另一只手的拇指,无意识地、重重地按了一下自己左侧大腿外侧一个位置。隔着玄色的衣料,那里有一块异常坚硬、微微隆起的凸起,是旧伤愈合后留下的骨痂,像一块嵌入血肉的顽石。“被一支淬了剧毒的弩箭钉穿过。”

臻多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仿佛被那平淡叙述下的冰冷字眼刺中。他原本半阖的眼睫倏然抬起一线,目光不再是涣散,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震动,沉沉地落在赵泓拇指按过的那片衣料上。仿佛能穿透布料,“看见”那狰狞的印记。

“在北境,最冷的冬天。”赵泓的目光没有聚焦,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墙壁,落在遥远的风雪之中,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为了从雪狼群里拖回一个掉队的斥候。箭拔出来了,毒却难清。”他顿了顿,指腹下的力道依旧稳定而温和,仿佛在安抚那段记忆本身,“剜掉烂肉,深可见骨。寒气裹着毒,钻心蚀骨。”他描述得极其简略,省略了高烧的谵妄,省略了刮骨时咬碎的牙关,省略了无数次在剧痛和寒冷中濒死的挣扎。“躺了三个月,像条离水的鱼,动弹不得。那时候,唯一的念头就是,”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短暂地扫过窗外的夕阳,“能重新站起来,晒晒太阳,哪怕只有一刻,就很好。”

他的叙述没有任何渲染,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漠然的轻描淡写。没有悲愤控诉命运不公,没有夸耀自己的勇毅,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存在过的印记,一道早已融入骨血、成为身体一部分的历史。这绝非比较痛苦深浅的砝码,而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传递:我认得伤疤的形状,我懂得伤痛刻下的痕迹,我明白那种在深渊边缘挣扎的滋味。臻多宝静静地听着,没有言语,只是那只被赵泓按摩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一片枯叶被最轻柔的微风拂过。然后,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放松感,沿着那只手臂悄然蔓延开来,传遍四肢百骸。仿佛某种冻结在心底最坚硬的冰层深处,传来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释放出压抑已久的沉重。

夕阳的金辉在臻多宝苍白的面容上镀了一层微弱的光,他眼中那片长久弥漫的浓雾似乎散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一点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理解。赵泓的伤疤,不是勋章,而是另一道深渊的印记。这份“懂得”,比千言万语的安慰更沉重,也更珍贵。两人之间无形的距离,在这无声的袒露与聆听中,似乎被这温暖的夕照拉近了些许。

案头堆积的公文信件越来越多,如同小山般无声地增加着重量。传递消息的信使脚步一次比一次急促,带来外面世界的风云变幻。赵泓坐在灯下处理这些文书时,空气总是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沉重得令人窒息。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他眉宇间投下浓重而变幻的阴影,将他紧抿的唇线勾勒得如同刀锋。他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目光扫过那些来自京城中枢和烽火狼烟的边境加急文书,凝重得能滴下水来。一种无形的、关乎责任与离别的巨大压力,沉甸甸地弥漫在两人之间,像一层不断增厚的寒冰,隔绝了午后那片刻的暖意。

臻多宝倚在榻上,身上搭着薄薄的锦被,却仍觉得有丝丝寒意从骨头缝里透出来。他的目光不再游移,而是长久地、沉默地落在赵泓那沉默而紧绷如铁铸的侧影上。灯芯燃烧,发出细微的“哔剥”声,灯花猛地爆了一下,溅起几点火星,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惊心。

“……是……” 声音依旧嘶哑虚弱,如同砂砾摩擦,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壁垒,“……很要紧的事吗?”

赵泓执笔的手骤然顿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冰凌冻结。一滴饱蘸的浓墨失去了控制,无声地滴落在展开的公文上,迅速洇开一团刺目、不祥的漆黑墨团,像一颗骤然出现的污浊心脏。他没有回头,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团不断扩大的墨渍,仿佛看到了某种无法挽回的预兆正在成形。沉默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陨石,轰然砸落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压得空气都发出了呻吟。过了许久,久到烛火又矮下去一截,跳动的火苗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喑哑,像是从地底最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朝廷……八百里加急,数次严令召还。”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落,“北境烽燧连日告警,戎狄异动频繁,集结之势……已成。”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铁与血的冰冷质感,砸在寂静得令人耳鸣的空气里,回荡着不祥的余音。

臻多宝的目光从赵泓僵直如墓碑般的背影上移开,投向窗外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沉沉夜色。他瘦削得颧骨高耸的脸庞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万古不波的古井,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深锁在井底。过了很久,久到赵泓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久到那滴墨渍彻底干涸凝固在公文上,他才轻轻地、极其平静地说了一句,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

“你该去的。”

语气平淡无波,没有任何怨怼的涟漪,也没有丝毫挽留的藤蔓缠绕,纯粹得像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如同日升月落般的天理事实。然而,这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四个字,却像一把无形无质、却最为锋利的冰锥,瞬间穿透赵泓强撑起的、布满裂痕的盔甲,狠狠扎进他心脏最柔软、最深处,再猛地、残忍地绞动!一股尖锐的、冰冷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全身,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无法呼吸。握着断笔残杆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咯咯”脆响!那支上好的紫毫笔杆,在他失控的巨力下,“啪嚓”一声脆响,竟从中生生彻底断裂!半截带着锋利茬口的笔杆“嗒”地一声掉落在地,滚了几滚,停在阴影里,像一具小小的尸骸。

他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被无形的万钧重锤狠狠击中,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死死咬住牙关,牙根几乎崩裂,下颌绷紧如刀削斧刻,脖颈上的青筋暴突虬结,才将那几乎冲破喉咙、撕心裂肺的剧痛嘶吼死死地压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闷在胸腔里的、野兽般的闷哼。他没有回头,不敢,也不能看臻多宝此刻脸上的神情。那平静的“你该去的”,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喊、比任何哀婉欲绝的挽留都更沉重千万倍!它像一座无形的五指山,带着臻多宝全部的理解、全部的牺牲、以及那洞悉一切却只能接受的绝望,轰然压在他的脊梁上,压得他脊椎欲裂,灵魂都在痛苦地颤抖。这平静,是臻多宝给予他的最沉重的枷锁,也是最深的成全,更是最无情的凌迟。

夜更深了,浓得化不开。烛火在断笔的惊悸后疯狂摇曳了几下,火苗挣扎着,终于渐渐稳定下来,吐着最后一点昏黄、微弱的光晕。这光吝啬地只照亮案头那一小片狼藉的区域,将赵泓石雕般凝固、承受着千钧重压的背影无限拉长,扭曲地、沉重地投在冰冷的地面和斑驳的墙壁上。那影子不再像一座孤峰,更像一道深不见底、将他与榻上之人无情隔开的绝望深渊,也像一座以责任与离别为栅栏的、无形的囚笼。榻上的臻多宝彻底隐没在更深的、吞噬一切的阴影里,轮廓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与那浓稠的黑暗融为一体,彻底消散。只有那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呼吸声,微弱地起伏着,证明着那里还存在着一个曾经炽热如阳、光芒万丈,如今却只剩下微弱余烬、在命运寒风里飘摇的生命。

(新增结尾氛围强化) 那呼吸声太轻了,轻得让赵泓每一次吸气都感到一种窒息的恐慌,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他维持着僵硬的姿势,背对着那片阴影,所有的力量都用在对抗那几乎将他撕裂的痛楚和肩上那无形的千钧重担上。案头未干的墨迹,断笔的残骸,窗外无边的黑暗,还有身后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生命气息……这一切都凝固成一幅名为“抉择”的残酷画卷,每一笔都蘸满了沉重的绝望与无声的牺牲。

窗外,那株被赵泓亲手从泥泞中救起、细心绑扎的残损芍药,在沉寂的夜风里,轻轻摇晃着枝头唯一幸存的花苞。那花苞紧紧闭合着,花瓣边缘透着一抹倔强的、近乎惨烈的深红,在无边无际的浓重夜色里,像一粒用尽全部生命力燃烧的、孤独的微光,固执地抗拒着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命运。那一点红,灼痛了谁的眼?又映照着谁心底永不熄灭、却注定要承受离别之苦的微光?

屋内的寂静,沉得能溺毙呼吸,凝固了时光,也冻结了两颗在命运漩涡中挣扎、即将被强行撕裂的心。只有铜漏滴水的声音,固执地、单调地重复着:

滴答……

滴答……

如同生命无情的倒计时,也像离别的鼓点,一声声,敲打在灵魂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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