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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缠绵而黏腻,像是天地间一张巨大的、湿冷的蛛网,将一切都裹在沉甸甸的水汽里。这雨一下起来便没了尽头,淅淅沥沥,敲打着庭院里肥厚的芭蕉叶。叶片不堪重负,深深弯下腰去,积蓄的雨水便沿着叶脉的沟壑,凝成大颗大颗、沉重的水珠,骤然坠落,砸在青石板上,“啪嗒”一声脆响,随即粉身碎骨,碎玉般溅开。屋檐下,雨水顺着黛瓦的沟槽汇聚成流,从瓦当处垂落,织成一片细密、晃动的珠帘,隔绝了外间的世界,也隔绝了天光。庭院里那株老梨树,前几日还顶着满树繁花,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湿黑枝桠,徒劳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穹,零星几片残存的花瓣粘在泥水里,早已失了颜色,被浑浊的泥浆裹挟着,无声地流向角落的暗沟。

书房的窗大敞着,任由那带着泥土和植物腐败气息的湿冷空气涌进来。赵泓坐在窗边的酸枝木圈椅里,捧着一卷书,目光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窗外的雨声单调而持久,像无数只手在不停地、焦躁地敲打着鼓面。他的心神被这声音牵扯着,难以真正沉入字句之间。书卷边缘,他的指尖微微泛白,带着一种克制过度的紧绷。案几上,一炉上好的沉水香正无声地燃着,乳白轻烟笔直上升,试图在这片潮湿的阴郁里辟出一方清雅之地,却终究被无处不在的水汽压得沉重,那缕烟升到半途便失了气力,无声地弥散开来,只留下若有似无、近乎苦涩的余韵。

书房另一侧,离窗稍远些的地方,放着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宽大躺椅。臻多宝蜷缩其上,像一只极度畏寒的雏鸟。他身上严严实实裹着一条厚重的、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绒毯,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墨黑的长发失去光泽,随意地散落在绒毯和颈窝里,更衬得那肤色如同久不见天日的薄瓷。他就那么安静地靠坐着,一双曾经流转着万千光彩的桃花眼,此刻却像蒙尘的琉璃珠子,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连绵不绝的雨幕。视线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那层珠帘,落在一个更遥远、更寒冷、更绝望的虚无之地。那是一种彻底的枯槁,身体被抽走了所有气力,连带着魂魄也似乎被这无休止的雨冲刷得所剩无几。偶尔,他的眼睫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像濒死蝴蝶徒劳的振翅,却无法带起一丝生气,反而衬得那死寂更加深重。

赵泓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抬起,越过袅袅挣扎的香雾,落在臻多宝身上。那裹在厚重绒毯里的身影单薄得惊人,仿佛随时会被这屋内的空气压垮、吹散。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堵上喉咙,赵泓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的雨声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放下书卷,起身走到一旁的红泥小炉边,炉上温着药壶。他提起壶,深褐色的药汁注入旁边早已备好的细瓷碗中,浓烈的苦涩气味立刻霸道地冲散了沉水香那点可怜的抵抗,弥漫开来。他端着药碗,走到躺椅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多宝,药好了。”

躺椅上的人毫无反应,依旧维持着那个空洞凝望雨幕的姿势,连眼睫都未曾动一下,仿佛那声呼唤和浓烈的药气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赵泓的心往下沉了沉,端着碗的手却极稳。他在躺椅旁的矮墩上坐下,没有立刻催促,只是将碗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几上,碗底与几面接触,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初融的春雪,小心地探入绒毯的缝隙,寻到臻多宝那只搁在身侧的手。指尖触到的肌肤冰凉一片,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暖意。赵泓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坚定地握住,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熨帖那份刺骨的寒凉。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此刻却传递着一种无声的、笨拙的慰藉。

“听话,把药喝了。”赵泓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却又奇异地揉进了难以察觉的哄劝,“身子暖些,夜里也好睡。”他另一只手端起药碗,用白瓷调羹舀起一勺深褐的药汁,小心地吹了吹,送到臻多宝苍白的唇边。那药气浓烈得令人窒息。

臻多宝的睫毛终于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这近在咫尺的苦涩气味惊醒。他极其缓慢地、抗拒地转动眼珠,视线空洞地落在赵泓脸上,又或者只是穿过了他,落在他身后的虚空里。那眼神里没有焦点,只有一片茫然的死寂。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溢出。他像个被抽去了所有灵魂的木偶,仅存的本能让他微微张开了嘴。赵泓小心地将调羹里的药汁喂了进去。臻多宝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咽了下去,眉头却立刻痛苦地紧锁起来,仿佛咽下的不是药,而是烧红的炭块。

赵泓沉默地一勺接着一勺喂着,动作稳定而耐心。每一勺药汁的吞咽,都伴随着臻多宝身体细微的颤抖和眉间更深的褶皱。那浓黑的液体,仿佛在灼烧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里。一碗药终于见了底。赵泓放下碗,拿起旁边备好的温热湿帕子,极其轻柔地擦拭掉他唇角沾染的一点药渍。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离开,依旧握着那只冰凉的手,坐在矮墩上,目光沉沉地看着窗外无休无止的雨。书房里只剩下雨打芭蕉的单调声响,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凝滞的呼吸。沉水香已彻底熄灭,只留下药味和湿冷在无声地蔓延。

夜色,如同被打翻的浓墨,沉甸甸地泼洒下来,将白日里仅存的微光吞噬殆尽。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汹涌,瓢泼般倾倒下来,砸在屋顶、庭院、树叶上,汇集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永无休止的喧嚣。这声音不再是白日的缠绵低语,而是变成了无数只狂暴的手,疯狂地捶打着门窗、屋顶,将整个世界拖入一片混沌的轰鸣之中。那声音无孔不入,穿透紧闭的门窗,钻进人的耳朵,直抵骨髓深处。

书房内,烛火在巨大的红木书案上跳跃,昏黄的光晕努力地撑开一小圈模糊的光域,却无法驱散四周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反而将影子拉扯得更加扭曲、怪异。赵泓并未在书房安歇,而是在臻多宝卧房外间临时安置了一张矮榻。他合衣半靠在榻上,并未真正入睡,只是闭目养神。外间雨声如狂兽嘶吼,内间却静得可怕,只有臻多宝那几乎细不可闻的、时断时续的呼吸声,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游丝,顽强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突然,一声极其短促、极度惊恐的吸气声猛地刺破了内室的死寂!

赵泓瞬间睁开眼,眼中毫无睡意,锐利如鹰隼。他几乎是弹坐而起,掀开身上薄被,几步就冲到了内室的屏风后。昏暗的烛光透过屏风缝隙,勉强勾勒出床榻上那个剧烈挣扎的身影。

臻多宝整个人陷在锦被里,身体却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无意识地弹动痉挛。厚软的锦被被他死死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变形,根根惨白,仿佛要将其生生撕裂。他额头上、脖颈间全是湿冷的汗水,头发一绺绺地粘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疯狂颤抖,喉咙深处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咽喉。

“不……别……”声音嘶哑干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恐惧,“……冷……好黑……铁钩子……别碰我!”

赵泓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冲到床边,毫不犹豫地俯身,试图用双臂的力量压制住臻多宝那失控的、徒劳的挣扎。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稳定,但掌心传来的剧烈震颤却让他心如刀绞。

“多宝!醒醒!臻多宝!”他低声唤着,声音因急切而有些沙哑,“是我!赵泓!”

臻多宝猛地一颤,似乎被这声音短暂地触碰了一下。他挣扎的幅度小了些,但那双紧闭的眼睛里却涌出更多滚烫的泪水,沿着苍白的脸颊汹涌滑落,迅速洇湿了枕畔。他依旧陷在那无边无际的梦魇深处,嘴唇哆嗦着,吐出更加混乱、更加令人心碎的呓语,字字泣血:

“疼……骨头……要断了……别……求你……” 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濒死的绝望,“……烙铁……红的……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濒死的嘶鸣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微弱却惊心动魄。他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烫伤,整个人猛地向上弓起,随即又重重摔落,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水……好多水……淹上来了……救命……” 他的手指在空中绝望地抓挠,仿佛要抓住一根根本不存在的稻草,“……王……王总管……饶命……饶命啊……”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剧毒,让他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发出幼兽般哀哀的呜咽,“……哥……哥……救我……”

赵泓听着这些破碎的、血淋淋的词语——“铁钩子”、“烙铁”、“王总管”、“水牢”……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他的心窝,再在里面反复搅动!冰冷的愤怒和蚀骨的痛楚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咬碎了后槽牙。他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双臂猛地收紧,将臻多宝那冰冷、颤抖、被汗水浸透的身体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自己的力量、自己的一切都灌注进这具破碎不堪的躯壳里。

“我在!多宝,我在!”赵泓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斩钉截铁的稳定力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试图砸碎那噩梦的壁垒,“别怕!看着我!都过去了!听见了吗?都过去了!” 他一只手臂紧紧环抱着臻多宝颤抖的肩背,另一只手则用力地、一遍遍抚过他汗湿冰冷的后颈和脊背,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湿透的单衣,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这里没有别人!没有铁钩!没有烙铁!只有我!你安全了!很安全!”

他的怀抱像一座坚固的堡垒,隔绝着窗外那象征恐惧的暴雨,也隔绝着那无形的、来自过去的利爪。他不断地重复着,声音不高,却无比清晰,穿透了臻多宝意识里那层厚重的、冰冷的绝望迷雾:

“我在!”

“都过去了!”

“这里很安全!”

怀中那具身体剧烈的颤抖,在这样坚定而温暖的怀抱和持续不断的低语中,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的孤舟终于寻到了避风的港湾,渐渐平息下来,从剧烈的痉挛变为一阵阵无法自控的、细碎的抽搐。臻多宝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依旧在无声地流淌,仿佛要将灵魂深处积压的所有痛苦都冲刷出来。他紧闭的双眼终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眼神起初是涣散的,充满了惊魂未定的茫然和恐惧,如同刚从最深的地狱爬回人间,无法分辨虚幻与现实。他呆滞地、毫无焦距地望向头顶床帐那模糊的、摇晃的阴影,仿佛那里还潜藏着择人而噬的恶鬼。

赵泓没有动,依旧维持着那个紧紧拥抱的姿势,用自己的体温包裹着他。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臻多宝汗湿冰冷的鬓角,目光沉痛而专注地凝视着那双终于睁开、却依旧盛满惊恐和泪水的眼睛。

“看着我,”赵泓的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哄慰的温柔,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清楚,是我。赵泓。这里是我们的家。外面在下雨,很大很大的雨。没有别人,只有雨声。”

臻多宝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那涣散的目光,如同在浓雾中艰难航行的船,终于一点、一点地,艰难地聚焦在赵泓近在咫尺的脸上。那张熟悉的面容,带着风霜的棱角和此刻毫不掩饰的痛惜与关切,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像一块定海神针,将他从惊涛骇浪的意识边缘强行拽了回来。

“……泓……哥?”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剧烈喘息和浓重哭腔的声音,气若游丝地从他颤抖的唇瓣间溢出。那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不敢置信的脆弱,仿佛确认眼前之人是一个随时会破碎的幻影。

“是我。”赵泓立刻回应,斩钉截铁,手臂收得更紧,用自己实实在在的、温热的存在感碾碎对方眼中残存的惊疑,“别怕,噩梦醒了。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臻多宝像是耗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紧绷的身体骤然软塌下来,重重地跌回赵泓的怀抱里。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脸深深地埋进赵泓宽阔而温热的胸膛,仿佛那里是唯一能隔绝风雨和恐惧的避风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终于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如同受伤小兽的悲鸣,在赵泓怀中闷闷地响起,肩膀随之剧烈地耸动。那不是清醒的哭泣,更像是劫后余生的本能宣泄,是灵魂在剧痛后无法自控的颤抖。他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住了赵泓胸前的衣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赵泓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拥抱着他,一只手稳稳地托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在他瘦削的、剧烈起伏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地拍抚着。那节奏缓慢而坚定,如同最古老安魂的鼓点,试图将那份惊悸一点点熨平。他的脸颊紧贴着臻多宝冰冷汗湿的额角,感受着那细微的、绝望的颤抖。窗外的暴雨依旧在疯狂地倾泻,砸在屋顶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但这令人心慌意乱的喧嚣,此刻似乎被隔绝在了这方寸的温暖之外。烛火在墙壁上投下两人紧紧相拥的影子,巨大而沉默,随着火焰的跳动微微摇晃。内室里只剩下臻多宝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呜咽,以及赵泓那一下下沉重而坚定的拍抚声。时间在这极致的悲伤与守护中,仿佛被无限的拉长、凝固。赵泓的下颌线绷得极紧,眼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那是滔天的怒意和刻骨的痛楚交织成的漩涡。他闭上眼,将那份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暴戾深深压下,再睁开时,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痛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守护。他用自己的身躯,在这风雨飘摇的夜里,为怀中破碎的灵魂,撑起一方摇摇欲坠却无比坚固的天空。

雨,终于显露出一丝力竭的疲态。那倾盆之势渐渐弱了,化作更为细密、更为持久的淅沥。天色却并未因此明朗,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灰白而阴郁,透着一股洗不净的浊气。庭院里积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零星的落叶和被打落的花瓣,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死气沉沉。

臻多宝倚在窗边的躺椅上,身上依旧裹着那条厚毯,脸色比窗外湿漉漉的青砖还要苍白几分。昨夜那场耗尽心力、撕心裂肺的宣泄,如同将他仅存的生命力也一并抽空。此刻他安静得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瓷偶,连眼珠都很少转动。空洞的目光落在庭院里那汪最大的积水洼上,水面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和光秃秃的梨树枝桠,扭曲而破碎。赵泓坐在他身侧不远处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几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慎,无声地关注着躺椅上的人。每一次臻多宝无意识地蜷缩手指,每一次他呼吸节奏的细微改变,都牵动着赵泓的神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以及挥之不去的药草苦涩。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层脆弱的宁静。管家老周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他脚步放得很轻,但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谨慎与不安的神色。他手里捧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件,边缘处还滴着水。

“爷,”老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雨水浸润过的湿气,“京里来的信使,刚走。公文在此。”他双手将那油布包裹奉上。

赵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接过。入手微沉,带着雨水的冰凉。他拆开外层防水的油布,露出里面一个深青色的硬皮公文封套。封套上没有任何花哨的纹饰,只在角落盖着一枚朱砂印泥的钤记,印文是一个端肃的“枢”字——枢密院。赵泓的指尖在那个“枢”字上停顿了一瞬,眼神瞬间变得沉冷如冰。他并未立刻拆阅,只是用指尖挑开封口的火漆。随着一声轻微的脆响,暗黄色的绵纸被抽了出来。他展开信纸,目光快速扫过上面工整却冰冷的楷书。

信的内容出乎意料的简单,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虚伪的温情。开头是几句惯例的问候,接着笔锋一转,提及了赵泓“旧伤未愈,久离京畿”,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关切。然后,才轻描淡写地提到,考虑到他“劳苦功高”又“需静养”,特委任他为临州兵马都监——一个远离权力中心、无甚实权、俸禄却还算优渥的闲职。信中特别强调,此乃“体恤功臣”、“优容休养”之意,望其“感念天恩,善自珍重”,最后是枢密院几位主事冷冰冰的署名。

赵泓的目光在那“兵马都监”四个字上停留了许久,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这哪里是什么体恤?分明是明升暗降,是流放!是京城那些老狐狸嗅到了什么风声,或者仅仅是因为他这柄曾经锋利无匹的刀,如今在鞘中沉寂太久,让他们觉得碍眼,又或者……他们想将他调离此地,远离臻多宝?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沿着脊椎悄然攀升,盘踞在心头。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坚韧的绵纸边缘被捏出几道细微的褶皱。

最终,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页纸重新折好,连同那个深青色的封套,随手丢在了书案的一角。动作随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那不是枢密院的公文,而是一张无用的废纸。他重新坐回椅中,拿起之前放下的书卷,目光重新投向书页,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就在那公文被随手丢开的瞬间,一直安静地、空洞地望着窗外积水的臻多宝,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并未转头,视线依旧凝固在那片破碎的水洼倒影上,但那双空洞的眸子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涟漪。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危险气息的敏锐感知。赵泓那看似随意的一丢,眉头那瞬间的蹙起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寒,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他笼罩在麻木和绝望之外的那层混沌,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微小的、却足以引起警觉的石子。他依旧沉默着,裹在厚毯里的身体甚至没有挪动分毫,但某种东西,在他枯寂的眼底悄然苏醒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灰暗覆盖。

接连几日的阴雨终于彻底停歇。阳光,久违的、带着初夏暖意的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慷慨地洒落在被雨水反复冲刷过的庭院里。空气清新得有些凛冽,混杂着泥土、青草和被阳光晒暖的湿润石头的气息。芭蕉叶上残留的雨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缀满了细碎的钻石。檐角滴水的节奏变得缓慢,最终彻底停止。

臻多宝靠坐在窗前的躺椅上,身上依旧裹着那条厚厚的毯子,但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暖融融的光斑。他微微眯着眼,感受着那久违的、带着温度的触感,长久笼罩在眉宇间的阴郁死气似乎被这光驱散了一丝,虽然依旧虚弱,眼神里却透出一点微弱的、属于活人的光。赵泓看在眼里,心中紧绷的弦似乎也稍稍松动了些许。

“外面湿气散了不少,”赵泓走到躺椅边,声音放得很柔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日头也暖和。要不要……出去透口气?就在廊下站站?” 他观察着臻多宝的反应。

臻多宝的目光投向洒满阳光的庭院,那光明明亮得有些刺眼。他沉默了片刻,久到赵泓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拒绝,却见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

赵泓眼中掠过一丝喜色,立刻俯身,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将臻多宝从躺椅上扶起。那具身体依旧单薄得惊人,隔着厚厚的毯子都能感觉到那份嶙峋的脆弱。赵泓一手稳稳地揽住他的腰背,另一只手托着他的手臂,支撑着他几乎全部的重量,如同扶持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门口挪去。臻多宝的腿脚虚软得如同初生的幼鹿,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几乎全靠赵泓的力量拖拽着向前。额角很快便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浅薄。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挪到阳光充沛的回廊下。赵泓小心地扶着他,让他靠在一根坚实的廊柱上,稳住身体。

“就站一会儿,看看院子里的光景。”赵泓的声音带着鼓励,松开了扶在他腰背上的手,只留一只手虚虚地托着他的手臂,给予他一点支撑,也给他一点尝试的空间,“能站稳吗?”

臻多宝的指尖死死抠着冰冷粗糙的廊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声。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却驱不散从骨髓深处透出的虚冷。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那双被厚毯边缘半遮半掩、穿着柔软布鞋的脚上。那双腿,曾经可以踏歌旋舞,可以轻盈跃上最高的枝头,如今却像两根失去了所有筋骨的朽木,支撑着这具残破的躯壳都显得如此艰难,如此……耻辱。

一股强烈的不甘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如同毒藤般猛地缠绕住他的心脏,骤然收紧!凭什么?凭什么他要像一摊烂泥一样依附别人?凭什么连站立的资格都要被剥夺?

这股骤然爆发的、绝望的愤怒,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和对跌倒的恐惧。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因为激动而带着剧烈的颤抖。在赵泓惊愕的目光中,他毫无征兆地、用尽全身残存的那点力气,狠狠推开了赵泓虚托着他手臂的手!那动作决绝得近乎疯狂!

“多宝!”赵泓的惊呼脱口而出。

就在这推拒的刹那,臻多宝失去了唯一的支撑点。他身体剧烈地一晃,试图依靠廊柱站稳,但那双腿根本不受控制地一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沙塔,整个人猛地向前倾倒!不是踉跄,是彻底的、毫无缓冲的坍塌!那张苍白的脸上瞬间布满了极致的惊恐和一种近乎解脱的绝望!

“砰!”

一声闷响,并不剧烈,却沉重得如同巨石砸在赵泓的心上。

臻多宝整个人重重地、毫无尊严地摔倒在冰冷的、还残留着雨水湿气的青砖地上。厚毯松散开来,狼狈地卷在一边,露出他蜷缩起来的、单薄得可怕的身体。他摔倒的姿势极其别扭,一只手臂被压在身下,脸颊蹭到了粗糙的砖面,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预想中的剧痛并未立刻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灭顶的冰冷和麻木,瞬间从摔痛的部位蔓延至四肢百骸,冻结了所有的感官。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死去。

赵泓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目眦欲裂,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于意识扑了过去。他几乎是半跪着滑到臻多宝身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多宝!”赵泓的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惧。他不敢贸然去抱,只是颤抖着手,小心地、极轻地拂开散落在他脸颊上的凌乱发丝,露出那张蹭着红痕、沾着细微尘土、却毫无血色的脸。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冷得如同深冬的冻土。

臻多宝的身体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脸更深地埋向冰冷的地面,仿佛想把自己彻底藏进那砖缝里去。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终于从紧咬的齿缝间、紧贴地面的唇边泄露出来,破碎得不成调子。那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灵魂被彻底碾碎后发出的悲鸣。他一只手死死地抠着身下青砖的缝隙,指甲因为用力而翻折,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另一只手则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形凹痕,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绝望、愤怒都捏碎在掌心里。

赵泓看着他蜷缩颤抖的背影,看着他抠进砖缝、渗出鲜血的手指,看着他紧攥到指节发白的拳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喉咙发紧,胸口窒闷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不再犹豫,俯下身,手臂小心地穿过臻多宝的腋下和膝弯,用尽全力,以一种绝对守护的姿态,将他冰冷、颤抖、沾着尘土的身体整个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得如同捧起一碰即碎的琉璃。

臻多宝的身体在他怀中瞬间僵硬如铁,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颤抖,如同风中残烛。他没有挣扎,只是将脸死死地埋在赵泓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赵泓肩头的衣料。那泪水无声无息,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仿佛能烫伤皮肤。破碎的呜咽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每一次抽噎都带动着整个身体剧烈的起伏,如同濒死小兽最后的悲鸣。他紧攥的拳头依旧死死抵在赵泓胸前,指甲隔着衣料深陷下去,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对抗这无边绝望的支点。

赵泓抱着他,感觉怀中轻飘飘的,仿佛抱着一捧即将散去的灰烬。那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抱着臻多宝,一步一步,极其沉重地走回屋内。阳光在他们身后灿烂地洒满庭院,却照不进此刻被巨大阴霾笼罩的回廊,更照不进怀中人那彻底破碎、黑暗无光的世界。赵泓下颌线绷得死紧,牙关紧咬,眼中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力。他只能更紧地抱住怀中这具冰冷颤抖的身躯,仿佛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堵住那不断涌出绝望的深渊。

他将臻多宝小心地放回床上,拉过锦被仔细盖好。臻多宝立刻蜷缩起来,背对着他,将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只留下一个剧烈颤抖的、无声哭泣的轮廓。赵泓坐在床沿,看着那蜷缩成一团的背影,听着那压抑到极致的悲声,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窗外阳光明媚,鸟雀在枝头啁啾,而屋内,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在无声地蔓延、沉没。

庭院一隅,几块青石板因年久失修而微微松动,缝隙里积满了前几日的雨水和淤泥。赵泓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里时,脚步顿住了。

在那片潮湿、阴暗、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就在两道青砖的狭窄缝隙里,一点极其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明黄色,顽强地探出了头。那是一株不知何时落下的、又或是被风雨带来的草花幼苗,瘦弱得可怜,细嫩的茎秆只有小指粗细,被前几日狂暴的风雨摧残得歪歪斜斜,几乎贴伏在冰冷的泥地上。然而,就在那看似濒死的瘦弱茎秆顶端,竟赫然顶着两片小小的、圆圆的绿叶。更令人心颤的是,绿叶之间,竟然颤巍巍地擎着一朵米粒般大小的花苞!那花苞紧紧闭合着,呈现出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颜色是极为纯净、充满生机的嫩黄色,像一粒不小心遗落在污泥里的阳光碎屑,在这片灰暗、死寂的角落里,倔强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它太渺小,太不起眼,却偏偏在经历了那样一场几乎能摧毁一切的暴雨后,依旧固执地活着,甚至孕育着绽放的希望。

赵泓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涌了上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那脆弱的幼苗,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拨开旁边一些碍事的碎石和枯叶。他凝视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嫩黄生机,看了许久。然后,他站起身,快步走向杂物间,片刻后,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粗陶烧制的素净小花盆和一把小铲子走了出来。

他重新蹲回那角落,动作轻缓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用小铲子极其小心地,连带着那幼苗根部的一小捧泥土一起,将它从那狭窄阴冷的砖缝里挖了出来。细弱的根系暴露在空气里,带着泥土的湿润气息。赵泓将它移栽到那个小小的粗陶盆中,又在盆底和周围添了些松软的新土,压实。做完这一切,他捧着这个小花盆,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走向臻多宝卧房的窗台。窗台宽阔,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暖融融的。赵泓将花盆稳稳地放在窗台最外侧,让那点嫩黄的花苞能最大限度地沐浴到阳光。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窗边,目光投向屋内。臻多宝依旧背对着窗户侧卧在床上,蜷缩着,身上盖着薄被,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悲伤石像。阳光透过窗棂,恰好照亮了那个小小的粗陶花盆,嫩黄的花苞在光线下显得更加鲜亮,如同一个小小的、沉默的奇迹。

赵泓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花苞,又看了看床上那个沉寂的背影。他沉默地走到床边,动作很轻地在床沿坐下。

“多宝,”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引导,“看窗外。”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仿佛沉入了最深的海底。

赵泓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窗外的阳光缓慢地移动着,空气中漂浮着微小的尘埃。过了许久,久到赵泓几乎以为他不会再有反应,那个蜷缩的背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臻多宝的颈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僵硬,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他的目光,依旧是空洞的、死寂的,带着万念俱灰的灰烬之色,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茫然地、毫无期待地投向窗台的方向。

起初,他的视线只是毫无焦点地掠过,像扫过一片虚无。但很快,那空洞的眸子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那一点突兀的、鲜活的、与周围一切死寂灰暗格格不入的嫩黄色,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沉寂的眼底,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漾开了一丝涟漪。他的目光停顿在了那个小小的粗陶花盆上,定定地、长久地,凝视着那朵米粒大小、紧闭着却无比倔强的嫩黄花苞。脸上依旧是那副枯槁麻木的神情,仿佛所有的情绪早已被抽干碾碎。然而,在那片深不见底的绝望死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赵泓没有错过这细微的变化。他看着臻多宝那凝固在花苞上的视线,看着那死寂眼底深处极其微弱的一丝波动。他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带着连日来的疲惫和此刻一丝微弱的释然。他伸出手,宽厚温暖的手掌,带着一种磐石般沉稳的力量,轻轻覆在臻多宝隔着薄被、依旧透着凉意的肩膀上,动作带着无声的安抚。

他的目光也投向窗台,落在那株于绝境中挣扎出一点生机的小花上,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说给臻多宝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喟叹:

“你看,它活得这样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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