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的穹顶高远,蟠龙盘踞,吞吐着无形的威压。殿内熏香浓郁,却压不住一股沉闷的躁动。百官蟒袍玉带,屏息凝立,目光如无形的丝线,密密交织在阶下那个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身影上——赵泓。他身上那袭御赐的麒麟补服,金线暗绣,本是极尽荣宠,此刻却像一副沉重的镣铐,勒得他旧伤隐隐作痛。
“爱卿,”御座上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不容置疑的威仪,如同暖玉包裹着寒铁,“此番西境荡寇,你与臻卿功在社稷,劳苦功高。朕心甚慰,特设此宴,一则为卿等接风洗尘,二则大彰其功,厚加封赏!君臣同乐,正当其时!”
皇帝的目光扫过阶下,那份“厚加封赏”的许诺沉甸甸地悬在空气里,引来一片压抑的、混杂着艳羡与渴望的吸气声。无数双眼睛灼灼地盯向赵泓,仿佛他已沐浴在泼天的富贵荣光之下。同僚们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辨:有真心敬佩的颔首,有极力掩饰的嫉妒,更有等着看他如何感恩戴德、领受这份浩荡皇恩的窥探。
赵泓深吸一口气,御座上的龙涎香与阶下群臣身上混杂的熏香、汗味,凝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沉甸甸压在他的肺腑之上。麒麟补服下的旧伤,在每一次呼吸的牵扯下,都如钝刀刮过肋骨。他迎着那至高无上的目光,缓缓屈膝,动作带着重伤初愈的滞涩,深深叩拜下去,额头触及冰冷坚硬的金砖。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了殿内那层无形的喧嚣帷幕,带着一种被砂砾磨砺过的沙哑:
“陛下天恩浩荡,臣赵泓,铭感五内,粉身难报万一。”
他顿了一下,抬起头,目光坦然而坚定,越过御座那炫目的金漆雕饰,望进皇帝深不可测的眼底:“然则,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允臣告退。”
殿内瞬间陷入一种真空般的死寂。方才那些艳羡的、期待的、嫉妒的目光,此刻全都凝固了,化为难以置信的错愕。连御座旁侍立的老太监,眼皮都难以察觉地跳了一下。
“哦?”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那平稳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凝结了温度,“爱卿何出此言?莫非是朕的恩典,不足以酬卿等血战之功?”
“臣惶恐!”赵泓再次叩首,姿态恭谨却无半分动摇,“陛下恩泽,重于泰山。臣不敢辞,实乃…心有所忧,身有所困,不敢有半分亵渎圣恩之心。”他挺直脊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臣之副将,臻多宝…身陷敌狱,受尽酷刑磋磨,如今虽侥幸得还,然经脉寸断,腑脏皆损,几如风中残烛,神志昏沉,离不得人片刻照拂。臣…”他微微吸了口气,压制住肋下传来的锐痛,“臣亦身负重伤,内息紊乱,强弩之末,实难支撑此等盛宴欢宴。恳请陛下体恤,容臣携臻将军,归家静养。”
“臻卿…”皇帝的声音里适时地染上了浓重的惋惜,如同精心调配的颜料,“天妒英才啊!朕心甚痛!太医署已遣国手前往,务必用尽天下良药,悉心调治!”
“陛下隆恩!臣代多宝叩谢天恩!”赵泓深深拜下,额头再次触地,“只是他如今…五内俱焚,神魂惊悸,最需静室宁神,远离喧嚣人语。盛宴华彩,于他…恐如砒霜毒药。”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帝,那平静之下是磐石般的决心:“臣斗胆,恳求陛下恩准,允臣护送多宝,即刻归家休养。待他稍复元气,臣等定当再入宫阙,叩谢天恩!”
那“即刻归家”四字,仿佛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又似一阵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响。它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水面,激起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虽然无声无息,但却在每个人的心头荡漾开来。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他的身影被宽大的龙袍所笼罩,显得庄严肃穆。然而,在那宽大的龙袍袖口下,他的指尖却在微微颤动着,仿佛在压抑着某种情绪。这一细微的动作,旁人或许难以察觉,但却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皇帝的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阶下那个叩拜的身影。他的眼神深邃而难明,其中似乎蕴含着多种复杂的情感。有惋惜,或许是对这个臣子的离去感到遗憾;有审视,仿佛在重新评估这个人的价值和能力;还有一丝被拂逆的不悦,毕竟他的旨意被公然违抗;而在这些情感的背后,更隐藏着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考量。
这双掌控天下的眼睛,此刻正飞快地轮转着各种情绪,它们在皇帝的眼底沉淀,最终汇聚成一种让人无法解读的神色。
良久,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叹息,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爱卿…情深义重,朕岂能不成全?”皇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雍容,只是那雍容之下,似乎少了些温度,“也罢。准你所请。赐宫中上好药材,着太医署轮值听用。待臻卿稍愈,赵卿你…定要再来见朕。”
“臣!谢陛下隆恩!万岁,万万岁!”赵泓再次重重叩首,额头在金砖上发出轻微的闷响。他没有去看周围同僚们那混杂着不解、轻蔑、甚至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那些目光如同芒刺,却已无法穿透他此刻筑起的心墙。他强撑着伤体,稳住有些发虚的脚步,一步步退出了那金碧辉煌、却又令人遍体生寒的殿堂。殿外刺目的阳光洒落,却驱不散他眉宇间沉沉的疲惫与决绝。金殿的喧嚣与无形的重压被他留在身后,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宫砖上,都像是踩在泥泞的荆棘丛里,旧伤在每一次动作的牵扯下发出沉闷的抗议。麒麟补服下的里衣,已被肋下渗出的冷汗浸透一片,黏腻冰凉。
宫门外,一辆青帷马车静静等候,朴实无华,与周遭勋贵府邸的华盖香车格格不入。这是他离宫前,一名面生的内侍悄然指引至此的,只说“奉上意,送将军一程”。车夫是个沉默的中年汉子,见他出来,只微微躬身,无声地掀开了车帘。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某种枯败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赵泓包裹。车厢内光线昏暗,臻多宝裹在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里,蜷缩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角落。他的头无力地倚靠着微微晃动的车壁,双眼半阖着,空洞地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宫墙、街市、行人……那些鲜活的、流动的光影,落入他眼中,却激不起一丝涟漪,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毛玻璃。他的脸瘦削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曾经明亮飞扬的眉眼只剩下深陷的眼窝和一片死水般的沉寂。露在大氅外的手,枯瘦如柴,指节嶙峋,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曾经握枪挽弓、布满薄茧的指腹,如今只余下冰凉和无力。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臻多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震颤一下,像一片挂在枯枝上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残叶。赵泓小心地在他身侧坐下,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他伸出手,想替臻多宝将那滑落些许的大氅重新拢紧,指尖却在即将触及对方肩膀时,被臻多宝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瑟缩动作钉在了半空。
那只枯瘦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陷入身下的软垫。赵泓的心猛地一揪,悬在半空的手指缓缓收回,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这清晰的痛楚来压制肋下旧伤随颠簸而起的、一阵烈过一阵的闷痛。他最终只是小心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用自己尚算宽阔的肩膀,无声地为臻多宝隔开车厢壁的震动,将他更安稳地护在自己与车壁形成的角落里。目光却片刻不离那张死寂的侧脸,试图从那深潭般的死寂中,捕捉到一丝哪怕最微弱的生机。
马车辚辚,驶出皇城的巍峨阴影,穿过京城喧嚣的坊市。叫卖声、孩童嬉闹声、车轮马蹄声……种种尘世的声响隔着车帘透进来,却如同隔着一重厚重的帷幕,丝毫传不进这方被药味和死寂充斥的小小天地。车窗外,暮春的景色流转。护城河畔的垂柳,新绿如烟,柔软的枝条拂过水面;道旁人家的庭院里,一树树晚开的梨花、海棠,开得正盛,雪白粉嫩的花瓣在微风中簌簌飘落,铺满青石板路,又被车轮无情碾过,化作春泥。这蓬勃的、近乎奢侈的生命力,与车厢内沉沉的暮气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对比。
赵泓看着窗外飞逝的繁花,又低头看看身边气息微弱、形销骨立的挚友。那绚烂的花雨落入眼中,却只觉刺目,心口像堵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坠冰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旧伤,钝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窗外的春色,只将全部心神都放在感知身边人那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气息起伏上。每一次臻多宝那轻得如同叹息的呼吸拂过,都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一分,旋即又为下一息的等待而悬起。
路途漫长而煎熬。不知过了多久,颠簸感渐渐平缓下来。车帘被沉默的车夫从外掀起一角,低声道:“将军,到了。”
赵泓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腹间翻涌的不适,率先下车。眼前豁然开朗。
并非预想中记忆深处那座被战火和抄家之祸蹂躏过的、颓败萧索的臻家老宅。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修缮一新的庭院。青砖院墙高大齐整,乌漆大门厚重沉实,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崭新的匾额,墨底金漆,上书两个沉稳的大字:“臻府”。字迹遒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绝非寻常匠人手笔。院墙内,探出几株高大的古槐,枝叶繁茂,绿意葱茏,在暮色中投下宁静的阴影。门前的石阶光洁,两只石狮子蹲踞两侧,虽是新刻,却也颇有气象。
赵泓微微一怔。这气象,这崭新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的门庭,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补偿”意味。是谁的手笔?皇帝?还是朝中某个试图弥补或示好的权贵?他无暇细思,目光立刻转向马车。
他小心地探身进去,轻唤:“多宝,我们到了。回家了。”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臻多宝仍然像之前那样蜷缩着身体,他的头微微歪向车壁,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又好像是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触及的荒芜世界中。赵泓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穿过臻多宝的腋下和膝弯,准备将他从车厢里抱出来。
然而,当赵泓的手真正接触到臻多宝身体的那一刻,他的心猛地一沉。那具身体的重量轻得让人难以置信,即使隔着厚厚的大氅,赵泓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臻多宝那嶙峋的骨骼轮廓,仿佛他抱起的并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具空荡荡的衣架。
臻多宝的身体在被抱起的瞬间微微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恢复了柔软,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的头颅无力地垂靠在赵泓的肩上,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道脆弱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显得无比虚弱和易碎。
踏进大门,一股精心打理过的园林气息扑面而来。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假山玲珑,引着一道活水潺潺流过,注入一池碧荷。池边遍植花木,芍药、月季正开得热闹,姹紫嫣红。亭台楼阁,粉墙黛瓦,无不透着一种洗练的雅致。每一处细节都显露出匠心的考究,花木修剪得恰到好处,路面干净得不见一片落叶,连池水都清澈见底,几尾锦鲤悠游其中。一切都完美得如同画中景致,崭新、宁静、一尘不染。
这景象,与赵泓记忆中那个充满了生活气息、有些杂乱却生机勃勃的臻家旧宅,判若云泥。记忆里,前院那棵老枣树下,总放着臻老将军与人下棋的石桌石凳,棋盘上永远留着未尽的残局;墙角堆着练功的石锁,旁边还丢着几把豁了口的木刀;回廊下,臻夫人养的那些花草总是开得随意而热闹,甚至有几株顽强的野草从砖缝里钻出来……那是一种带着烟火气的、热闹的、甚至有些粗粝的“家”的味道。
而眼前这个宅邸,精致得像个没有灵魂的盆景。它太新了,新得没有一丝过往的痕迹;它太静了,静得连鸟鸣都显得小心翼翼;它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讽刺。
赵泓抱着臻多宝,穿过这陌生而精致的庭院。他能感觉到怀中人身体细微的变化。当走过那道连接前院与内宅的月洞门时,臻多宝一直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的头在赵泓肩上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茫然地、缓缓地扫过眼前熟悉的路径、陌生的景致——那株被替换掉的、曾经挂满青枣的老树位置,如今种着一棵姿态优雅的罗汉松;回廊的朱漆柱子光亮如新,再也找不到当年他和小伙伴们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父亲常坐的廊下位置,空空荡荡,只放着一张冰冷的石凳……
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似乎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掠过。像一颗极小的石子投入死水,只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波纹,随即又归于沉寂。那短暂到近乎幻觉的触动,快得让赵泓几乎以为是错觉。臻多宝的呼吸依旧微弱而平稳,身体依旧僵硬而冰凉,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残魂对故地的本能回眸,转瞬即逝,未能激起任何回响。那更深沉的麻木,如同最坚硬的冰壳,将那一丝微澜瞬间冻结、覆盖,重新将他拖回那片无边的荒芜与隔绝之中。
赵泓的心,随着那转瞬即逝的涟漪,被高高提起,又重重落下。他沉默地抱着他,一步步走向早已收拾好的主院卧房。每一步,都踏在这份精致得令人窒息的“补偿”之上,踏在那些被彻底抹去的旧日痕迹之上。新宅的宁静,在此刻沉重得如同铅块,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也压在怀中这具形销骨立的躯体之上。
安置好臻多宝,看着他再次陷入昏睡般的沉寂,赵泓才感到肋下的旧伤如同苏醒的野兽,开始疯狂撕咬。他强撑着,刚在门外的廊下石凳上坐下,试图调息压制那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来人正是太医署那位以沉稳着称的刘太医,身后跟着提着药箱的年轻医官。刘太医面色凝重,对着起身相迎的赵泓无声地拱了拱手,眼神交汇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卧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臻多宝无知无觉地躺在锦被之中,面容枯槁,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刘太医在床榻旁的圆凳上坐下,伸出三指,轻轻搭在臻多宝枯瘦如柴的手腕上。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唯有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更衬得室内落针可闻。刘太医的眉头越锁越紧,指下的脉搏微弱、涩滞、散乱,如同狂风中断裂的蛛丝,时有时无,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艰难。他示意医官上前,两人合力,极其小心地解开臻多宝的中衣。
当衣襟缓缓滑落,露出胸膛的那一刻,赵泓的心跳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尽管他早已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但真正亲眼目睹时,他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紧紧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曾经是多么挺拔坚实的胸膛啊!然而如今,它却被一层薄薄的、松弛的皮肉所覆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透过那层皮肉,可以清晰地看到肋骨的嶙峋轮廓,就像被岁月侵蚀的古老建筑,摇摇欲坠。
而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皮肉之上遍布的伤痕。深紫色的淤痕尚未完全消退,它们狰狞地覆盖着大片的肌肤,仿佛是恶魔留下的印记。纵横交错的鞭痕,如同无数条暗红色的毒蛇,盘踞在那脆弱的肉体之上,让人不寒而栗。
还有那烙铁留下的圆形焦痂,边缘还泛着不祥的暗红,仿佛是地狱之火的余烬。而数道深可见骨的刀剑创口,虽然经过了缝合,却依旧扭曲如蜈蚣,狰狞地展示着曾经遭受的剧痛。
这些新旧叠加的伤痕,就像是一本无声的日记,默默地诉说着那炼狱般的日日夜夜。每一道伤痕都承载着无尽的痛苦和折磨,让人无法想象这个身体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磨难。
刘太医仔细察看着,指尖轻轻按压过几处脏腑对应的位置,每按一处,臻多宝即使在昏睡中,身体也会反射性地、极其细微地抽搐一下。太医的脸色越来越沉,如同凝了一层寒霜。
良久,他终于收回手,示意医官为臻多宝重新盖好被子。他站起身,对赵泓做了一个“借一步说话”的手势。
两人来到外间。刘太医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最终,那沉重的话语还是如同冰冷的铁锥,一字一句凿了出来,砸在赵泓心头:
“赵将军,请恕老夫直言。臻将军他…脉象散涩欲绝,尺肤不温,气息微弱几不可闻,此乃…真元枯竭,油尽灯枯之象。”
赵泓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比身后的粉墙还要苍白。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斧刻,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倒下。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痛楚、难以置信、暴怒、绝望……种种激烈到极致的情绪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然而,他脸上那层坚硬的壳,却硬生生将这些惊涛骇浪压了下去,只余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僵硬和平静。唯有那只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暴起,剧烈地颤抖着,泄露了内心那毁天灭地的风暴。
刘太医沉重地叹息一声,声音低哑,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外伤虽多,尚可徐徐调养。最要命的是内里…督脉寸断,奇经八脉尽毁,丹田气海…彻底枯竭崩碎,这是…武功根基尽毁,一身修为付诸东流了。”他顿了顿,眼中带着深切的悲悯与无力,“心脉受损极重,生机如风中残烛,全靠一股意志…或者说,一股不甘的怨气吊着。内腑多处暗伤淤积,沉疴难起……恕老夫无能,此等情形,已非药石所能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含在喉咙里吐出,带着沉沉的无奈:“寿数…恐难永年。将军…需有准备。”
“寿数难永”四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凌,狠狠刺入赵泓的心脏,瞬间冻结了他体内所有奔腾的血液。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翻腾的血色风暴已被强行压制,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对着刘太医,缓缓地、深深地揖了一礼,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有劳…刘太医。赵泓…明白了。还请…尽力施为,保他…一日安宁。” 那“一日安宁”四个字,说得无比艰涩,带着一种被碾碎般的绝望。
刘太医沉重地点点头,开方嘱咐药童煎药,又低声交代了诸多看护禁忌,这才带着医官,踏着沉重的步子离去。那离去的背影,在暮色渐浓的回廊下,拉出一道长长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漫过精致的庭院,吞噬了白日里那些虚假的宁静与生机。新宅的夜晚静得可怕,听不到一丝虫鸣,只有风声偶尔拂过檐角,发出呜呜的低咽,更添几分渗人的凄清。
赵泓拒绝了所有仆役,亲自守在臻多宝床边。一盏孤灯在桌上跳跃着微弱的光晕,将他守在床前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一个沉默而孤独的守护兽。臻多宝依旧昏睡着,呼吸微弱而断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赵泓用温热的湿巾,一遍遍,极其轻柔地为他擦拭,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琉璃。
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空洞地敲在寂静的夜里。就在这梆子声的余音将散未散之际——
床上的人猛地一颤!不是先前那种无意识的细微抽搐,而是一种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到极致的、如同被强弓拉满般的剧震!臻多宝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睁开,瞳孔却空洞涣散,没有丝毫焦点,只有无边无际的、被巨大恐惧攫取的黑暗。
“呃…嗬…嗬嗬……” 破碎而嘶哑的、不成调的气息从他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如同破旧风箱在绝望地抽动。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挣扎、扭动,像一条被扔上岸濒死的鱼,锦被被踢开,枯瘦的手脚在空中疯狂地挥舞、抓挠,仿佛在拼命推开无形的、压向他的千斤重负。
“不…滚开!滚…开!” 嘶吼终于冲破喉咙的桎梏,却沙哑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怖和绝望,“别碰我!滚!狗贼…杀!杀了你们!” 他的指甲在虚空中狠狠抓挠,仿佛要撕碎眼前无形的敌人。
“多宝!是我!赵泓!你看看我!” 赵泓心胆俱裂,猛地扑上去,试图按住他疯狂挣扎的手臂。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迫和惊痛。
然而,这触碰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划破死寂的夜空。臻多宝的力气在极致的恐惧下变得大得惊人,他猛地翻身,如同被激怒的困兽,不顾一切地反抗!枯瘦的手肘狠狠撞在赵泓的肋下,正是他旧伤所在!
“呃!” 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赵泓,让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弓了起来。但他咬紧牙关,没有松手!反而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双臂如同铁箍,死死地从背后将臻多宝颤抖挣扎的身体紧紧抱住!用自己的胸膛和肩膀,承受着他疯狂的后撞和肘击!
“放开!畜生!放开我!杀…杀了你!” 臻多宝的声音已经完全扭曲,嘶吼中带着泣血般的绝望,身体在赵泓的禁锢中剧烈地扭动、冲撞,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狂兽。汗水和泪水浸湿了他枯槁的面颊,混合在一起,冰凉一片。赵泓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躯体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般的绷紧和颤抖,那剧烈的挣扎几乎要将两人都撕碎。
“是我!多宝!赵泓!你的兄弟!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赵泓的声音也嘶哑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容置疑的坚定,一遍又一遍,如同磐石撞击着惊涛骇浪,“看着我!你看看我!这里没有敌人!没有牢狱!只有我!只有家!” 他死死抱着他,任他挣扎冲撞,任那枯瘦的骨头硌得自己生疼,任肋下的旧伤在每一次撞击下发出尖锐的抗议。他不敢松手,一丝一毫都不敢!仿佛一松手,怀中这个人,就会彻底碎裂、消散在这绝望的黑暗里。
时间在剧烈的对抗中变得粘稠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赵泓那嘶哑却一遍遍重复的呼唤终于穿透了噩梦的屏障,或许是那不顾一切的拥抱传递出唯一真实的暖意……臻多宝疯狂的挣扎渐渐弱了下来。那绷紧如铁的肌肉,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然后,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彻底地瘫软下去。
他不再嘶吼,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受伤幼兽绝望的哀鸣。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赵泓感觉到禁锢的力量骤然消失,却丝毫不敢放松,只是将怀抱收得更紧,用自己尚算温暖的胸膛紧紧贴住对方冰冷颤抖的后背。他能感觉到怀中人剧烈的心跳,如同濒死的小鼓,疯狂地敲击着他的胸膛。
“没事了…多宝…没事了…” 赵泓的声音低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心疼,笨拙地、一遍遍地重复着这苍白无力的安慰,“我在这里…我在…”
那压抑的呜咽声越来越大,最终,所有的堤防彻底崩溃。
“呜……哇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如同受伤孤狼对着冰冷残月的长嗥,猛地从臻多宝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简单的哭泣,那是灵魂被碾碎后,从最黑暗、最痛苦的深渊里喷涌而出的血泪!他猛地转过身,不再是挣扎,而是像一个溺水者终于抓住了浮木,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回抱住赵泓。枯瘦的双手痉挛般地抓住赵泓背后的衣衫,抓得指节青白,仿佛要将自己碎裂的身体重新拼凑起来,镶嵌进这唯一的依靠之中。
滚烫的、大颗大颗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赵泓肩头的衣衫。那滚烫的温度,灼烧着赵泓的皮肤,更灼烧着他的心脏。臻多宝的脸深深埋在赵泓的颈窝,身体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巨大的抽噎,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悲鸣。那哭声里,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恐惧、屈辱、剧痛、绝望……是支撑他活下来的意志被残酷现实击碎后的彻底崩塌。
赵泓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浸透自己的衣衫,灼烧自己的皮肤。他只是一下下,笨拙而坚定地,轻拍着臻多宝剧烈颤抖、嶙峋如柴的背脊。喉咙哽得生疼,眼眶灼热酸胀,他死死咬住牙关,仰起头,不让那同样汹涌的湿意落下。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言语都是苍白的,唯有这无声的、坚实的拥抱,是这冰冷绝望的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微光。
不知哭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恸哭终于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再变成无声的抽泣。臻多宝的身体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但依旧冰冷,紧紧抓着赵泓衣衫的手也慢慢松开了力道,无力地垂落下来。他的头依旧埋在赵泓颈窝,呼吸变得绵长而微弱,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心力后的虚脱。
赵泓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看到臻多宝紧闭着双眼,脸上泪痕狼藉,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他不再哭泣,也不再挣扎,只是陷入了一种深沉的、仿佛隔绝了所有生机的昏睡之中。刚才那场山崩地裂般的爆发,仿佛抽走了他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将他重新抛回那片麻木的、无边无际的荒原。
赵泓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守护石像。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臻多宝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拉过滑落的锦被,轻轻盖在他身上。指尖拂过那冰冷的手腕,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的脉搏,刘太医那沉重的判词——“油尽灯枯”、“寿数难永”——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钝痛。
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终于开始褪去最深的墨色,透出一点极淡、极冷的青灰。那是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檐角的风,依旧呜咽着,吹过这精致庭院里每一处崭新的雕梁画栋,吹过池中静默的残荷,吹过那些开得正盛却被寒意侵袭的花朵。
新宅的黎明,没有带来丝毫暖意。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昨夜的恸哭与嘶吼仿佛一场幻梦,只余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合着药味、汗味和泪水咸腥的沉重气息。那份精心营造的安宁表象,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深不见底的创伤与绝望。
赵泓抱着怀中再次陷入死寂、气息微弱的躯体,目光越过窗棂,投向庭院里那片渐渐清晰的、冰冷的青灰色。天,快亮了。但这光亮,又能驱散多少这弥漫在崭新宅邸里、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绝望?
他低下头,看着臻多宝在昏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那眉宇间凝固的,是挥之不去的惊悸与深沉的痛楚。赵泓的目光,沉静而疲惫,如同两簇在无边寒夜中艰难燃烧、却不肯熄灭的余烬。
长夜未尽,归巢的余烬,仍在寒风中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