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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泓的身影,如同融入墨汁的一滴浓墨,彻底消失在密室那扇包铁暗门之后。沉重的机括咬合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咔哒”一声轻响,仿佛命运的闸门轰然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微弱气流也被斩断,密室彻底沉入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火苗骤然矮了半截,挣扎着,在凝固的空气中投下更加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光晕。臻多宝维持着那个目送的姿势,枯瘦的身体在巨大的玄色外袍包裹下,显得愈发渺小脆弱,如同一尊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残破泥塑。直到那暗门闭合的余音彻底消散在石壁深处,他挺直的脊背才如同被抽掉了最后的支撑,猛地佝偻下去。

“咳咳…咳咳咳…呕——!”

压抑许久的、撕心裂肺的剧咳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他再也无法控制,整个人剧烈地痉挛着,像一只被抛上岸的鱼,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那只曾指点江山、布下惊天棋局的手,此刻死死地捂住口鼻,宽大的玄色袍袖因剧烈的颤抖而簌簌作响。

鲜血,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鲜血,如同沸腾的岩浆,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紧捂的素帕,滴滴答答地溅落在冰冷粗糙的青石地面上。那声音,细微却惊心动魄,如同生命沙漏里最后几粒沙砾坠落的回响。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混合着烛泪的焦糊和陈年纸张的霉味,迅速弥漫开来,将这方狭小的空间变成了濒死者的炼狱。

剧咳和呕血带来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烛火的光晕扭曲、旋转,化作无数跳跃的金星。耳边是自己风箱般破碎的喘息和血液滴落的粘稠声响,交织成一曲凄厉的死亡挽歌。冰冷的石地透过厚重的玄袍,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体里最后的热量,寒意如同无数钢针,从四肢百骸直刺骨髓深处。他感觉自己正坠向一个无底的冰窟,黑暗、冰冷、万籁俱寂。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一股奇异的力量,如同濒死灰烬中最后爆裂的火星,猛地从他灵魂深处迸发出来!

活下去?

一个冰冷而嘲讽的声音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尖啸。为了什么?为了像老鼠一样蜷缩在“老鼠巷”的污秽里苟延残喘?为了在疍民的破船上颠沛流离?还是为了在异域的海船上,看着故国的落日,在悔恨和绝望中耗尽残生?

不!

另一个声音,更响亮,更决绝,如同金铁交鸣!那是他毕生信念所凝聚的惊雷!为了那些被高俅碾碎在白骨之路上的冤魂!为了临安城百万在权奸阴影下苟活的生灵!为了…为了赵泓眼中那份不容辜负的沉重誓言!他臻多宝这条残命,早已押上了赌桌!他的结局,只能是燃尽!燃成照亮黑暗的最后一道光!燃成劈开这污浊世道的惊雷!纵使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猛地抬起头!蜡黄如金纸的脸上,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剧烈的痛楚而扭曲变形,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此刻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如同垂死凶兽最后的凶悍,又如同殉道者投向祭坛的狂热!那光芒,锐利得刺破黑暗,穿透了死亡的阴影!

他不再试图压抑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反而任由其爆发!每一次呛咳,每一次呕血,都像是在燃烧他仅存的生命燃料!他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沾满鲜血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石地,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留下几道蜿蜒的暗红血痕。他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拖着那具几乎散架的身体,重新挪回了那张巨大的原木桌案旁。

他需要支撑。他需要看着他的沙盘,他的临安城!

“呼…呼…” 他背靠着桌案粗粝的边缘,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冷汗如同溪流,从他蜡黄透明的额角、鬓边涔涔而下,浸湿了散乱黏在脸颊上的几缕灰白发丝。玄色外袍沉重地压在他单薄的肩上,那曾带来短暂温暖的重量,此刻却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但他眼中那疯狂燃烧的光芒,却未曾黯淡半分。

他颤抖着,伸出那只血迹斑斑的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执拗,缓缓拂过沙盘上那微缩的临安城。冰冷的细沙沾染了暗红的血渍,如同这座城池永不愈合的伤口。他的指尖划过代表大庆殿的陶土模型,划过朱砂勾勒的御辇路线,划过代表张茂则的细小铜环…最终,停留在沙盘西北角,一个用极细墨线标注、几乎微不可查的点上——西城外三十里,慈云观。

赵泓…此刻应已在路上。玄衣融入夜色,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刺破临安城沉睡的表皮。他仿佛能看到那矫健而决绝的身影,在重檐叠嶂的阴影里无声穿行,避开巡逻禁军手中火把摇曳的光圈,越过坊墙,掠过沉睡的瓦舍勾栏,向着那渺茫的生路奔去。他的路线,自己推演了无数遍,每一个可能的关卡,每一处暗藏的杀机,都已刻入骨髓。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交给赵泓手中的刀,和他心中那团比自己更炽烈的复仇之火…

“活下去…” 臻多宝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沾血的指尖在那“慈云观”的标记上重重一点,留下一个模糊的血指印。这枚血印,如同一个无声的诅咒,又似一个最后的祝福。

就在他心神全部系于西北方向那渺茫生机的刹那——

“笃…笃…笃笃笃…”

一种极其轻微、却带着冰冷韵律的敲击声,如同毒蛇吐信,猝不及防地从头顶的天花板缝隙中传来!那声音极有规律,三长,两短,再一长!正是“多宝阁”最高级别的入侵警报!来自地面一层最隐蔽的“听风孔”!

臻多宝眼中的光芒骤然凝固!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来了!比预想的更快!更狠!

高俅的獠牙,终于亮出来了!“黑鸮”!这群只存在于最黑暗传说中、如同跗骨之蛆的杀人机器!他们竟能如此精准地锁定“多宝阁”最核心的密室入口?是哪里出了纰漏?是哪个环节被渗透?还是…高俅手中掌握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底牌?

没有时间思考了!

“咔哒…吱嘎——”

几乎在警报声落下的同一瞬间,密室正上方那看似浑然一体的巨大青石板天花板,猛地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方形暗门,竟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外部强行撬开!冰冷的、带着地面寒意的夜风,裹挟着尘土的气息,猛地灌入这濒死的空间!

“咻!咻咻咻——!”

数道刺耳的破空尖啸撕裂了密室的死寂!乌光如同毒蜂群般,从那骤然洞开的黑暗缺口中激射而下!目标精准无比,直指桌案旁那个被玄色外袍包裹的枯瘦身影!

是弩箭!而且是特制的三棱透甲锥!箭头在昏暗烛光下泛着幽幽的蓝芒,显然淬有剧毒!

臻多宝在暗门洞开的瞬间,身体已做出了本能的反应!那是一种无数次在生死边缘锤炼出的、刻入骨髓的警觉!他根本来不及抬头,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猛地向侧面扑倒!动作狼狈不堪,带着垂死挣扎的绝望,完全依靠着对危险的直觉和对这密室地形的熟悉!

“咄!咄咄咄!”

数声沉闷的利器入木声在他身侧炸响!几支毒弩狠狠钉入他刚才倚靠的厚重原木桌案边缘,入木极深,箭尾兀自剧烈震颤!木屑纷飞!一支弩箭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颊掠过,冰冷的箭风刮得他皮肤生疼,深深扎进他身后的石壁缝隙中!另一支则“嗤”地一声,撕裂了他宽大玄色外袍的下摆,带起一缕布丝!

生死,只在毫厘之间!

“嗬…嗬…” 臻多宝扑倒在地,胸腔如同被重锤砸中,剧痛伴随着窒息感再次袭来,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他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玄袍沾满了尘土和溅落的血点,狼狈如丧家之犬。但他那双眼睛,却透过散乱灰白的发丝,死死盯住头顶的洞口,燃烧着冰冷刺骨的火焰!

没有怒吼,没有叫嚣。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

洞口处,一道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落地轻如狸猫,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此人全身包裹在一种奇特的紧身黑衣之中,那布料在昏暗光线下竟呈现出一种流动的、吞噬光线的哑光质感,仿佛将周围的阴影都吸附在了身上。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惨白面具,只露出两个深不见底的眼孔,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密室中的一切。

“黑鸮”!高俅豢养于最深黑暗中的恶鬼!

这黑衣人落地后并未急于进攻,只是如同雕塑般站在洞口下方,那双冰冷的眼孔缓缓扫视着狭小的密室。目光掠过剧烈喘息、蜷缩在地的臻多宝,掠过巨大沙盘上染血的标记,掠过墙上密密麻麻的线索图,最后定格在墙角那微弱燃烧的烛火上。他的存在,本身就散发着一种令人血液凝固的寒意和压迫感。

紧接着,又是两道同样装束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那洞口滑落,悄无声息地分立左右。三人成品字形,彻底封死了臻多宝所有可能的退路和腾挪空间。他们手中并未持常见的刀剑,而是握着一种奇特的短柄钩镶,精钢打造的钩刃在烛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显然是用于锁拿、擒杀的利器。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还藏着其他致命的零碎。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只有臻多宝破碎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为首那名面具眼孔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锁定了地上蜷缩的身影。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毫无感情地从面具后响起:

“臻先生…太尉…久候了。”

臻多宝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用手肘支撑着地面,试图让自己坐起来。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肺腑,引发剧烈的呛咳,鲜血再次染红了下颌。他抬起头,沾着血污和灰尘的脸上,那双眼睛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迎向那三道冰冷的视线。

“高俅…咳咳…就派了…你们三只…扁毛畜生?”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清晰地回荡在密室中,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蔑视。“想请我…也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分量!”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迸出来的。

就在“分量”二字出口的瞬间,异变陡生!

臻多宝那只支撑着身体、沾满血污的手,猛地在地面上一处看似毫无异样的青石板上狠狠一按!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咔嚓!”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动声骤然响起!

紧接着——

“轰隆!!!”

密室角落,那巨大粗糙的原木桌案正下方的地面,猛地向下塌陷!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洞口瞬间出现!洞口边缘,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声,数十根精钢打造的、顶端锋利无比的倒刺地矛,如同毒蛇般猛地从洞壁四周弹射而出,瞬间交错封死了整个陷阱口!闪烁着幽幽蓝芒的矛尖,显然是淬了剧毒!

这陷阱,正是为最坏的情况准备的!一旦发动,玉石俱焚!

然而,那三名“黑鸮”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在机括声响起、地面刚有异动的刹那,三人如同心意相通,脚下猛地发力!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慌乱,三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以超越人体极限的速度,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墙壁、天花板、密室唯一的出口暗门——爆射而出!动作迅捷、精准、狠辣,完全规避了陷阱的范围!

“咄咄咄!” 几枚毒弩几乎是贴着他们的残影钉在空处!

臻多宝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失望,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疯狂取代!陷阱落空了!这些“黑鸮”的敏锐和速度,远超他的预估!

“拿下!要活的!” 那沙哑的指令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三名“黑鸮”落地,没有丝毫停顿。为首者直扑臻多宝!手中短柄钩镶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精钢钩刃如同毒蝎的尾刺,无声无息地锁向臻多宝的咽喉!另外两人一左一右,如同鬼魅般欺近,一人手中甩出一条乌黑的细索,如同灵蛇般缠向臻多宝的双脚!另一人则屈指如爪,指尖泛着幽蓝,闪电般抓向臻多宝的肩胛骨!三人配合默契无间,瞬间封死了臻多宝所有闪避的可能!动作狠辣精准,只为擒拿,却带着足以瞬间致残的威力!

死亡的阴影,冰冷地笼罩而下!

臻多宝瞳孔骤缩!避无可避!他眼中闪过一丝玉石俱焚的疯狂!就在钩刃即将锁喉、细索即将缠足的刹那,他那只沾满鲜血的手,再次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地拍向桌案下方另一处隐蔽的凸起!

这一次,不再是陷阱!

“嗡——!”

一声低沉而剧烈的震颤,猛地从桌案内部爆发出来!紧接着,那巨大的沙盘连同沉重的原木桌案,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掀翻!带着呼啸的风声,裹挟着沉重的沙土、木块、代表兵马的铜铁标记,如同山崩海啸般,朝着扑来的三名“黑鸮”当头砸下!势若万钧!

这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利用最后的机关,制造混乱!哪怕只能阻挡一瞬!

“砰!哗啦啦——!”

沙盘倾覆!细沙如同黄色的瀑布般泼洒而下!沉重的木块、尖锐的铜铁标记如同暴雨般砸落!整个密室瞬间被弥漫的烟尘和混乱的杂物充斥!

三名“黑鸮”显然没料到这垂死之人还有如此疯狂的后手!猝不及防之下,为首者被一块沉重的陶土宫殿模型狠狠砸中肩头,闷哼一声,动作一滞!另外两人也被扑面而来的沙尘和杂物逼得不得不侧身闪避,攻势瞬间被打乱!

混乱中,臻多宝的身影如同滑溜的泥鳅,猛地向侧后方翻滚!他根本不顾砸落的杂物,任由一块锋利的铜制骑兵标记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淋漓!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密室最深处,那面看似普通的墙壁!

“拦住他!” 沙哑的怒吼在烟尘中响起!一道乌黑的钩影破开沙幕,带着凌厉的尖啸,再次追袭而至!直取臻多宝的后心!

千钧一发!

臻多宝猛地扑到墙边,看也不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沾满鲜血的手掌狠狠拍在墙壁上一块色泽略深的青砖之上!同时,他的身体拼命向旁边一扭!

“嗤啦——!”

精钢钩刃撕裂了厚重的玄色外袍,在他背后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皮开肉绽!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昏厥!

但他的手,死死地按在了那块青砖上!

“咔嚓…咔咔咔…”

一阵更加巨大、更加沉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机括运转声轰然响起!整面墙壁都在剧烈地震动!

墙壁上,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暗门,如同巨兽张开的獠牙,缓缓向内打开!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深不见底、散发着浓重土腥气和霉味的黑暗甬道!这是“多宝阁”真正的最后退路,也是埋葬一切的坟墓!

臻多宝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求生的光芒!他挣扎着,就要向那黑暗的甬道扑去!

“哼!垂死挣扎!”

一声冰冷的嗤笑,如同跗骨之蛆,紧贴着他的后背响起!

那个被他用陶土砸中肩头的“黑鸮”头目,竟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贴了上来!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一只冰冷、如同铁钳般的手,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死死扣住了臻多宝刚刚受伤、正欲发力的左臂肩胛骨!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呃啊——!” 臻多宝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半边身体瞬间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软软地被那只铁手拎了起来!剧痛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

完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密室的黑暗,瞬间将他吞噬。

另外两名“黑鸮”也瞬间扑至,冰冷的钩镶和泛着蓝芒的指爪,如同毒蛇的獠牙,锁向臻多宝的四肢要害!

“带…走…” 沙哑的指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就在这万念俱灰、身体被彻底制住的瞬间,臻多宝涣散的眼瞳深处,最后一点火星猛地炸开!那是一种超越了肉体极限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疯狂意志!

他的右手!那只唯一还能动的手!不知何时已探入玄色外袍的内衬!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决绝地抠住了内衬里一个极其微小的、硬质的凸起物!那东西,冰冷,尖锐,带着死亡的触感!

不是玉佩!不是钥匙!是毒针!一枚淬有“刹那芳华”、见血封喉的毒针!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后归宿!绝不受辱!绝不让高俅从他口中得到一个字!

就在那“黑鸮”头目的铁手用力,欲将他彻底拖离那黑暗甬道入口的刹那——

臻多宝猛地扭头!眼中燃烧着最后的、近乎癫狂的火焰!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那枚沾着自己鲜血的毒针,狠狠刺向扣住自己肩胛骨的那只铁手手腕!

这动作如此突兀!如此决绝!完全超出了“黑鸮”头目的预料!他正全力控制臻多宝的身体,防备其挣扎或咬舌,却万万没想到这垂死之人竟还有如此阴狠歹毒、同归于尽的后手!

“噗!”

细微的入肉声。

毒针精准地刺破了那“黑鸮”头目手腕的皮肤!

“呃?!” 面具后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带着震惊和剧痛的闷哼!那只如同铁钳般的手,瞬间传来一阵麻痹感!虽然以他的体质和抗毒训练,这剧毒未必能立刻致命,但这突如其来的刺痛和麻痹,足以让他的控制力出现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松动!

就是这一丝松动!

臻多宝的身体,借着对方那一刹那的僵硬和麻痹,如同一条被捏住七寸却爆发出最后力量的毒蛇,猛地向前一挣!他根本不顾肩胛骨传来的、几乎让他昏厥的碎裂剧痛,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惨烈到极致的气势,狠狠撞向那扇正在缓缓闭合的黑暗甬道入口!

“拦住他!” 另外两名“黑鸮”的厉吼和钩爪同时袭到!

“砰!”

臻多宝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半边身子已没入黑暗!但一只冰冷的钩刃,也同时深深刺入了他右腿的大腿!剧痛让他眼前彻底一黑!

“轰隆——!”

巨大的暗门,带着沉重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轰然闭合!将臻多宝大半截染血的身体和那条刺入他腿中的钩镶锁链,死死地夹在了门缝之间!

“呃啊——!” 更加凄厉的惨嚎从门缝中挤出!

门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死寂。

门外,是三名“黑鸮”冰冷的注视和那条绷得笔直、兀自震颤的乌黑锁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扇厚重、冰冷、刻满了岁月痕迹的石门,如同地狱的界碑,横亘在生与死、光与暗之间。臻多宝大半截染血的身体被死死卡在狭窄的门缝里,玄色外袍在剧烈的撞击和拉扯下破碎不堪,露出里面同样被血浸透的靛蓝旧袍。右大腿上,那枚精钢打造的钩镶深深嵌入骨肉,乌黑的锁链绷得如同弓弦,另一端牢牢握在一名“黑鸮”手中,铁铸般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暗红的血液,正顺着钩刃的血槽和冰冷的锁链,汩汩地流淌下来,在门缝下方的青石地上汇聚成一小滩粘稠的、不断扩大的血泊。

“滴答…滴答…”

血液滴落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密室里,清晰得如同丧钟敲响。

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从肩胛骨碎裂处、从大腿被洞穿的伤口、从肺腑深处被强行挤压的撕裂感中,一波波汹涌袭来,疯狂地撕扯着臻多宝早已濒临崩溃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像是重锤砸在破碎的胸腔上,带来窒息般的闷痛和喉头不断翻涌的血腥。眼前是彻底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吞噬了所有的光,也吞噬了所有的希望。冰冷的石壁紧贴着他被挤压变形的半边身体,贪婪地汲取着他仅存的体温,寒意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向上攀爬。

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双重夹击下,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被彻底吹熄。他感觉自己正坠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冰冷,孤寂,万劫不复。

然而,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水,突兀地、温柔地拂过他的灵魂。

黑暗的视野里,无声地漾开一圈柔和的光晕。

光晕中心,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浮现。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藕荷色襦裙,样式是十几年前临安闺阁流行的元佑旧款,袖口绣着几朵小小的、淡紫色的牵牛花,针脚细密,带着旧时光的温润。乌黑的长发松松地绾成一个简单的髻,斜插着一支样式朴拙的木簪。她的面容有些模糊,笼罩在一层柔光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温婉,如同秋日映着晴空的潭水,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惊涛骇浪的宁静。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光晕里,嘴角噙着一丝恬淡的笑意,温柔地凝视着他。

“婉儿…” 臻多宝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灵魂深处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呼唤。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温暖,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壁垒,汹涌地淹没了濒死的意识。冰冷的黑暗、刺骨的剧痛、绝望的处境…在这一刻,仿佛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那是他的妻。元佑八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夺走了她如花的生命,也带走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光。那场“时疫”,后来他查明,不过是高俅为了侵吞她娘家一块毗邻御街的旺铺,指使爪牙投下的毒!他苟活至今,忍辱负重,化身“多宝阁”的幽魂,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将那个高高在上的恶魔,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为她,为无数像她一样无声湮灭的冤魂,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快了…婉儿…” 他在灵魂深处喃喃低语,剧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意识在虚幻的温暖中奇异地凝聚起来,变得无比清晰。“就快了…你再等等…再等等我…”

光晕中的身影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眼中充满了理解和包容。她缓缓抬起手,那只手纤细白皙,仿佛还带着生前的温度,隔着冰冷的石门和无尽的黑暗,温柔地、无声地拂向他满是血污的脸颊。

就在这虚幻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刹那——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如同地底巨兽的咆哮,猛地从石门内部、从那黑暗甬道的深处炸开!整面墙壁都在剧烈地摇晃!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

门外,三名“黑鸮”悚然一惊!绷紧的锁链传来剧烈的震颤!

“他在里面搞什么鬼?!” 手持锁链的“黑鸮”厉声喝道,手腕猛地发力回拉!试图将被卡住的钩镶和臻多宝残破的身体一同拽出!

然而,晚了!

“咔嚓!咔嚓!咔嚓!”

一连串更加密集、更加急促、如同骨骼碎裂般的机括咬合声,如同爆豆般从石门内部和甬道深处疯狂响起!那不是开启的声音,而是毁灭的序曲!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整个临安城的地基都在摇晃!

那扇厚重的石门,连同周围大片的石壁,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内部狠狠锤击!瞬间向内崩塌、碎裂!无数大小不一的碎石如同暴雨般激射而出!狂暴的气流裹挟着浓烈的尘土和硝石燃烧的刺鼻气味,猛地从崩塌的缺口喷涌而出,如同地狱打开了闸门!

“小心!” 三名“黑鸮”反应极快,在巨响发出的瞬间便已爆退!但爆炸的冲击波和飞溅的碎石依旧狠狠撞在他们的护身罡气上!那名手持锁链的“黑鸮”首当其冲,锁链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扯断!精钢钩镶连同钩尖上挂着的一大块模糊的血肉,被狂暴的气流狠狠甩飞出去,“当啷”一声撞在对面的墙壁上!

烟尘弥漫,碎石如雨。

当尘埃稍稍落定,眼前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破洞。原本石门的位置连同周围数尺的石壁,已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犬牙交错的断茬和一片狼藉的瓦砾。破洞后方,是更加深邃、散发着浓烈毁灭气息的黑暗。那条精心构筑的逃生甬道,连同里面可能存在的所有秘密,以及臻多宝那具残破的身体,都在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自毁爆炸中,被彻底埋葬、碾碎、化为齑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尘土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焦糊气。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为首的“黑鸮”头目猛地挥散眼前的烟尘,他的目光穿过弥漫的烟雾,紧紧地锁定在那巨大的破洞上。

那破洞宛如一头狰狞的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吞噬了原本应该存在的甬道。烟尘缓缓散去,露出了那破碎不堪的废墟,仿佛是被一场猛烈的风暴肆虐过一般。

“黑鸮”头目面具后的眼孔死死地盯着那破洞,他的眼神冰冷而锐利,然而,在这一瞬间,那冰冷的目光中竟然第一次闪过了一丝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缓缓地抬起手腕,看着那被毒针刺破的小伤口,伤口处此刻正传来阵阵麻痹和刺痛的感觉,仿佛是被一只毒虫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的目光从伤口移开,再次落在那彻底坍塌的甬道废墟上。那废墟中,原本应该有他的目标——那个看似油尽灯枯、只剩一口气的痨病鬼。

然而,此刻那个痨病鬼却不见了踪影,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有那片废墟,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惨烈一幕。

“黑鸮”头目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情绪,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痨病鬼在最后时刻,竟然能够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以如此惨烈、如此决绝、如此震撼的方式,彻底毁掉了一切!

甚至,连他自己的尸骨都化为了飞灰,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搜!” 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和挫败,“一寸寸地搜!把这里翻过来!任何纸片,任何标记,都不能放过!”

另外两名“黑鸮”立刻如同鬼魅般散开,开始在弥漫的烟尘和满地的狼藉中仔细搜索。他们的动作依旧迅捷无声,但空气中弥漫的,却是一种计划被彻底打乱的冰冷杀意。

就在一片死寂的搜索中,那名被扯断锁链的“黑鸮”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里,被爆炸的气浪掀翻的炭炉旁,一张被鲜血浸透大半、边缘焦黑的素白丝帕,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地上。帕子的一角,似乎还压着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用钩镶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挑开丝帕。

下面,是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青玉佩。玉佩质地普通,带着天然的灰褐色石纹,中心浅浅浮雕着一座山峰,峰顶一道细如发丝的闪电纹路,在弥漫的烟尘中,竟隐隐流转着一丝微弱却凌厉的寒光。

“头儿!” 他捡起玉佩,声音带着一丝异样。

为首的“黑鸮”头目立刻闪身过来,接过那枚玉佩。冰冷的指尖摩挲着那峰顶的闪电纹路,面具后的眼孔微微眯起。这玉佩…绝非寻常之物!是信物?是线索?还是…那个痨病鬼留下的最后嘲讽?

他沉默地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一丝未散的执念和诅咒。

“撤!”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地已无价值。将这里…彻底清理掉!” 他看了一眼那巨大的废墟破洞和满地的狼藉,最后的目光扫过墙角那滩刺目的血泊和染血的丝帕。

“是!”

三道黑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向那洞开的头顶暗门。最后一人离开前,屈指一弹,几点幽蓝的火星精准地落在密室角落堆积的陈旧书卷和散落的纸张上。

“呼!”

幽蓝的火焰缓缓升起,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贪婪地吞噬着纸张。火舌如毒蛇般迅速蔓延,舔舐着布满线索图的墙壁,将那些凝聚了无数心血的谋划、推演,以及临安的每一寸脉络,连同这间见证了无数秘密与最终诀别的密室,一同卷入毁灭的烈焰之中。火光熊熊,映照出那巨大的废墟破洞,宛如地狱张开的狰狞巨口。滚滚浓烟顺着洞开的暗门,袅袅升腾,融入临安城那死一般寂静的夜空。

在那片被火焰逐渐吞噬的角落,染血的素帕一角,未被火舌舔舐的地方,一行用极其微小、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书写的血字,在火光中一闪而逝,随即被烈焰彻底吞没:

“…惊雷将至,且看这临安城,谁能承其重?”

密室之外,更深沉的地底。崩塌的甬道废墟深处,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中。

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压迫,如同巨棺合拢。

在这被彻底埋葬的深渊里,一缕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芯,顽强地、最后一次,跳动了一下。

那意识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和一抹释然的微光。

仿佛穿越了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的废墟,他再次看到了那扇沉重的暗门关闭前,赵泓最后回望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的沉重、痛楚、决绝、以及不容置疑的誓言…如同最滚烫的烙印,深深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天…该亮了…”

一个无声的念头,如同叹息,如同祝福,如同最终解脱的释然,在这永恒的黑暗深渊中,悄然弥散,归于永恒的沉寂。

只有那枚被“黑鸮”带走的青玉佩,峰顶的闪电纹路,在临安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依旧流转着微弱而凌厉的寒芒,无声地指向西城外三十里——慈云观。

惊雷的引信,已然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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