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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刮过潼川关低矮的城堞,发出凄厉尖锐的呜咽。鹅毛般的雪片被无形的巨手从沉铅似的天幕上狠狠撕扯下来,又被狂风卷成狂暴的白色旋涡,劈头盖脸地抽打世间万物。雪霰抽在脸上,冰冷锐利,比最恶毒的鞭子还要狠辣。天地混沌一片,目力所及不过数步,灰白风雪吞没了远近一切,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旋转的苍茫。

城北乱葬岗,这片被潼川关遗忘百年的土地,在如此风雪中更显阴森。它如同大地上一块丑陋溃烂的疮疤,在关城建立之前便已是无名尸骨的归宿。层层叠叠的坟冢,新压着旧,有的早已塌陷,露出朽烂的棺木和森然白骨,有的则顽强地凸起,如同大地上凝固的黑色脓包。残碑断碣东倒西歪,半埋在雪泥里,碑文漫漶不清,风雪中望去,宛如无数沉默的鬼影在蠕动。几株枯死的老槐,虬枝扭曲如痉挛的手臂,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低沉悠长的呻吟,如同冤魂在幽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是冻土深层的阴寒,是棺木腐朽的霉味,更是无数死亡沉淀下来的、直透骨髓的阴冷。

赵泓伏在一座巨大的、半塌的坟冢后面。坟冢的夯土被岁月侵蚀,塌陷出一个深凹,此刻积满了冰冷的雪沫。他整个身体紧紧贴服在冻得硬如生铁的地面上,冰冷的雪片簌簌落在他肩背的玄色劲装和覆盖其上的薄薄积雪上,迅速融化,雪水浸透布料,带来刺骨的寒意,试图冻结他每一寸肌肉。然而,这深入骨髓的冰冷,丝毫无法冷却他眼中沸腾的杀意和鹰隼般穿透风雪的锐利目光。他身后不远,雷奔和十几名铁马帮最剽悍的汉子分散伏在雪坑或断碑之后,人人如同雪地里的石雕,屏息凝神,只有紧握兵刃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透露出猎豹扑食前一刻的致命张力。

风雪似乎更急了些,呜咽声陡然拔高,卷起地上的雪粉,形成一道道白色的、短暂的旋流。

雷奔借着这风雪的呼啸掩护,极其缓慢地匍匐挪动,凑近赵泓,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吞没,却清晰地送入赵泓耳中:“赵爷,看!就是前头!‘鬼哭坳’!”他抬手指向前方风雪弥漫处。

赵泓的目光如淬火钢针,刺破混沌的雪幕。隐约可见一片地形微凹的区域,三面被几座巨大的、如同怪兽脊背般的坟包环抱,形成天然的避风之所。就在那片洼地的最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橘红色火光,如同垂死之物的心脏,在风雪中顽强地跳动、闪烁!火光周围,模糊晃动的人影轮廓,在雪幕中时隐时现。风雪咆哮,将一切人声马嘶都吞噬殆尽。

“暗哨位置?”赵泓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冰棱在摩擦,不带一丝温度。

雷奔眼中闪过老辣猎手的光,手指极其隐蔽地快速点指:“左前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后面,树身朽了个大洞,人缩在洞里,只露半个脑袋。右后方,那座断了半截的石马,就藏在马肚子后头,雪盖了大半身。最刁钻的……”他顿了顿,指向洼地入口处一个最高大的坟包,“顶上!盖着白布,趴着,跟坟头雪混一块儿,娘的,差点漏过去!那位置,能把整个坳口看得死死的!”

“雷帮主,你带人解决外围三个暗哨,要快,要无声!”赵泓的指令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我带人直扑火光亮处!记住,留活口,尤其是头目!影阁的舌头,比金子还沉!”

雷奔那张饱经风霜的阔脸上扯出一个狰狞的笑意,干裂的嘴唇下意识舔了舔,仿佛已尝到血腥味:“放心吧赵爷!看我们的!保管让他们死得比这雪还悄没声儿!”他猛地一挥手,几个如同雪地精魂般的身影,贴着地面,借助坟冢阴影和狂风的掩护,如同无声的雪狐,朝着三个暗哨的位置鬼魅般滑去。

赵泓的手指,缓缓扣紧了腰间佩剑的鲨鱼皮剑柄。那是一柄标准的宋代手刀,刀身狭直,近柄处略宽,便于劈砍突刺,血槽幽深。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沿着手臂蔓延至全身,将每一寸肌肉都绷紧至极限,如同一张在无声中拉满的强弓,积蓄着足以撕裂一切的恐怖力量。风雪在耳边狂啸,时间仿佛被这酷寒冻结,每一息都漫长得令人窒息。

突然!

“噗…呃…”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装满谷物的麻袋从高处跌落砸在厚雪上的闷响,从左前方那棵歪脖子老槐的方向传来!紧接着,右后方断石马的位置,也传来一声几乎被风雪淹没的、被扼断喉咙般的短促抽气!最后,是洼地入口那高大坟包顶上,似乎有重物滚落的细微摩擦声!

成了!

雷奔那边得手了!

“杀——!”赵泓眼中寒芒如同地狱之火轰然爆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胸腔迸出!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弩射出,从坟冢后激射而出!玄色身影在风雪中拉出一道模糊的残影!腰间长刀出鞘的龙吟之声清越刺耳,瞬间撕裂了漫天风雪的呜咽!

他身后,铁马帮的精锐们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压抑许久的杀气轰然爆发!十几条彪悍的身影从雪地中暴起,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如同扑向羊群的饥饿猛虎,紧随赵泓,向着洼地中央那点跳动的火光猛扑过去!雪地被踏得碎屑纷飞。

洼地内,几堆篝火在避风的洼地里勉强燃烧着,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二十几张惊愕扭曲的脸。这些人正是从枯柳坡砖窑侥幸逃脱的黑沙会骨干,以及帅府袭击中漏网的影阁残余!他们围坐在火堆旁,身上裹着肮脏的皮袄,兵刃和干粮袋随意地散落在脚边雪泥里,篝火上架着铁壶,正咕嘟咕嘟煮着劣质的茶汤。骤然的袭击如同雷霆炸响在头顶!

“敌袭——!”一个满脸横肉、腮边一道刀疤的头目最先从篝火旁跳起,嘶声裂肺地狂吼,一把抄起了靠在身旁的沉重弯刀!那弯刀形如新月,刃口闪着幽蓝,是边军惯用的制式破甲刀。

然而,太晚了!

赵泓的速度已非人力所能及!他裹挟着风雪和死亡的气息,如同黑色的旋风悍然撞入人群!手中的长刀化作一道死亡飓风!没有花哨的虚招,只有千锤百炼、纯粹为杀戮而生的劈、刺、抹、撩!刀光过处,带起的不是风,是滚烫的血泉!

“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一名刚抓起长矛的黑沙会悍匪,连矛带人,被赵泓一刀从右肩斜劈至左肋!沉重的破甲刀势如破竹,斩断矛杆,切开皮袄、锁子甲、血肉、内脏,最后卡在断裂的腰椎上!两片残躯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在巨大的冲力下左右飞开,滚烫的鲜血和内脏碎片如同泼墨,猛地喷溅在篝火上,发出“嗤嗤”的爆响,腾起一股混合着焦糊和血腥的白烟!篝火瞬间黯淡,映照着周围人惨白如纸的脸。

另一名影阁杀手如同鬼魅般从赵泓左侧阴影中无声滑出,手中一柄淬毒的短小蛾眉刺,毒蛇吐信般刺向赵泓腰眼!赵泓甚至没有回头,左手如同背后生眼,精准无比地一把扣住杀手持刺的手腕,五指如铁钳般猛地一收!清晰的骨裂声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清脆!杀手惨嚎刚起,赵泓右手长刀顺势反撩,冰冷的刀锋毫无阻碍地划过对方脆弱的咽喉!气管、颈动脉同时被切开,大蓬温热的血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喷涌而出,形成一片短暂的红雾!杀手捂着喷血的脖子,嗬嗬作响,像被抽了骨头的蛇般软倒下去。

“拦住他!他是赵泓!杀了他赏千金!”那头目惊骇欲绝,声音都变了调,一边踉跄后退,一边嘶声指挥手下围攻。但赵泓这柄人形凶器的恐怖杀伤力,已如冰水般浇灭了亡命徒们残存的凶悍!铁马帮的好手们亦如猛虎入羊群,沉重的朴刀、钩镰枪、铁锏、骨朵,裹挟着风雷之声,狠狠砸向混乱的敌人!洼地里瞬间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刀锋入肉的闷响、骨断筋折的脆裂、濒死的惨嚎、兵刃撞击的火星,混杂着风雪声,奏响一曲残酷的死亡交响!积雪被践踏成污浊的红黑色泥泞,断肢残躯随处可见。

雷奔解决了暗哨,带着一身浓烈的血腥气怒吼着加入战团,他手中那柄沉重的鬼头刀,刀背厚实,刀锋开有长长的血槽,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带着沉闷的呼啸!一个刚举刀格挡的黑衣人,连人带刀被鬼头刀劈得倒飞出去,胸骨尽碎,口中喷出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重重砸在雪地上,再无声息。

战斗爆发得猛烈如火山喷发,结束得也如同被快刀斩断的乱麻。在赵泓这柄无坚不摧的杀戮之刃引领下,这群本就惊魂未定、被追得如同丧家之犬的残兵败将,根本组织不起丝毫有效的抵抗。不到一盏滚烫茶汤凉透的功夫,洼地里已躺了十几具形态各异的尸体。剩下的七八个,包括那个试图在混乱中钻进坟包缝隙逃走的头目,也都被铁马帮的汉子们用牛筋索和麻绳死死捆翻在地,如同待宰的猪猡。

风雪似乎小了些,呜咽声变得低沉,却更添了几分荒坟的凄凉。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缕缕青烟和刺鼻的血腥、焦糊气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赵泓一脚踏在那头目的胸口,坚硬的牛皮靴底几乎要将对方的肋骨踩断。手中长刀冰冷的刀尖,精准地抵住对方因恐惧而剧烈滚动的喉结,微微下压,立刻在粗糙的皮肤上划开一道细小的血口,鲜红的血珠瞬间渗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红宝石。

“说!”赵泓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杀意,“影阁在潼川关还有哪些耗子洞?跟鞑子怎么勾搭?‘夜枭’的上线是谁?”他身上浓烈得近乎实质的煞气,让脚下的头目如同深秋寒风中的枯叶,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

“我……我不知道……饶命……”头目嘴唇哆嗦,还想嘴硬。

刀尖没有丝毫犹豫,又向下压了一分。冰冷的刀锋切入皮肉,更深,更痛!鲜血不再是渗出,而是汩汩地流淌下来,染红了头目的脖颈和前襟。

“啊啊!我说!我说!”剧痛和死亡的恐惧瞬间击溃了他最后的心防,涕泪横流地嘶喊起来,“在……在城南!‘慈云庵’!菜窖!菜窖底下!那里……那里是‘夜枭’大人……不,是那逆贼的一个秘密联络点!有……有他存放的一些密信!和蒙古人……是……是通过关外‘秃鹫集’的一个皮货商‘巴特尔’联系!他……他每隔十天会派人来潼川关‘醉仙楼’接头!下次……下次就在后天!上线……上线我真的不知道!只有‘夜枭’才知道!饶命!赵爷饶命啊!”他语无伦次,竹筒倒豆子般将所知和盘托出,最后只剩下凄厉的求饶。

慈云庵!醉仙楼!巴特尔!三个名字如同三道闪电,劈开赵泓心中的迷雾!慈云庵,城南那座香火不算鼎盛、尼众清修的庵堂,谁能想到佛门净地的菜窖之下,竟藏着通敌的蛇鼠!醉仙楼,潼川关最负盛名的酒楼,雕梁画栋,酒香飘溢,竟是敌酋密探的接头之所!这些信息,重逾千钧!

“还有呢?”赵泓的声音更加冰冷,刀尖纹丝不动,“你们抓了百草堂苏芷堂主?关在哪里?”

“苏……苏芷?”那头目被踩得几乎窒息,脸上却是一片真实的茫然和恐惧,“没……没有啊!我们没抓她!真的!我们从帅府逃出来就躲到了这里,像耗子一样藏着,连口热食都弄不到,哪敢再去抓人?那不是找死吗?饶命啊赵爷!”

不是他们?!

赵泓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济世堂后院那些打斗的痕迹,残留的迷香……糟了!调虎离山!臻多宝!

巨大的恐惧,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凶猛地噬咬上赵泓的心脏!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毒牙刺入血肉的尖锐痛楚!

“雷奔!这里交给你!看好俘虏!清理现场!发现任何密信、信物、令牌,立刻收好!严加审问!”赵泓丢下这句话,甚至来不及等雷奔那声粗嘎的“得令”出口,身影已如离弦的劲弩,在雪地上炸开一蓬雪雾,朝着城东济世堂的方向,亡命般狂奔而去!风雪被他疾驰的身影撕裂,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尾迹,如同彗星划过死寂的乱葬岗。

城东,济世堂后院。

风雪在此处似乎被高墙阻挡,小了一些,却更显出一种死寂的压抑。与乱葬岗的血腥厮杀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一种被强行掐断的混乱气息。打斗的痕迹异常明显:破碎的粗陶药罐碎片散落一地,如同死鱼的鳞片;原本整齐堆放的药箩翻倒,各色草药被踩踏得混入雪泥;几把黄杨木椅子和一张小方桌歪倒在地,桌腿断裂;青石地砖上,几滩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在积雪映衬下触目惊心。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甜腻中带着辛辣的奇特香气,如同某种劣质的胭脂水粉被打翻了,却又夹杂着一丝令人头晕的异样。这气味顽强地钻入鼻腔——正是百草堂特制的强力迷香“七步倒”!它甜腻的外衣下,包裹着令人筋骨酥软的毒牙。

臻多宝裹着一件名贵的紫貂裘,这本是御寒的华服,此刻却衬得他露在裘衣外的脸比地上的积雪还要苍白。他紧抿着薄唇,强忍着胸口翻涌的憋闷和一阵阵袭来的寒意,在周振派来的五名精锐亲兵护卫下,仔细勘察着这片狼藉。为首的队长姓王,身材敦实,面容刚毅,是周振的远房侄子,忠诚可靠。他警惕地按着腰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院墙和屋顶的阴影。

臻多宝手中拿着一个苏芷特制的银质香笼,小巧玲珑,笼壁上錾刻着缠枝忍冬纹,笼内正静静燃烧着几段奇特的褐色药草,散发出一种清苦微凉的气息。这药草能中和大部分迷香毒性,更能激发、引导其残留的独特气味轨迹。

“血迹有两处,”王队长蹲下身,指着地面,声音低沉而清晰,“这一处,喷溅状,血迹点大而分散,力道很足,应是护卫的药童或伙计被人猛力砍劈或刺中要害时喷出。另一处,”他挪开两步,指向靠近后门的位置,“滴落状,血滴间隔较密,大小均匀,延伸向虚掩的后门……看这杂乱的脚印,不止一个人,脚步虚浮拖沓,深浅不一,是中了迷香后被人强行拖走的痕迹。”他粗糙的手指划过雪地上模糊的拖拽轨迹。

臻多宝也在血迹旁蹲下,纤长的手指沾了一点尚未完全冻结的粘稠血液,凑近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眉头蹙得更紧。他又仔细看了看地上的拖痕,手指拂过雪地上几道被硬物刮擦出的浅痕。“拖行痕迹到了后巷就彻底消失了……雪太大,覆盖了一切。”他站起身,面色凝重如寒潭,举起手中的银香笼,闭上双眼,凝神静气,全部心神都沉入那香笼中飘散出的、被清苦药气中和后引导出的、极其细微的迷香残留轨迹。

时间在风雪的低吟中流逝。王队长和亲兵们屏息凝神,紧握刀柄,警惕着四周。忽然,臻多宝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桃花眼里,此刻锐光如电!

“这边!”他指向后巷通往城东贫民窟的一条狭窄岔路。银香笼口飘出的青烟,正清晰地、持续地朝着那个方向倾斜流动,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跟上!护住陈先生!”王队长低喝一声,亲兵们立刻呈护卫阵型,将臻多宝护在中间,踏入了那条更加肮脏狭窄的小巷。

风雪在曲折逼仄的巷道里打着旋,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两侧是低矮破败的泥坯房,有的窗户用破草席勉强堵着,在风中发出“噗噗”的拍打声。墙角堆满冻硬的垃圾和积雪。沿着这迷宫般的小巷七拐八绕,银香笼的指引越来越清晰,那股甜腻辛辣的残留气味也似乎浓烈了一丝。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处荒废的院落前。

院墙早已坍塌大半,连门板都只剩半边,斜斜地挂在朽烂的门框上,在风雪中吱呀作响。院子里堆满了不知何年何月的破烂杂物,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只显出奇形怪状的轮廓。只有一间低矮的土屋还勉强立在院子深处,屋顶塌了一角,露出黑黢黢的椽子。银香笼的青烟,笔直地指向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屋!

“围起来!小心有诈!”王队长眼神凌厉,迅速打出手势。亲兵们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无声散开,刀剑出鞘的细微摩擦声令人心头发紧,瞬间封锁了小屋所有可能逃窜的出口——破窗、残门,以及屋顶的豁口。

臻多宝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那层单薄的胸腔。他看了一眼王队长,王队长点点头,紧握腰刀,侧身护在他前方。臻多宝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迷香和另一种不祥的气味刺入肺腑,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和剧烈的咳嗽。他猛地抬脚,踹向那扇摇摇欲坠、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

“哐当”一声,朽烂的门板向内砸落,溅起一片尘埃。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七步倒”残留的甜腻气息,如同腐烂的巨浪,猛地从昏暗的屋内扑面打来!屋内没有灯火,只有门外雪地反射的惨白微光斜斜透入,勉强勾勒出屋内的轮廓。

地上,赫然躺着两个人!

靠近门口的是一个穿着济世堂伙计短褐的少年,胸口深深插着一柄样式普通的牛耳尖刀,刀柄微微颤动。少年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恐,早已气绝。鲜血在他身下洇开一大片深色。

而稍里面一点,一根支撑着倾斜屋顶的粗木柱子上,一个身影被粗大的麻绳死死捆缚着!正是苏芷!她散乱的发髻垂下几缕青丝,遮住了半边脸颊,露出的肌肤上有着明显的淤青和擦伤,嘴角残留着一道干涸的血迹。她双目半阖,眼神涣散无光,口被一团肮脏的破布牢牢塞住,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痛苦的呜咽。显然遭受了粗暴的殴打和“七步倒”迷香的双重折磨,身体软得像面条,全靠绳索勒着才未倒下。但她还活着!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

而在苏芷面前,背对着门口,站着一个瘦高如同竹竿般的黑衣人!他正俯身,左手粗暴地捏住苏芷的下颌,迫使她仰头,右手拿着一个青白色的小瓷瓶,瓶口对着苏芷被塞住的嘴,似乎要强行撬开塞布,将那瓶中毒物灌下去!门板砸落的巨响让他动作猛地一僵,愕然回头!

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暴露在门口渗入的光线中!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眼神里充满了毒蛇般的怨毒和猝不及防的惊愕!那是一种常年与黑暗和死亡打交道的人特有的阴鸷气息。

“黑心蛇崔三!”王队长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这是黑沙会里令人闻之色变的角色,专门负责刑讯、用毒,手段阴狠毒辣,其豢养的毒蛇“黑线儿”更是令人防不胜防!

“找死!”崔三见行迹败露,眼中凶光瞬间暴涨,如同淬毒的针尖!他反应快得惊人,左手捏着的瓷瓶看也不看,猛地朝着门口的臻多宝砸去!同时右手闪电般从腰间一抹,一柄刃口闪着幽蓝淬毒光芒、形似蛇信的狭长匕首已握在手中!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毒蛇,带着一股腥风,合身扑向离门口最近的王队长!匕首直取王队长心窝,又快又毒!

“保护陈先生!”王队长怒吼,腰刀瞬间出鞘,雪亮的刀光迎着那抹幽蓝格挡上去!宋制手刀刀身狭长,利于劈刺,此刻却显得有些沉重。

“小心毒!”臻多宝急呼,身体本能地向旁边急闪!

那砸来的瓷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地一声撞在门框上碎裂!一股墨绿色的、带着强烈腥臭的粘稠烟雾猛地爆开,瞬间弥漫开来!正是崔三的成名剧毒“碧磷腐骨烟”!

王队长和冲在最前的两名亲兵首当其冲!虽然下意识屏住呼吸,但距离太近,那墨绿色的毒雾如同活物般沾上皮袄、皮肤!一丝腥甜钻入鼻腔!三人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手脚如同灌了铅般酸软无力,眼前阵阵发黑!王队长格挡的刀势瞬间迟滞!

崔三的毒匕首如同附骨之疽,幽蓝的刃光轻易绕过迟滞的刀锋,毒蛇般刺向王队长因中毒而动作迟缓的肋下!角度刁钻,狠辣绝伦!

眼看那淬着蓝汪汪死亡之光的匕首就要洞穿王队长的皮甲!

“叮!”

一道乌沉沉的寒光,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打在崔三匕首的护手与刃身连接处!力道奇大,火星四溅!

是臻多宝情急之下掷出的、苏芷给他的防身铁蒺藜!乌铁打造,棱角分明,沉重异常!

崔三手腕剧震,匕首被这股大力撞得向外荡开,险险擦着王队长的皮甲划过!幽蓝的刃锋甚至在厚实的皮甲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焦痕!

必杀一击被阻,崔三眼中怨毒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嘶,身形诡异一扭,竟放弃了中毒踉跄的王队长,那双淬毒的眼睛瞬间锁定了看起来最为文弱、手中已无武器的臻多宝!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裹挟着腥风和残余的碧绿毒雾,幽蓝的匕首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直刺臻多宝毫无防护的心口!速度之快,臻多宝甚至能看清匕首尖端那一点凝聚的、令人心悸的幽蓝!

死亡的阴影,带着毒蛇的腥气,瞬间笼罩而下!臻多宝瞳孔骤缩,身体却因那剧烈的惊悸和胸口的窒痛,僵硬得无法动弹!

就在那幽蓝的毒牙距离臻多宝心口要害不足三寸,冰冷的死亡气息已刺透紫貂裘,触及肌肤的刹那——

“噗嗤!”

一道雪亮的剑光,如同撕裂沉沉夜幕的闪电,带着焚尽八荒的狂怒和无坚不摧的杀意,从门外那混沌的风雪中疾射而入!后发,却以超越凡人想象的速度,先至!

剑光精准得匪夷所思!如同热刀切入凝固的牛油,带着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从崔三的后心刺入,剑尖毫无阻碍地从他前胸透出!冰冷的剑锋上,一滴鲜红的血珠瞬间凝聚,滚圆,折射着门外雪地的微光。

崔三前扑的身形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僵在半空!脸上狰狞的杀意和扑向猎物的兴奋瞬间凝固,化为极致的错愕与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胸前透出的那截滴着血的、雪亮的剑尖。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扭动脖子,骨骼发出咯咯的轻响,想要看清身后。

风雪卷动着破碎的门板碎屑,门口,一个身影如同从地狱血池中踏出的修罗,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刺骨的寒气,凝固在那里。玄色的劲装被血和雪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钢铁般的轮廓。脸上溅着点点暗红的血斑,双目赤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火焰——正是赵泓!

赵泓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冰冷的杀戮意志。手腕猛地一震!

“唰!”

长剑带着一蓬滚烫的血雨和碎裂的内脏组织,从崔三身体里拔出!崔三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噗通”一声砸在冰冷污浊的地面上,四肢微微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那双至死都圆睁着的、充满怨毒和惊愕的眼睛,空洞地对着屋顶的破洞外灰暗的天空。一点幽蓝的寒光从他袖口无声滑出,竟是一条筷子粗细、通体碧绿、唯有脊背一条黑线的毒蛇“黑线儿”。小蛇似乎感受到主人生命的消逝,昂起的三角头颅茫然地左右探了探,最终也软软垂下,缠绕在崔三渐渐冰冷的手腕上。

风雪从破门和屋顶的窟窿里倒灌进来,发出呜呜的悲鸣。小小的土屋内,浓烈的血腥味、迷香的甜腻、毒烟的腥臭、草药的清苦,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复杂气息,沉重地弥漫在每一寸冰冷的空气中。

赵泓甚至没有瞥一眼地上的尸体,一个箭步冲到臻多宝面前,双手如同铁钳般抓住他的肩膀,力道之大让臻多宝微微蹙眉。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急切地在臻多宝脸上、身上扫视,声音因巨大的后怕而微微发颤:“多宝!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他的气息粗重,带着风雪和血腥的味道,喷在臻多宝冰凉的脸上。

臻多宝惊魂甫定,胸口剧烈起伏,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看着赵泓脸上未干的血迹和眼中尚未褪去的赤红,感受着那双手掌透过紫貂裘传来的、几乎要灼伤人的滚烫温度,还有他身上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寒气……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同时冲上眼眶和心口。他强压下咳嗽,摇摇头,声音因虚弱和情绪波动而异常沙哑:“我……没事。你……来得……”他喘息着,艰难地抬起手,指向柱子那边,“……正好。苏芷……”

赵泓这才猛地转头,看到了柱子上被捆缚的苏芷。他眼神一凛,立刻上前,手中还滴着血的长刀精准地划断绳索。苏芷失去支撑,软软地向前倒去。赵泓一把扶住她,取下她口中的破布。

“咳咳……咳……”苏芷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喘息,涣散的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丝神采,看清眼前两人,眼中瞬间涌上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尽的委屈,泪水无声滑落,“多……多谢赵爷……陈先生……他们……他们逼问百草堂的秘方和……解毒丹的方子……还想……还想用我……引你们出来……下毒手……”话未说完,体力透支加上精神冲击,她头一歪,晕厥过去。

“王队长他们中毒了!快!”臻多宝急道,自己也因强撑而一阵摇晃。

赵泓立刻从怀中掏出苏芷之前给他的通用解毒丹瓷瓶,倒出几粒褐色药丸,塞入王队长和中毒亲兵口中。臻多宝也强撑着,指点赵泓从苏芷腰间一个极其隐蔽的暗袋里,摸出另一个更小的青玉药瓶,倒出几粒气味清凉醒神的碧绿药丸,分给众人服下。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之意直冲脑门,暂时压制住了“碧磷腐骨烟”的毒性蔓延。王队长等人脸上中毒的青黑之气稍退,立刻盘膝坐下,运转内息,加速驱毒。

风雪依旧在屋外呼啸,撕扯着残破的土屋。屋内,摇曳的灯笼将人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幢幢鬼影。

赵泓扶着臻多宝靠墙坐下,让他靠在自己坚实的臂膀上。臻多宝则紧紧握着苏芷冰凉的手,将自己微弱的真气缓缓渡入她体内,为她驱寒护住心脉。王队长和亲兵们闭目调息,汗珠从额头渗出。众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在赵泓身上,在这破败的土屋里,在经历了生死一线的惊魂后,等待着风暴的方向。

赵泓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乱葬岗的血战、俘虏的供词——慈云庵菜窖下的密点、醉仙楼后天的致命接头、皮货商巴特尔这条通敌的暗线——快速而准确地复述了一遍。最后,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火的利剑,深深刺入臻多宝的眼眸,一字一句道:“影阁的真正目标,是醉仙楼!那是他们与蒙古方面勾连的最后一条明线!巴特尔必须活捉!顺藤摸瓜,揪出幕后的‘夜枭’!还有他背后更深的大鱼!彻底斩断这条通敌的锁链!”

臻多宝靠在赵泓坚实如铁壁的臂膀上,那滚烫的温度隔着衣物传来,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怀中,苏芷冰凉的手在他渡入的真气下,也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寒冰中悄然萌发的一点生机。赵泓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如同战鼓般敲打在他的后背,奇异地抚平了所有的惊悸和疲惫。他抬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迎上赵泓那燃烧着决然战意的目光,嘴角缓缓向上扯动,最终形成一个带着血腥气的、锐利如刀锋的微笑。那双总是慵懒含笑的桃花眼,此刻亮得如同寒夜里最冷的星辰。

“好!”他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与这文弱身躯截然不同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屋外风雪的呜咽,“后天,醉仙楼!这一次,我们要把影阁和蒙古人的爪子,连根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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