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枯瘦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软软地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那柄贯穿他胸膛的钢刀,刀尖兀自滴落着滚烫的、属于这个忠仆最后的生命印记。鲜血迅速在雨水中洇开,刺目的红,染红了臻多宝的视线,也染红了他整个世界。
“福——伯——!!!”
那一声悲号,凄厉得如同地狱厉鬼的嘶鸣,撕裂了松林的寂静,盖过了呼啸的风雨。十五年的压抑,十五年的孤愤,十五年的血海深仇,在这一刻,被福伯温热的鲜血彻底点燃,化作焚尽理智的滔天烈焰!
臻多宝猛地从地上弹起,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狡黠笑意的桃花眼,此刻赤红如血,只剩下纯粹的、癫狂的杀意!泪水混合着血水,在他脸上肆意流淌,形同恶鬼。他手中那把短匕,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狂暴,发出低沉的嗡鸣!
“畜生!!!我要你偿命!!!”
他不再是那个精于算计、嬉笑怒骂的“多宝道人”,而是一头被彻底激怒、只知撕咬的凶兽!面对黑衣人抽刀的动作,他不闪不避,甚至主动迎了上去!短匕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刺对方心窝!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完全超脱了他平日的身法极限!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臻多宝在极度的悲痛下会爆发出如此悍不畏死的疯狂!他下意识地挥刀格挡,刀锋堪堪架住匕首的锋芒!
“铛!”火星四溅!
但臻多宝的攻势如同狂风暴雨!一击不中,他竟直接弃了匕首,整个人如同炮弹般狠狠撞入黑衣人怀中!同时,他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带着刻骨的仇恨,狠狠咬向对方持刀手腕的肌腱!
“啊——!”黑衣人猝不及防,剧痛让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手腕力量瞬间松懈!
就是现在!
臻多宝眼中凶光爆闪!他空出的右手,五指并拢如刀,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力量和恨意,狠狠戳向黑衣人暴露在外的咽喉!这一下,快!准!狠!带着玉石俱焚的意志!
“噗嗤!”
指骨碎裂的声音与喉骨碎裂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黑衣人眼珠暴凸,口中涌出大量血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恶鬼般的青年。他手中的钢刀无力地滑落,庞大的身躯轰然向后倒去,重重砸在泥泞中,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臻多宝踉跄后退,右手剧痛钻心,指骨显然已经折断变形,鲜血淋漓。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地上福伯的尸身和黑衣人的尸体。大仇得报的快意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深的、如同黑洞般的悲怆瞬间吞噬。
福伯死了……为了救他……死了……
又一个亲人……倒在了他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
巨大的空虚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福伯冰冷的尸体旁。他伸出颤抖的、完好的左手,想要触碰老人那还残留着一丝安详和欣慰的脸庞,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隔,手指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福伯……福伯……”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混合着雨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滚落。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孤独。“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没用……”
就在这时!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雨幕,在不远处的松树上炸开一团醒目的红色焰光!
信号箭!
臻多宝猛地抬头,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警觉!影阁的人在召集同伙!此地不可久留!
“多宝!!”一声焦急的呼唤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赵泓!他浑身浴血,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冒血,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他显然解决掉了纠缠他的敌人,循着臻多宝的悲号找了过来。
当赵泓看到洞口的景象时,瞳孔骤然收缩!福伯冰冷的尸体,黑衣人碎裂的咽喉,以及跪在血泊中、浑身颤抖、右手血肉模糊、眼神空洞绝望的臻多宝……这幅景象如同最残酷的画卷,狠狠冲击着他的心神!
“福伯……”赵泓的声音带着沉痛的嘶哑,他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看着臻多宝那副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模样,一股巨大的心疼和愤怒攫住了他。
“走!”赵泓没有任何犹豫,强忍着左臂的剧痛,一个箭步冲上前,右手猛地抓住臻多宝完好的左臂,将他从地上硬生生拽了起来!“他们发信号了!追兵马上就到!快走!”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焦急地扫视着山下,已经能看到更多黑影正快速向信号方向聚集!
臻多宝被赵泓大力一拽,身体晃了晃,眼神依旧有些涣散,仿佛灵魂还停留在福伯倒下的那一刻。“福伯……他……”
“我知道!我都知道!”赵泓低吼着打断他,眼神灼灼地盯着臻多宝空洞的眼睛,“但现在你必须活着!为了福伯!为了你爹娘!为了你臻家满门!也为了我!”他猛地指向臻多宝怀里那个冰冷的金属筒,“为了它!福伯用命换来的东西!你想让它再落入影阁之手吗?!你想让福伯白死吗?!”
“福伯……白死……”臻多宝喃喃重复着,空洞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金属筒,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福伯最后的目光,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走!!!”赵泓再次厉喝,声音带着一丝破音,用力将臻多宝推向山林更深处!他强撑着挡在臻多宝身后,长剑横握,面对着山下迅速逼近的、如同黑色潮水般的追兵,眼神决绝!
臻多宝被赵泓那声饱含着焦急、愤怒和某种更深沉情感的厉喝彻底惊醒!求生的本能和对福伯遗志的承诺瞬间压倒了崩溃的悲伤!他最后看了一眼福伯安详又悲凉的遗容,狠狠一咬牙,眼中赤红的疯狂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的恨意和一丝刚刚点燃的、名为责任的微光。
“走!”他嘶哑地应了一声,不再犹豫,转身向着山林深处、赵泓指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每一步踏在泥泞的山路上,都像是在践踏着自己的心,也像是在为福伯铺就一条复仇的血路!
赵泓看到臻多宝开始行动,心中稍定。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左臂伤口传来的阵阵眩晕,长剑斜指地面,雨水冲刷着剑身上的血迹。他像一座孤峰,矗立在狭窄的山道上,阻挡着汹涌而来的黑色潮水。
“杀!”为首的黑衣人眼神冰冷,没有任何废话,一声令下,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扑上!刀光剑影瞬间将赵泓笼罩!
赵泓眼神沉凝如水,剑光展开,如同泼水不进!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声密集如雨!他身法灵动,在狭窄的山道上腾挪闪避,每一次出剑都精准狠辣,专攻敌人要害!一个照面,便有两人惨叫着倒下!
然而,敌人太多了!而且训练有素,配合默契。赵泓本就带伤,左臂的剧痛和失血让他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迟滞。更要命的是,他需要守住这条通道,为臻多宝争取时间,不能后退,不能闪避,只能硬抗!
“嗤!”一柄弯刀刁钻地划过他的右肋,带出一道血线!
“砰!”一个沉重的肘击狠狠撞在他的后背,让他喉头一甜!
赵泓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剑势却丝毫未乱!他咬紧牙关,将涌到喉头的鲜血强行咽下!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死死盯着每一个试图越过他防线的敌人!
“赵泓!”已经跑出一段距离的臻多宝,听到身后的闷哼和激烈的打斗声,猛地回头!他看到赵泓浴血奋战的身影在数名黑衣人的围攻下摇摇欲坠,每一次格挡都显得异常吃力,鲜血不断从他身上各处伤口涌出,染红了脚下的泥水!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臻多宝的心脏!比看到福伯倒下时更加尖锐的恐惧!赵泓不能死!他不能失去赵泓!这个在他最黑暗时刻出现,给予他支撑,此刻又用身体为他筑起屏障的人!
“不——!”臻多宝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他猛地停下脚步,不顾一切地想要折返回去!怀中的金属筒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但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救赵泓!哪怕一起死!
就在臻多宝转身欲冲的刹那!
“噗——!”
一声利器穿透血肉的沉闷声响,清晰地穿透风雨,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臻多宝的心上!
他惊恐地看到,围攻赵泓的一名黑衣人,趁着赵泓格挡另一人攻击的间隙,手中一柄细长的、泛着幽蓝毒光的锥刺,如同毒蛇般,狠狠刺入了赵泓的后腰!
赵泓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瞬间定格!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从自己腹部透出的、滴着血和幽蓝毒液的锥尖!剧痛和一股麻痹感瞬间席卷全身!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逸出。他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脱手落地。
“赵泓——!!!”臻多宝目眦欲裂!那一声锥刺入体的声音,如同将他自己的心脏也一并刺穿!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朝着赵泓倒下的方向冲去!
然而,就在赵泓中刺倒下的瞬间,围攻他的黑衣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创激起了凶性,数柄兵刃同时朝着失去反抗能力的赵泓劈砍而下!
千钧一发!
“铮——!”
一道清越悠长、仿佛龙吟般的剑鸣,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雨幕!紧接着,一道匹练般的雪亮剑光,如同九天银河倾泻,带着煌煌正气与无匹的锋锐,从天而降!
剑光所过之处,空气仿佛都被切割开来!那几名挥刀砍向赵泓的黑衣人,只觉得手腕一凉,随即剧痛传来!握刀的手连同手中的兵刃,竟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剑齐腕斩断!断臂和断刃伴随着喷涌的鲜血,一同飞上半空!
“啊——!”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响彻山林!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赵泓身前。来人身材高挑,一袭青衫在风雨中猎猎作响,却片雨不沾身。他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素白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寒潭、却又仿佛燃烧着星火的眼眸。他手中握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身光洁如镜,雨水落在上面,瞬间滑落,不沾分毫。剑尖斜指地面,一滴殷红的血珠正顺着剑锋缓缓滑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黑衣人,包括正要冲上来的臻多宝,都瞬间僵在原地!那惊鸿一剑,那神鬼莫测的身法,还有那青衫人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山岳般巍峨又如同深渊般冰冷的强大气势,都昭示着这是一个他们绝对无法抗衡的存在!
青衫人并未理会那些捂着手腕惨叫的黑衣人,甚至没有看臻多宝一眼。他的目光,透过冰冷的白面具,落在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腰间伤口正不断渗出黑血的赵泓身上。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带着一丝……关切?
他俯下身,动作快如闪电,手指在赵泓腰腹间几处大穴疾点,暂时封住毒血蔓延。然后,他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把抓住赵泓的衣襟,将他如同拎一件物品般轻松提起,夹在腋下。
“走。”一个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字眼,从面具下吐出。是对臻多宝说的。
话音未落,青衫人身形一晃,如同移形换影,已出现在臻多宝身边。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包裹住臻多宝,让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对方,向着山林更高、更深处疾掠而去!速度快得只在原地留下淡淡的残影!
那些断腕的黑衣人惊恐地看着三人消失的方向,竟无一人敢追!那惊世一剑的恐惧,深深烙印在他们心中。
臻多宝被那股力量裹挟着,耳畔是呼啸的风声。他怀中紧紧抱着金属筒,目光却死死盯着被青衫人夹在腋下、生死不知的赵泓。赵泓腰间的伤口还在渗血,那幽蓝的毒液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他从未感到如此恐惧,如此无力!赵泓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赵泓!赵泓!你醒醒!”臻多宝的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呼唤着。
青衫人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速度更快了几分。他似乎在躲避着什么,选择的路径极其刁钻隐蔽,很快便将山下的追兵彻底甩开。
不知过了多久,青衫人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他带着臻多宝和昏迷的赵泓,来到一处极其隐蔽的山坳。这里背靠陡峭的悬崖,前方是密不透风的原始丛林,只有一条极其狭窄、被藤蔓完全遮掩的缝隙通向里面。
青衫人拨开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他率先夹着赵泓钻了进去,臻多宝也立刻跟上。
洞内别有洞天。空间不大,但干燥通风,似乎经过人为的简单修整。角落堆放着一些干燥的柴禾和一个破旧的瓦罐。洞壁渗出的山泉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洼,清澈见底。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猎户或采药人的临时庇护所。
青衫人将赵泓小心地放在一处铺着干草的石台上。动作虽然依旧显得有些生硬,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他……他怎么样?”臻多宝扑到石台边,声音颤抖,看着赵泓毫无血色的脸,心沉到了谷底。那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呈现出不祥的青紫色,毒显然在扩散!
青衫人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搭在赵泓的手腕上。片刻后,他面具下的眉头似乎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玉盒,打开,里面是几排细如牛毛、闪着寒光的金针。
他出手如电,金针精准地刺入赵泓腰腹伤口周围的几处要穴,手法玄奥无比。随着金针的刺入,赵泓伤口渗出的黑血似乎加快了一些。接着,青衫人又从怀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两粒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赤红色丹药,毫不犹豫地塞入赵泓口中,运功助其化开药力。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看向臻多宝,那冰冷的白面具转向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臻多宝怀中的金属筒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目光又扫过臻多宝血肉模糊的右手。
“处理伤口。他,暂时死不了。”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任何情绪,“但毒很烈。需要‘七叶鬼臼’和‘血竭’。”
臻多宝听到“暂时死不了”几个字,紧绷的心弦才稍微松弛了一丝,但“毒很烈”三个字又让他心提到了嗓子眼。“七叶鬼臼?血竭?”他急切地问,“哪里有?我去找!”
“此山深处或有。但危险。”青衫人言简意赅,目光似乎穿透山洞,望向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幕,“影阁,不会放弃。”
臻多宝看着石台上气息微弱、生死悬于一线的赵泓,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冰冷的金属筒,最后目光落在自己剧痛钻心的右手上。福伯的血,赵泓的血,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仿佛在他灵魂深处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和身体的疼痛。他走到水洼边,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蘸着冰冷的山泉水,开始笨拙地、一点点清洗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剧痛让他额头冷汗涔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他一声不吭。清洗完伤口,他又撕下布条,忍着剧痛,用左手和牙齿配合,艰难地将右手断骨处固定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脸色苍白,几近虚脱。但他没有休息,而是走到石台边,跪坐下来。他伸出完好的左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轻轻握住赵泓冰冷的手。那只手曾经那么有力,此刻却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赵泓……”他低声呼唤,声音嘶哑而轻柔,“撑住……求你……一定要撑住……”他将赵泓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赵泓苍白的手背上。
“福伯走了……你不能走……你答应过我的……你发过誓的……”他像是在对赵泓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更像是在对着这残酷的命运发出卑微的祈求,“你说过……要和我一起报仇的……你说过……不再让我孤身一人的……赵泓……你听到了吗……”
山洞内一片寂静,只有洞外风雨的呜咽和臻多宝压抑的、带着泣音的喃喃低语。冰冷的金属筒静静躺在一旁,幽暗的纹路在洞内微弱的光线下流转,仿佛一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这人间至悲的一幕。
青衫人站在洞口阴影处,白面具下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臻多宝紧握着赵泓的手、低声啜泣的背影。那冰冷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微澜。他沉默着,如同一尊无情的石像,守护着这方寸之地的短暂宁静,也守护着石台上那个命悬一线的青年,以及那个在绝望中抓住最后一丝微光的、背负着血海深仇的灵魂。
心灯将熄,松涛泣血。前路,依旧是无尽的黑暗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