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龛莲座,心灯不灭。”
母亲娟秀的八字遗言,如同带着余温的烙印,深深烫在臻多宝的心上。他紧紧攥着那张薄如蝉翼的丝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仿佛要将这承载着母亲最后守护与期望的信物揉进骨血里。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混合着眼眶中滚烫的液体滑落,却无法浇熄胸中那团名为仇恨与执念的烈焰。
“小佛堂……”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低沉,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雨幕,射向内院深处那片被烧得尤其彻底的废墟。那里曾是母亲的一方净土,檀香袅袅,梵音低回,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断梁和堆积如山的瓦砾。母亲日日擦拭的佛像,想必也早已在烈火中化为齑粉。
赵泓扶住因激动和悲痛而微微颤抖的福伯,沉声道:“多宝,伯母留下的线索指向佛龛莲座,但小佛堂损毁如此严重,莲座恐怕……”
“莲座没了,根基还在!”臻多宝打断他,眼神锐利得惊人。母亲绝不会留下无用的线索!“佛龛是嵌在墙里的石龛!莲座是石雕底座!就算上面的佛像毁了,下面的石座和地下的根基,一定还在原处!”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和软弱都压下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福伯,小佛堂具体位置,您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福伯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迸发出亮光,仿佛找到了毕生守候的意义。他激动地指着内院偏西的一角,“就在那儿!挨着夫人卧房的花厅!佛龛……佛龛是在东墙根下!”他挣脱赵泓的搀扶,拄着木棍,急切地要带路,“老奴带路!小少爷!老奴带您去!”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断壁残垣,脚下的灰烬泥泞不堪。越靠近小佛堂旧址,空气中那股陈年的焦糊味似乎越发浓重,混合着雨水带来的土腥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福伯凭借着十五年来无数次徘徊于此的记忆,准确地停在了一片相对高耸的瓦砾堆前。这里堆积着大量烧塌的屋顶构件和断裂的梁柱。
“就是这里……下面……下面就是佛堂东墙的位置……”福伯喘着气,指着那片瓦砾。
眼前堆积如山的废墟,想要清理出下面的佛龛基座,谈何容易?而且动作太大,极易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臻多宝眉头紧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瓦砾堆的缝隙和边缘。他忽然蹲下身,不顾肮脏的泥水,仔细查看几块叠压在一起的厚重石板边缘。他的手指沿着石板缝隙摸索,敲打,侧耳倾听回音。
赵泓也蹲下身帮忙,他更擅长观察整体结构和可能的受力点。“这些大石板是佛堂的地板或墙基,烧塌的房顶梁柱压在上面,形成支撑。如果佛龛在下面,强行搬动上面的重物,很容易引起二次坍塌,太危险。”
“不能硬来。”臻多宝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佛龛是石砌的,必有缝隙和孔洞。母亲说‘莲座’,莲座通常是佛像的基座,与佛龛地面相连。机关很可能就在莲座本身,或者莲座下的地面!”他站起身,绕着瓦砾堆走了半圈,目光最终停留在瓦砾堆靠东、与一段尚未完全倒塌的矮墙相接的地方。那里被几根粗大的烧焦房梁斜斜压住,形成了一个狭窄、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三角形缝隙,缝隙深处黑黢黢的,看不清状况。
“那里!”臻多宝指向缝隙,“这段矮墙是佛堂外墙的一部分!缝隙下面,很可能就是佛龛靠墙的区域!只要能钻进去,就有机会接触到佛龛底部!”
赵泓立刻上前查看。缝隙狭窄低矮,里面堆满了碎瓦和炭灰,潮湿阴暗,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他皱紧眉头:“太危险了,里面结构不明,随时可能塌陷。”
“这是唯一的路径。”臻多宝的语气不容置疑。母亲的遗言是唯一的钥匙,他不可能放弃。他看向福伯,“福伯,您在外面帮我们看着点动静。”又对赵泓道,“你在外面接应,我进去。”
“不行!”赵泓断然拒绝,“里面情况不明,你进去太危险!我去!”
“你对里面的结构不熟!我小时候经常溜进佛堂玩,对佛龛的位置比谁都清楚!”臻多宝争辩道,眼中是执拗的光芒,“而且,这线索是我母亲留下的,必须由我来找!”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一个坚定决绝,一个担忧固执。最终,赵泓在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和深切执念的眼中败下阵来。他太清楚臻多宝此刻的心情,任何阻拦都是徒劳,只会加深他的痛苦。
“……好。”赵泓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但必须听我的。用绳子系在腰上,我在外面拉着。一旦有不对,立刻出来!不能逞强!”他解下自己腰间坚韧的牛皮索,不由分说地系在臻多宝腰上,打了个死结,另一端牢牢缠在自己手腕上。
臻多宝没有反对,他知道这是赵泓的底线。他深吸一口气,脱下碍事的外袍,只着单衣,拿起赵泓递过来的一支短小的火折子(虽然潮湿,但勉强能提供一点微光),俯身钻进了那个狭窄、充满未知危险的缝隙。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焦糊、尘土和霉菌的窒息气味扑面而来。缝隙内极其低矮,他只能匍匐前进。冰冷的泥水和碎瓦砾硌着他的身体,尖锐的木刺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细密的血痕。火折子的微光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巨大的、仿佛随时会倾轧下来的断梁阴影。每一次移动,头顶和身侧的瓦砾都发出令人心悸的“簌簌”声响,仿佛死神在耳边低语。
赵泓半跪在缝隙外,身体绷紧如弓弦,手腕上的绳索绷得笔直。他死死盯着那狭小的入口,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倾听着里面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他却浑然不觉。福伯也紧张地攥着木棍,那只独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缝隙,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着漫天神佛的保佑。
臻多宝咬着牙,忍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刺痛和窒息感,凭着记忆和对空间方位的直觉,一点点向深处挪动。大约爬行了三四丈的距离,空间似乎稍微开阔了一些,他勉强能抬起头。火折子微弱的光芒晃动,照亮了前方——那是一面相对完整的、被烟熏得漆黑的光滑石壁!石壁上,依稀可见精美的莲花浮雕纹路,虽然被大火燎烤得模糊变形,但那独特的形态,正是佛龛的背壁!
找到了!
他心中一振,加快速度爬到石壁前。佛龛的主体结构果然还在!原本供奉佛像的位置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同样被熏黑的、莲花造型的石雕基座——莲台!莲台与石质地面浑然一体。
“莲座……心灯不灭……”臻多宝喘息着,凑近那莲台。莲台中央,原本安放佛像的凸起部分已经断裂,只剩下一个不规则的凹坑。他仔细检查着莲台的每一寸。雕刻的莲花瓣层层叠叠,在火光的映照下,投下深邃的阴影。他的手指沿着花瓣的缝隙、莲台的边缘一寸寸摸索,敲打,寻找任何可能的机关痕迹。
冰冷、粗糙的石质触感。除了火烧的痕迹和厚厚的黑灰,似乎并无异常。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莲台本身不是机关?机关在莲台之下?可莲台与地面是一整块巨石雕琢而成,严丝合缝,如何开启?母亲留下的线索不会有错!
他不甘心,再次凝神看向那八字遗言——“心灯不灭”。灯……灯……佛前供奉的灯?他猛地想起母亲的习惯!母亲每日清晨都会在佛像前点燃一盏小小的青铜油灯,置于莲台之前,称之为“心灯”,祈愿家人平安,心地光明。
心灯!灯的位置!
他的目光瞬间从莲台移开,投向莲台前方的地面!那里应该有一个放置油灯的浅坑或小平台!火光扫过布满灰烬的地面,果然在莲台正前方一尺左右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微微凹陷的圆形区域!凹陷中央,似乎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孔洞!
臻多宝的心狂跳起来!他立刻爬过去,顾不得脏污,用手拼命拂开凹陷处的厚厚灰烬。一个清晰的、直径约半寸的圆形孔洞露了出来!孔洞边缘光滑,深入地下。
“灯……需要灯……”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想起什么!他从贴身的口袋里,颤抖着掏出了福伯刚刚交给他的、母亲那半截染血的玉簪!簪头是精致的缠枝莲纹,而簪尾……是光滑圆润的圆柱形!大小……似乎正与那孔洞吻合!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涌入脑海!母亲留下的染血玉簪,不仅仅是遗物,更是开启秘密的钥匙!她至死都紧紧攥着它,不仅是为了守护,更是为了指引!
他颤抖着,将玉簪那光滑的圆柱形簪尾,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插入那个小小的孔洞之中。
严丝合缝!
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咬合声,从莲台下方传来!
紧接着,面前的莲台,那看似浑然一体的石雕基座,靠近地面的位置,竟然无声地弹开了一道狭长的、仅有两指宽的缝隙!一股陈腐、冰冷的气息从缝隙中逸散出来!
找到了!莲台下的暗格!
臻多宝激动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立刻拔出玉簪(钥匙似乎只需插入触发机关),小心地将手指探入那道缝隙,用力向上一扳!
一块一尺见方的石板应手而开!露出了下方一个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狭小空间!
他迫不及待地将火折子凑近洞口。
微弱的火光摇曳着,勉强照亮了暗格内部。里面没有预想中的图纸或卷宗,只有一个小小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圆筒!
那圆筒的长度大约有一尺左右,直径则约为三寸,整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金色调。它的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古老纹路,这些纹路既像鱼鳞又似水波,在火光的映照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和历史的沉淀。
圆筒的筒身严丝合缝,找不到任何可以开启的缝隙或痕迹,仿佛它是一个浑然天成的整体,没有丝毫破绽。而在圆筒的两端,镶嵌着两圈深紫色的晶石,这些晶石犹如紫水晶一般,散发着神秘而冰冷的气息,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臻多宝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他原本满心期待地以为这个圆筒里装着的会是他梦寐以求的图纸,但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那么,这个圆筒里究竟装着什么呢?难道这就是影阁不惜灭门也要抢夺的东西吗?所谓的“神机军械图谱”是否就藏匿在这个金属筒里呢?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让臻多宝感到一阵迷茫和困惑。
他伸出手,小心地探入暗格。指尖触碰到金属筒身的刹那,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沿着指尖蔓延至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寒意并非单纯的低温,更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来自亘古的肃杀与悲怆感。
他用力握住圆筒,将它从暗格中取出。入手沉重异常,远超同等体积的黄金!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仿佛能冻结血液。
就在他取出金属筒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突然从头顶传来!整个缝隙内的空间猛烈摇晃!大量的灰尘和碎石簌簌落下!臻多宝头顶上方那根巨大的、支撑着部分瓦砾的烧焦房梁,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猛地向下沉陷了一截!
“多宝!!”缝隙外,赵泓的嘶吼声穿透尘雾传来,充满了惊骇!他手腕上的绳索传来一股巨大的、向内的拉力!是塌陷!
“快出来!要塌了!!”赵泓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双脚死死蹬住地面,双手紧攥绳索,拼命向外拉扯!
臻多宝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死死抱住怀中的金属筒,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凭借着轻功底子,手脚并用地疯狂向外爬去!碎石砸在他的背上、头上,尖锐的木刺划开更深的伤口,他浑然不顾!
“小少爷!!”福伯惊恐的叫声也传来。
就在臻多宝刚刚爬出缝隙入口的刹那!
“轰——!!!”
那根支撑的巨梁彻底断裂!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臻多宝身后的整个瓦砾堆如同被抽掉了脊骨,轰然坍塌!巨大的烟尘混合着雨水冲天而起!
“噗!”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赵泓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向前拖拽,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在地。然而,他的双手却如同铁钳一般紧紧地握住了绳索,不肯有丝毫放松。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赵泓用尽全身力气,与那股强大的力量抗衡着。终于,在他的坚持下,臻多宝的身影从烟尘弥漫的入口处缓缓显现出来。
两人在地上翻滚着,身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样子十分狼狈。臻多宝不停地咳嗽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他的脸上、头发上都沾满了尘土,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尽管如此,臻多宝怀中的那个冰冷的金属筒却被他死死地护在胸前,没有受到丝毫损伤。他的手紧紧地握着金属筒,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当臻多宝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他惊魂未定地看着身后那片已经彻底塌陷、烟尘滚滚的废墟,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后怕。刚才,他只差一步就会被埋在里面,永远也出不来了!
“你怎么样?!”赵泓顾不上自己身上的擦伤和满身的尘土,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焦急地查看臻多宝的状况。当他看到臻多宝身上的划伤和那一身的狼狈时,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后怕和愤怒。
“我……我没事……”臻多宝喘息着,挣扎着坐起,目光却紧紧盯着怀中的金属筒,“拿到了……就是这个……”
赵泓的目光也落在那散发着幽冷光泽、布满神秘纹路的金属筒上,瞳孔微缩。这就是臻家灭门的根源?这冰冷沉重的东西,究竟藏着怎样惊天动地的秘密?
“小少爷!赵大人!你们没事吧?”福伯踉跄着跑过来,看到两人虽然狼狈但都活着,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坍塌的废墟连连作揖,“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
然而,就在三人惊魂未定之际,赵泓的耳朵再次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雨声的异响——是利器破开空气的锐啸!从废墟外围的蒿草丛中传来!
“小心!!”赵泓脸色剧变,猛地将臻多宝和福伯扑倒在地!
“嗤!嗤!嗤!”
三道乌光几乎是贴着他们的头皮掠过,狠狠钉在他们刚才所在位置后面的断墙上!那是三支淬了剧毒、闪着幽蓝光芒的短小弩箭!箭尾还在嗡嗡震颤!
敌袭!
影阁的人!他们果然一直监视着这里!金属筒被取出触发了机关,也惊动了潜伏的猎手!
“走!”赵泓低吼一声,一手拉起臻多宝,一手搀住吓呆的福伯,三人不顾一切地朝着废墟边缘、马车停靠的方向冲去!
冰冷的雨水抽打着他们的脸颊,泥泞的地面拖拽着他们的脚步。身后,蒿草剧烈晃动,几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无声无息地追了上来,速度快得惊人!他们手中的利刃,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怀中的金属筒冰冷沉重,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药。身后的追兵如同跗骨之蛆。十五年前的噩梦,似乎在这一刻,于这片承载着无尽悲痛的废墟之上,再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