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伟听到康兰的电话后,躺在床上几乎是一夜没有合眼,思索不断在万松、康兰、徐倩以及陈红间来回切换。直到窗外浓稠的墨色被一线顽固的青灰撕开,意识才在精疲力竭的抵抗后,彻底被拖入一片无知无觉的混沌。
他是被一种遥远而熟悉的呼唤,以及门轴转动细微的“吱呀”声,从深不见底的昏沉中勉强打捞起来的。
“伟伟?伟伟?醒醒,八点多了。”
声音苍老,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是高长海。高伟费力地掀开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视野里先是一片模糊的光晕,接着看着父亲端着饭缸站在了门前,“吃点东西再睡,空肚子伤身。” 高长海把缸子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是两个白白胖胖的馒头,旁边一小碟菜和一碗米汤。做完这些,高长海并没离开而是在高伟房间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就在高伟费力地咽下第一口,馒头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干燥的食道,第二口刚刚送到唇边,牙齿甚至还未合拢的瞬间——
“嗡嗡嗡——!!”
放在床头柜另一侧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那沉闷而持久的嗡鸣,在清晨寂静的房间里,不啻于一声惊雷!与此同时,屏幕爆发出刺眼的白光,将昏暗的床头一角照得雪亮,屏幕上那个跳动的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高伟的视网膜——
陈 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高伟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握着馒头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松,那半个雪白的馒头“噗”地一声掉回搪瓷缸,砸在菜碟边,溅起几点油渍。但他对此毫无知觉。
陈红竟然来电话了!
是宣判?是噩耗?
他吸气,再吸气。他强迫自己紊乱的呼吸在接听前勉强平复一丝。然后,他带着明显变调和压抑不住紧张的声音,划开了接听键:
“喂?陈姐,您……您好!” 声音出口,比他想象的还要干涩、紧绷。
“高伟啊。”
“哎,陈姐,是我,高伟。” 他连忙应声,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仿佛这样就能让电话那头的人感受到他全然的恭敬和期待。他屏住呼吸,将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耳朵上,捕捉着电波传来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气息的细微变化。
“嗯,” 陈红似乎轻轻调整了一下呼吸,用温和的口吻说道:“给你说个事情。现在红松资本那边,人员有了一些调整,想必……你也多多少少听到点风声了吧?”
“奥,陈姐,这个事情我还不知道。” 高伟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她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她话锋平稳地一转:“我们红松资本现在进行了人事的大调整,我上次跟你说的,关于你的高家湾农业,让你把心放宽、把事情交给我的那些话,我一直都记在心上。答应过你的事,你陈姐我,不会忘。”
“嗡”的一声!
高伟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短暂的空白之后,是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的热流!
“谢谢你,陈姐!真的……太谢谢你了!我……我不知道该说啥好!” 高伟的声音因为强抑激动而微微颤抖。
“谢什么,都是我该做的。” 陈红的声音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笑意,但很快便收敛了,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利落,“不过,电话里头,三言两语也掰扯不清楚。有些细节,隔着电话线说不明白,也容易有歧义。这样,高伟,要是你今天……或者明天能抽出空来,来省城一趟,我们当面,坐下来,泡壶茶,好好聊聊,把该定的事情定一定。你觉得呢?”
“有空!陈姐,我有空!我今天就有空!下午就能到!” 高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急切地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了些许。此刻,别说是去省城,就是刀山火海,只要陈红指明方向,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闯过去。希望的火苗一旦点燃,便迅速燃成了熊熊烈火,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意,让他感觉血液重新奔流,力量一点点回到四肢百骸。
电话那头的陈红似乎沉吟了那么一下。这短暂的、可能只有一两秒的停顿,却让高伟刚刚飞扬起来的心,又悬起了一寸。他屏住呼吸,生怕这难得的转机因为自己表现得过于急切而横生枝节。
幸好,陈红很快再次开口,语气平稳依旧,但安排得更加具体、清晰,带着她一贯的掌控感:“那行。你也别太赶,安全第一。这样吧,你……记得把高家湾农业公司的公章带上。” 她特意强调了“公章”二字,语气平常,却让高伟心头微微一凛。带公章?这意味着见面可能要签署正式文件,涉及法律效力的确认。是股权转让协议?是债务豁免文件?还是新的合作框架?无论是哪一种,都指向一个事实——陈红是要动真格的,是要在法律和实务层面,彻底解决红松资本遗留下来的问题。
这个认知让高伟的心跳再次加速,但这次是因为兴奋和期待。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份能让他和高家湾农业彻底摆脱桎梏的文件。
“然后,今天晚上我们找个清净地方,一起吃个饭,边吃边聊,详细说。” 陈红继续安排,时间给得充裕,显得从容不迫。
“好的,陈姐!没问题!我晚上一定准时到!公章我带上!” 高伟的声音充满了振奋和笃定。带上公章,奔赴省城,与陈红共进晚餐,敲定一切……这幅画面在他脑海中展开,美好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嗯。” 陈红应了一声,但高伟敏锐地感觉到,她的话似乎还没说完。听筒里传来几秒钟的沉默,这沉默不像之前的沉吟,更像是一种短暂的、难以察觉的犹豫,或者是在斟酌接下来的措辞。这微妙的间隔,让高伟刚刚落回胸腔的心脏,又悄然提起了几分。
然后,他听到陈红用一种更随意、仿佛临时想起似的、但每个字都清晰无误的语气补充道:“哦,对了,还有件事。你这样,等你到了省城,安顿下来之后,给张蔷也打个电话,让她明天中午……就在公司的办公室等着。我们到时候,一起过去一趟。那边……还有点零碎事情,需要一并处理一下。”
“知道了,陈姐。我到了省城就联系张蔷,让她明天中午在公司等着。” 高伟爽快的回应道。
“好,那就先这样。路上注意安全,见面聊。” 陈红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的简洁,似乎也轻松了些。
“好的,陈姐!” 高伟恭敬地道别,直到听筒里传来规律而冰冷的忙音,他还将手机贴在耳边好几秒,仿佛那余温是陈红传递过来的、令人心安的力量和确凿的承诺。
他缓缓放下手机,手心里竟然有一层薄汗。他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一口气,这口气似乎将他胸腔里积压了一整夜的冰冷、焦虑和恐惧,都一并排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般的松弛,以及紧接着奔涌而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阳光透过窗户,毫无遮挡地照射进来,明晃晃的,带着真实的暖意,将房间里家具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世界从未如此清晰、明亮、充满希望。那场几乎将他吞噬的噩梦,仿佛真的只是黎明前的一段插曲,如今已被陈红这个电话,干净利落地斩断、驱散了。
“咋了,伟伟?电话里说啥了?看把你……一会儿像掉了魂,一会儿又像捡了宝。” 一直安静站在床边、大气不敢出、满脸担忧的高长海,此刻才敢出声询问。他看到儿子接电话时那副如临大敌、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又看到儿子听着听着,脸色由死灰转红润,眼神由涣散变明亮,最后甚至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近乎傻气、但真实无比的笑容,他那颗揪紧的心,才像一块石头,扑通一声落了地,踏实了。
高伟这才从巨大的情绪过山车中彻底回过神来。他看向父亲,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小火苗在瞳孔深处跳跃。他一把抓起刚才掉在菜碟里的那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珍馐。边嚼边含混不清、却每个字都洋溢着飞扬神采地说:
“爸!是好事情!天大的好事情!我一直担心得睡不着觉的那件破事,陈姐……就是红松资本那个特别有本事的陈总,她来电话了!她说她一直记着答应我的事呢!让我今天去省城见面,她给我解决!爸,有陈姐这句话,有她亲自出手,这事儿……这事儿肯定能摆平了!咱们的厂子以后估计就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了!”
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高长海完全听懂了核心意思。看着儿子脸上那重压骤去、雨后初晴般的狂喜,看着他狼吞虎咽、仿佛重新活过来的样子,高长海那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上,也绽放开了如菊花般舒展开来的、欣慰的笑容。他一直紧锁的眉头彻底松开,眼角漾起细密的鱼尾纹。
“那就好,那就好哇!” 高长海连声说,声音也轻快起来,“陈总是个有大本事、讲信用的人!她答应的事,那准没错!这下好了,你这心能放回肚子里,好好吃顿饭,睡个觉了。要去省城?啥时候走?路上可千万开慢点,别毛毛躁躁的。”
“嗯!我知道,爸!” 高伟用力点头,感觉口中的馒头前所未有的香甜,胃里也传来了久违的、强烈的饥饿信号。他三下五除二干掉手里的馒头,又抓起缸子里另一个,就香喷喷的吃了起来。
想到陈红最后那句关于张蔷和物流公司的吩咐,高伟大口咀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那丝被狂喜巨浪暂时拍回心底最深处的、细微的疑虑,又像生命力顽强的小气泡,悄无声息地重新浮了上来,在意识的水面下,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高伟此刻自己安慰自己,物流公司的事情不管了,那边的事情估计也没有什么大的事情。
吃完饭,高伟告别父亲便开车赶到了县城的家中。
家里就母亲王兰一个人,和母亲打完招呼,他便回房间睡觉了。他要好好的睡一觉,他决定一个人开车去见陈红,他必须保持充沛的体力和清醒的头脑。